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庚炎身前,沉默的男人,目光也随之上移,定定的落在江云那张妖异的脸上。
江云轻笑了起来:“第一次来到一个红尘世界,意料之中的,会好奇所有的事,特别是凡尘中的俗人,七情六欲,八苦丛生,与我这个一片空白的人相比,有趣太多,到后来甚至舍不得对其施加压力,当然,这其中也有你误导的结果。在灰土之地,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话,我也从未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所以,当我随着佛祖来到这里,不论与我说什么,不论对我做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好奇的接受着。”他顿了顿,“孔雀焚我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害怕。正所谓因果报应,我就犹如那一个果,只要有开始,就必定有一个结果。更何况,在一个点的身上,只要没有被掩埋,就不会有消失的一天。无形无相,无相而生,若无法将末法止于终点,使其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么,我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江云俯身坐在男人身边,轻轻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点淡淡的虚弱:“如果没有遇到你该多好,那我就不会迷失自己,忘记来到此间的目的……那天被孔雀焚于真火之中,我看到过你的,永远记得你当时望着我的那一个眼神,你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低低地……叫我沧海……我死之后,魂魄并未急着转生,而是随着时光回溯到洪荒之初,为自己制造存在这天地的证据,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此行非我亲自不可,是因为有你和阿释拏迦的存在。所以,我要想办法牵制你们,并且为这天地埋下祸根。”
江云闭上眼眸,低沉的声音如同清潭的水,平静却又泛着丝丝脆弱:“这世界的天地衰竭追根究底,虽并非因我而起,是因果轮回所致,可说到底我也有助纣为虐,其中脱不了半分干系。”他忽而抬起头来,迷茫地望着庚炎的侧脸,“可是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是何时就将我看穿?明明是我助你以神灯接续着万物所生的灵气,使其日月分开,天地永离,可你却在我引诱阿释拏迦之后,为了保护他,不惜将他封印,缝死他的双目,甚至在我形灭以后,与佛祖商策,用十八颗佛珠,尘封了我初来此间的所有记忆……”
江云凄凉地笑了笑,嘴里泛起一抹淡淡的苦涩:“恐怕到现在,对你恨之入骨的阿释拏迦都不会知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我的引诱。毕竟,我最初看中的那人,是他啊……”
他微微蜷缩了一下身子,深灰色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是坤主,就如同邪相这个封号一样,比光明的乾首更加禁不住诱惑。原本,我是想借他的手,在我转世之后,将此间覆灭……却不想那时候深沉如斯的你,会破釜沉舟将他弄成那副模样……而转世的我,也在你有意无意的误导之下,由灭世变做了救世……”江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妙生尊者钵多罗?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的眼角微微泛起红色,再次闭上双目,又靠回庚炎宽厚的肩头:“其实,人真的很脆弱呢,简简单单的迷惑,就能使其深陷其中。优昙钵华是,白河赤目子是,乾达婆王是,雪蟾精是,阿难清欢是……”说着说着,江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所有……接触到我的所有人,都被不自觉地迷惑着……那股异香,越是清淡便越是撩人,越是浓郁便越是激人疯狂……妙生尊者……是夺命勾魂才对……”
此刻想起那些因为自己饱受折磨与煎熬的人,江云的心抽痛得难以自拔,若非他身上那股吸引人的特质,使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恐怕他到这世上根本无人理睬,又有谁关心他的生死,为他拼死搏命。
回忆在脑海里好似皮影戏一样一幕幕走过,他想起被活埋于魔界的乾达婆王,想起临死也要为自己剥下蟾皮的雪蟾精,想起被庚炎一掌捏碎心脏的赤目子,想起因为自己而触犯天条被罚于忘川渡河的白河,想起代替自己摇勺忘川水的玉杵……那些为了他或是折损性命的人,或是饱受煎熬的人,若是此刻听到他这样说,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何止庚炎是个骗子,其实,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片刻,江云回神,继续道:“那时候,我并没想到,你连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佛祖也一并欺瞒了。明明知晓我来此间的目的,却仍旧说着我为救世的谎话,那十八颗佛珠也不知你用什么借口让佛祖封印了我的记忆,就连三生石上的记载也被你一一铲除,还有那幅为了提醒自己的壁画,被你污去关键的字,就连雪蟾精也逃不了你的算计……”深深吸了一口气,江云睁开深灰色的眼眸,略微闪烁的眸光哀苦萧瑟,好似一碰就会碎掉,他低声喘息着说,“庚炎,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输给你了……”
江云不再说话,两人之间陷入永久的沉默,他就这样靠在庚炎的肩头上,失神地望着天际静静飘动的香云。他想起佛界未寂灭之前,那些香云都会散发着五颜六色的琉璃光彩,可惜现在,全都变成了一片一片深沉的雾霭,重重地遮挡在天际之边。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江云忽而出声,“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抹去终点?还是,继续牵制放任不管?
