江云俯进老和尚略微佝偻的怀中,瘦弱的,却永远那么温暖,他低声哽咽着,就好像一个迷途的孩提,找到回家的路以后,伏在最亲的人身上默默哭泣。
他从来没有那般希望过,如果真的要死一个人,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替那个人死去……
师徒俩又说了不少话,了生的面上始终是和善的微笑,在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他对江云说:“沧海,为师去了以后,将为师火化了吧……那张蟾蜍皮,自然就脱落了。”
……
佛陀殿燃起熊熊烈火,一静沉重地闭上双目低念起往生咒,闭合的眼角无声落下泪迹,一嗔大叫着了生的名字,想要往火海冲去,慧清满脸泪水地紧紧抱住他,即使被一嗔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有松手。
几个人远离蔓延开来的火海,眼睁睁地看着渡缘寺渐渐被烈火吞噬,在雾气深重的尧山里,无声地归于一片灰烬。
江云朝着通天的火光沉重跪下,他此刻只是含着眼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口却像有一千把刀在一片一片割着血肉,他想像一嗔和慧清一样大声哭出来,可是江云发现,他只能涕泗横流,却发不出丁点声音,那眼角的泪早已变成艳丽的血红,若非如此,慧清恐怕早想上前将他一脚踢死。
其实大家都明白,老和尚的亡故,没有谁比亲手火葬他的江云更难过。
只是,这片安静的寺庙,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所有人又再次无家可归。
江云在灰烬中找到那张雪蟾皮,他在离开前,嘱咐剩下的三个人离开此地,赤目子不会再找他们的麻烦,重获自由以后,无论三人是继续入寺为僧,还是下山还俗,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不仅是江云的心愿,也是老和尚弥留之际,对几个徒儿最后的交待。
“沧海师弟,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江云走时,一静忽而问他。
江云怔了怔,继而对着一静很平静地笑了笑:“会再见吧?”
……
江云看着手中的雪蟾皮,他轻轻擦去上面的灰色,血红的泪水始终汹涌不停,落到蟾皮上,擦了又擦。
那白净的蟾皮上,却在此时奇迹般地显现出几个字:“吾为无人,无相无我。生于灰境,界之终极。亲入此间,为之寂灭。”
他静静看着蟾皮上的字迹,脸色渐转煞白。
第一百三十八回
“青冥。”
天际漫天飞舞着雪白的梨花,各色的蝴蝶在周围飞来飞去,鼻间飘荡着清淡的梨香,耳边缭绕着清脆的鸟鸣。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衣男子温柔的脸,而自己,躺在地上,头正枕着男子的腿。
他怔愣地望着男子,半晌不知身在何处,可是白衣男子那张平凡的脸,却是那么熟悉。
“青冥。”他听到男子温和的声音在叫他。
“小叔叔……”一个不算名字的称呼,自然而言地吐出喉咙。
男子笑了:“青冥,小叔叔来取那幅画,以后不能再陪青冥了。”
“小叔叔要走?”少年疑惑起来,“去什么地方?不能带着青冥吗?”
男子摇了摇头:“青冥注定是帝王,和小叔叔的缘分已尽了。”
少年有些难过,垂下眼,柔和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扫去眼睑下的阴影。
他往男子的怀中靠了靠:“小叔叔会回来看青冥吗?”
“会的。”男子回道,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要青冥做一个好帝王,就一定可以见到小叔叔。”
“小叔叔!”少年猛地直起身子,身旁的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青冥,”眼前依旧是飘零的洁白梨花,那温和的声音却犹如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好活着。”
伏在案前的男子猛然抬起头来,他急促地呼吸着,瞪大的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
男子忽而想起什么,一惊一乍地转过头去,那幅挂在墙上的古画,早已不见踪影,他的表情骤然一变。
……
“小师叔,你就这样离开么?”冷清的声音响在夜色下,深宅大院的红墙之上,身形颀长的青年拦在那手执画卷的男人身前。
墨蓝人影顿住身形,静静看了青年许久,忽而低声说:“十方,你讨厌小师叔吗?”
青年身形一顿,过了片刻,清冷地回道:“很讨厌。”
墨蓝人影却笑了,他似是喃呢地低语:“这样就好……”没等青年再出声,整个身体于原地如同水墨轰然溃散开来,夜幕里,只听见那温柔的声音好似由远方传来,“十方,好好辅佐青冥,这是师叔唯一的请求。”
……
“你想做什么。”
几天来,男子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赤目子跟着他一路走来,见他去见故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问他。
江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他看向紧紧跟着自己的妖媚女子,加快脚步:“取回所有的佛珠。”
赤目子追上去:“为何你不向我要我手中的三颗?”
江云回道:“我要,可你不会给。但是我知道,你会跟着我。”
赤目子眸光一沉:“我当然会跟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痛苦地死去。”
江云轻笑,宠溺地揉了揉女子的头,赤目子怔住,顿住了脚步,他继续往前走去,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下回旋:“你会如愿的。”
就像是承诺一样,可赤目子却瞬间觉得心口很胀很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裂开。她以为自己会开心地笑出来,但是赤目子发现,她就连哭也做不出来。
……
“江兄弟,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依旧是深沉的夜色,帝都的一处官邸内,张珩难以置信地望着寂静的庭院。
那坐在石桌前的墨蓝人影冲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轻声道:“张大哥,来喝杯酒吧?”
明明和记忆里的人相差甚远,可张珩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他的江兄弟,他快步走到石桌前,欣喜若狂地把住男子的肩,几乎喜极而泣。
“兄弟!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大哥,陪兄弟喝杯酒吧。”男子拉他坐到对面,执着酒壶往张珩面前的酒杯斟进香甜的酒水。
张珩喜不自禁,感觉就像是在做一场梦,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牵挂的兄弟就在眼前,活生生的,那么真实。掐一下自己,会疼,碰一下眼前的人,是温热的,连酒水,也是那般甘甜醇厚。
他大笑几声,拿起酒杯对着男子手中的酒杯一碰,朗声道:“好!今晚不醉不归!”
“小弟奉陪到底。”男子始终笑得从容而又平静。
一夜东风,张珩醒来,桌前只东倒西歪地剩了几只酒壶,他意识模糊地喊了几句:“兄弟……江兄弟……”
无人应答,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冷清得几乎没有人气。
张珩支起身子,有些纳闷。
忽而,他脸色一变,猛然伸手摸向胸间,可那被贴身所藏的八颗佛珠,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
妖界,摩诃不缚和捣药仙子忽而失踪。
……
幽冥鬼界中,沉默的渡河人载着四个人往轮转盘而去。
渡过忘川,四人来到轮转盘前,那巨大的石盘,犹如石磨一样吃力地转动着,石盘的中心像是镶嵌着什么,看不太真切。
身着墨蓝衣袍的男人走上前去,带着一丝怀念,伸手摩挲了几下石盘的一角。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妖娆依旧的赤目子不解地问石盘前的人,言语中充满了戒备。
然而江云并未回答她,只是回身看向那眉心有着一点佛缘痣的清冷圣王:“摩诃不缚,你可知道,当年你的前世丹禅子以锡杖击碎钵多罗的天灵后,锡杖下落何方?”
摩诃不缚抬眼看向他,似乎有些意外江云提起此事,他默了一下,回道:“我并不知晓。”
江云侧身,对他招了招手:“你来。”
摩诃不缚疑惑地望着他,片刻,终是抬脚走上前去。
江云握住他的一只手,将其放在轮转盘上,温和的声音低低说:“锡杖并没有遗失,是钵多罗投入轮回时,将其卷入了轮转盘内。你看,那中间的凹槽里镶嵌的,就是你的锡杖。”
摩诃不缚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紧紧注视着江云:“你为何会知道?”
江云与他四目相对:“我已经完全恢复了钵多罗的记忆,不像当初以血河劝你交出母羊内的佛珠,那时候我只是将白镜上仙所熟知的片段传递给你,而现在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钵多罗的一切。”他催动掌心的力量,引导着摩诃不缚去唤醒沉睡在轮转盘内上万年的锡杖,“锡杖是圣王的一部分,你若想花开佛现,它必不可少。”
摩诃不缚有些僵硬地随着江云牵引的动作,手背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
巨大的石盘中心,绽放出一抹细碎的白光,伴随着一阵锡锡声,形如塔婆,附有大环小环的杖头,缓缓从石盘的凹槽中吐露出来。
“我现在,将它交还于你。”江云说,执着摩诃不缚的手慢慢向上抬起,那石盘中心的锡杖渐渐显露半个杖身。
“你……”摩诃不缚想说什么,他感受着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忽而有些慌乱。
为什么慌乱?
就好像,快要失去什么了……可明明,他只是在召回锡杖……
白色的光芒照射整个幽暗的冥界,那些投生的游魂都驻足下来,望向光芒发出的地方,空洞的眼里升起一片虔诚。
……
取回锡杖后,几人正准备离开,孟婆姜氏却在此时忽而找到江云。
“年轻人,我已通融多给了你几日,让你回到阳间完成未完成的事,你现在应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江云愣了愣,眸光一黯,他有些为难地对姜氏说:“可不可以再通融一下,时间还不够,我还没有做完,几天,我只再需要几天的时间!”
姜氏大怒:“这是你梦入三生的代价!你答应过老婆子,只要许你用三生石看过三生,就代替老婆子做着熬煮忘情之水的孟婆!”
江云苦笑:“我虽是如此说过,可是我只看到了一世的记忆,甚至连来世都没有看到。”
“那与老婆子无关!”姜氏大叫,上前抓住江云,“你必须兑现你的承诺!”