可是现在江云都知晓真相了,庚炎还能牵制住他么……
久久无人应答,从一开始,身旁的男人就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收紧手中的云螭碧环,江云的眸底深处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绝望。
听到不小的响动从大梵摩罗天坛外传来,江云掀起眼眸看过去,片刻,起身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去。
大结局
“沧海!”施凡看到天坛上日思夜想的人,立刻离开摩诃不缚跳到地面,满心欢喜地朝着江云跑去。
阿难脸色微变,抬起的手想阻止,可见江云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身子一僵,手缓缓放了下去。
“沧海,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施凡紧紧抓着江云的手,凝视着那一头轻柔的灰发,望向那深灰色的眼眸,目光里满是痴痴与担忧。
江云轻笑了笑,抬手抚过施凡的一缕发丝,低声说:“我没事,施凡近年可好?”
施凡愣了一下,随之点头道:“我在大珠寺,大家都对我很好。”
江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旁的摩诃不缚立刻问他:“你叫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他其实更加奇怪的是,几万年都不曾打开的佛门,怎么会突然之间被人打开了?他不太相信会是眼前的人所为,毕竟在摩诃不缚的印象里,江云是个狡猾而又懦弱的人,即使现下有着一股异样的气息,他也不觉得会是他将佛门打开。
江云放下手,望向摩诃不缚,这个清冷的佛子就是命定的转轮圣王,也是终点之后的新佛光,他是江云见过的最为冷清,也最缺少七情六欲的佛子,就连为他所惑的阿难也及不上摩诃不缚半分。或许,他和施凡可以助自己使这个末法时代更快地走向终点。
握紧手中的云螭碧环,江云对摩诃不缚招了招手:“你来。”
如同在冥界取回锡杖一样,摩诃不缚首先怔了怔。
江云微笑,再次轻柔地出声:“来……”
那低沉温和的声音,混着萦绕在鼻间的异香,是那般的引人遐想,动人神思,摩诃不缚凝视着那一双深灰色的眼眸,一瞬间就好似被吸了进去,抽去了魂魄,手脚挪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朝着江云走去。
“等一下!”阿难忽而拉住摩诃不缚,摩诃不缚被迫止住脚步,瞬息回神,等意识到前一刻自己竟然受到江云的蛊惑时,他不由有些诧异地看向了江云。
江云淡淡地望着阿难,嘴角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你本不用来的,阿难,我不想对你做白镜上仙一样的事。”
阿难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更为难看,他生生拉回摩诃不缚,目光灼灼地望着江云:“阿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云的嘴角荡起一抹妖异的笑,他轻轻抬起手中的云螭碧环,那依旧于灯台上快速旋转的圆镜,正发出略微刺眼的白光:“阿难,这世上,不论仙神佛陀,你知道为何都要依赖凡人的香火?”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白色的圆镜边缘,问着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因为,这盏维持着天地灵气的云螭碧环,并非出自开天辟地的神祖盘古,而是……我的精神所在。是我,以自身的精神牵制你们本身的灵气,使得你们不得不依赖鼎盛香火。所以,我并非这场灭度之劫的拯救者,而是促使天地衰竭的始作俑者。”
霎时,摩诃不缚和施凡的脸上,俱是一变。
“……不可能!”阿难神色慌张地大叫起来,只是这般就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那青莲般的英俊容颜,难看得近乎扭曲。
他一直以来想要悉心保护的人,更几乎为了这人,差一点背叛了佛道,明明是世间最为温柔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不可能,不可能……
钵多罗是妙生之花,佛祖不会将一朵灭世祸花带到这个世界,阿罗也绝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他慌乱地垂下眼眸,脑子里就好似有一层浓厚的烟雾重重遮盖,那双眸子里带着痛苦的挣扎,他在心底不停地对自己说,不会的,阿罗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江云转身背对众人,朝着那盘坐于天坛中心的男人走去,每一步,带着一丝冷意的妖邪眼神就与男人深沉的目光深深交缠着。
“为何不可能?天尊可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清楚我的来历。从三万年前,天尊就和江云玩着情人间的小把戏,为的就是让江云迷失本性,忘记来此世界的目的,甚至……利用我替他改变天地的格局……”
“沧海……你到底在说什么……”施凡害怕地伸出苍白的手,想要抓住远去的江云,却被快速上前的摩诃不缚抓住,一把拉了回去。
此时,三人里最为冷静的,只剩摩诃不缚一人。