“老婆婆,我现在真的不能留在冥界。”江云摇头。
“不行!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你不能赖账!”
一时间,两人站在忘川水边,吵闹了起来,奈河桥下,一些投生的游魂,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着。
“老婆婆,”玉杵忽而走到江云面前,她直视姜氏狰狞的脸,问,“是不是只要有人留下来就可以了?”
姜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头道:“不错,只要有人代替老婆子,不论是谁都可以。”
玉杵楚楚动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姣好的面容上隐约腾起一缕苍白,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身后的江云忽而按住她,玉杵回首,见江云对她摇了摇头。
“老婆婆,我……”
江云的话刚说到一半,却一下被玉杵黄莺般的声音打断了。
“老婆婆,我留下来,我愿意代替你,你让他们走吧。”她略有些急切地对姜氏说,生怕慢了一点,所有的勇气就会顷刻消失,而身后的男子也会因为自己的怯弱被强留冥界,抱憾终身。
江云将玉杵拉过,面对着自己,他脸色微凛地对她说:“玉杵,你不必这样做,我有办法离开这里,你不需要……”
“可就算你离开了,之后还是会回来完成这个承诺,”玉杵贝齿轻启,一抹浅笑宛若秋水无骨,“我留下来,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江云摇头,紧紧抓着她:“你忘了你渴望的自由吗?你看,你脚上的镣铐已经取下多年,难道你愿意再过回以前的生活?”
玉杵瞬间失神,随之垂下眼眸,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她对江云说:“我这一生,也许注定没有自由,或许,是前世欠了谁的债,所以今生来还。”抬起头,她对江云温柔地笑着,“不用担心我,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吧,沧海。”
江云呼吸一滞,他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臂,十指几乎陷进女子的骨肉。他凝视着女子的每一个神态,流连着女子每一个轮廓,像是想要将其刻进心底,不想松开,永远也不忘记。
捣药还情路黄泉……
白镜上的预言,是这个意思么……因为前世对钵多罗的愧疚,以致于今生的女子,如何也得不到最为渴望的自由。
“到底走还是不走?”一旁的赤目子烦躁地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视。
玉杵拂下江云的手,推了推他:“走吧。”
江云被玉杵推得往前挪动了一下,他很心痛,很心酸,也很舍不得留下这么美丽,这么善良的女子,让她孤零零的在这阴森冷漠的冥界,做着那个摇勺忘川水的孟婆。
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无法依照承诺留下来……
“老婆婆,你带我去吧。”玉杵不再看江云,她转身拉着姜氏,似是害怕姜氏改变主意,也害怕江云的犹豫不决,催促着姜氏带她离开。
“好,你随我来。”姜氏看到这一幕,原本有些心悸,可她瞬时回神,定了定心神,用枯老的手紧紧握住玉杵,转身带着玉杵朝着不远处的奈何桥走去。只因为,她不想再放过这个离开冥界的大好机会。
“玉杵!”江云忍不住唤住那个好似一去不回的女子,微白的唇抖动了半晌,却只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保重。”
女子并未回头,但却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清脆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也是。”又道,“快离开这里吧沧海,去做你未做完的事。”随之,一步一步跟着姜氏,再次往前走去。
每一步,女子的美丽就褪脱一分,那青丝渐渐变得灰白,身形也开始佝偻起来。待两人走到奈何桥边,女子已变成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婆婆,而原本衰老的姜氏,却脱落而成一个年轻而又陌生的美丽少女。
青春美貌,一夕更替。
瞬时,江云感到热泪盈眶,他的心口生痛,连七窍缓缓落下的温热血红也毫不察觉。
赤目子大惊,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硬是将江云的视线扯离了开来。而当摩诃不缚看到江云此刻的模样,清冷的脸上,终于染上人似的情绪,变得苍白,他握着锡杖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摩诃不缚觉得自己在害怕,但是他在怕什么,他却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九回
江云最初寻到三颗佛珠,阿难化身二胡先生,曾以母羊暗给过他三颗,后来在仙界,谷清又给了他一颗。因此,他本身就有七颗佛珠。赤目子一共收集到了三颗,张珩多年前替他集齐了最后剩下的八颗。这般算下来,除去赤目子手中的,现下江云手上共有十五颗佛珠。
离开冥府后,江云让摩诃不缚先回善见城与优昙钵华的转世施凡在一起,赤目子对江云说过,宋盈是优昙钵华对钵多罗的执念与燕楚七含恨而终的恨意所形成的心魔。心魔本无躯壳,真正的智王宋盈就是被心魔夺去了躯壳,才会性情大变。而这些年来,心魔未再寻找新的躯壳,肉身已达极限,五脏六腑都已经全部腐烂。在这段时间里,宋盈很有可能对施凡下手,与他争夺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