江云蹙眉看着近在咫尺的庚炎,好似天真的孩提,他疑惑地问庚炎:“天尊,你为何不说话呢?告诉他们,我是谁?你想我为你做什么?”他着站在庚炎的身前,伸手抚了抚男人的眉角,忽而失神地低喃,“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不对……都是骗人的……”
手指突然被握住,庚炎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注视着神色怔忡的江云,缓缓从地上立了起来,那高大宽阔的身影,立刻将江云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他平静地看着江云,深邃的眼眸幽静沉寂:“我确实想利用你改变天地格局,虽然日月分割,天地永离,可三界六道众生之间并没有完全的界线,不是洪荒,却更似洪荒。你的力量既然能助我使得日月、天地各自分离,各司其职,那么一定也能重整三界六道的秩序,这是我误导你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我留你性命,也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你。你可以压制我的神力,同样的,我可以压制你的身心。你不需要记得以前的所有事,只要活在我的身边,就可以了。”他缓慢地低沉说着,轻轻丢开了手中微凉的指尖。
江云感到呼吸一窒,几乎忍不住往后退了小步,男人那凛冽的目光,就好似千万根细小的银针扎在他的心头上,一瞬间就千疮百孔。
“……果然如此……”江云低声喃喃道,低垂的眸子好似即将破碎的琉璃,嘴角的笑意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方才什么都不说,现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是真的想将自己逼上绝路么……
略微侧了侧头,江云的目光里泄露着一丝虚弱,犹如濒死的水鱼,逃似的对身后的阿难说道:“现在明白了吧?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价值……其实,我只是一个无相无形的终点罢了,没有具体的样貌,没有真正的名字,所谓的世界终极,就是指我这个点。只要一个世界腐朽得厉害,混乱得从里到外都是一片污秽,那么我就会将其了结。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我第一次亲力亲为。”
江云侧身,望向正一脸苍白地看着自己的施凡:“优昙钵华,是‘末法之花’,原本只需要你一个就够了。可惜,盘古的两个后人,一天一地,两人所拥有的力量太过强悍霸道,为了尽早得到新的开始,我这个点只好亲力而为。”
他看向摩诃不缚:“转轮圣王,你是‘末法之花’盛放后的新佛光,所谓灭度之劫,也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和救法的目的也是不谋而合。”
江云忽而笑了起来,声音更加如水柔软,他对阿难说:“既然都是为了这个世界,又是殊途同归,你们,是可以帮我的。”
那醉人的异香,一时间犹如醇厚的酒香,令三个人都开始有些微醺的迷乱和动摇。
“如今还想引诱他人?”身后传来庚炎厚重融远的声音。
江云神思溃散,不远处的三人立刻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神色愈见慌张地望着江云。
江云嘲讽地扬了扬嘴角,执着云螭碧环,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目光一凛,光影转换间,人影瞬息闪到一尊佛像之后,他看着庚炎,深灰色的眸子就好似火焰中的灰烬:“我虽引诱他们,却也是他们心甘情愿。”他摇了摇头,有些失神地说,“你骗了我如此之久,庚炎,我绝不会轻饶你。想让我为你变更天地格局?做梦!”语毕,那如水的目光刹那变得极为冷冽,犹如寒潭之冰。
庚炎目光微沉,他看着气势骤然变化的江云:“你想反抗?”
江云笑,目光落到男人的袖口上:“别忘了,紫金龙纹还在,你真正的神力还为我所制。”
“你是想试一试?”
江云仰头,面上那温善的笑意消失不见,一时间如同修罗鬼刹,自那盏迸发异光的云螭碧环,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英伟尊贵的男人,低沉地冷声说:“试一试,又何妨?”
庚炎的眸子紧缩,面上闪过一抹阴鸷,他不再多言,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首先对着佛像后的江云瞬息出手。江云虽不善打斗,但是他手中的云螭碧环是他最为坚固的屏障,无论庚炎的神力从任何地方袭来,只要他运起圆镜的力量,立刻就能将那股霸道的神力化为乌有。
“沧海!”远处的施凡见江云竟和仲古天尊打了起来,惊得浑身僵冷得可怕。
“别去,”摩诃不缚制住他,“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江云了!”
一旁的阿难猛地一僵,他抬首看向万尊佛像里的墨蓝人影,忽而纵身跃向了那佛像后的人。
他落到江云身边,两手抓住他的肩,略微喘息着吼道:“你不是阿罗对不对!”
江云惊了一下,握着云螭碧环的手突然收紧,他回头见阿难眦睚欲裂的表情,那近乎癫狂的微红眼眸里,就好似带着一丝看不清的乞求,一瞬间令江云呼吸一滞,过了许久,才掰开和尚的手,微笑着低语:“若你不信,又何必来问我。”
阿难脸色惨白,双手不住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