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镜之邪佛（古镜奇谭之邪佛 下部）下——拏依伽

江云环顾大梵摩罗天坛上的万尊佛像：“若不是为了我，这些石像里，定会有一座是你的。阿难，也正是因为我，你才被佛门抛弃，难道此刻，你还不愿看明白？”

“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不过……不要逼我，对你出手。”

云螭碧环向着阿难一推，和尚还来不及回神，就被一股怪力推了出去。他看着江云那双淡漠的眸光，如同一抹青烟朦胧飘渺，阿难突然感到一阵慌乱，他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身影，在空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阿罗，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未问出口的问题坠在阿难的心头，落地之后想要再上前去，江云却不再只守不攻，而是朝着庚炎的光芒迎了上去。

他看见江云突然施力，一手逼出圆镜强横的力量将仲古天尊挡在几丈之外，一手执着云螭碧环，忽而对着摩诃不缚和施凡的地方推出了灯台上那面小巧的圆镜。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圆镜立刻快速旋转在两人的身边，阿难出声大喊却已来不及，摩诃不缚和施凡霎时被包裹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两人想要冲出火海，可圆镜却突然立在两人头顶，形成了一座无形的屏障，使其无法逃生，任由熊熊烈火煎熬焚烧。

本是凡人之躯的施凡，不到片刻就受不住灼热的火焰，剧烈咳嗽了起来。摩诃不缚搂着施凡，用手中的锡杖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圆镜落下的结界，可惜纹丝不动。阿难想要上前，火海忽而如同蛟龙在那块方圆之地，迅速向着四周蔓延，只走了几步几乎就寸步难行。

“阿难，不要多管闲事！我只是想让优昙钵华花开佛现！”江云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阿难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望向空中的墨蓝人影，他想问是真的吗？可是却如何也问不出口。

“休想再引诱他人，”那挡住仲古天尊的刺眼光芒瞬息被人破开，余光中，白袍上笼着一袭黑纱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幽深的墨黑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江云，“我决不允许你终止这个天地。”

江云感到一阵压迫，神色紧张起来，他只感到眼前一晃，纤细的脖颈立刻被一股巨力掐住，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人被直直迎面而上的男人压在了天坛的佛台上，一阵烟雾散去，身旁毁去了数座石像。

“没有白镜，就失去了精神，你拿什么和我斗。”庚炎猛地收紧五指，耳边响起骨骼错裂的声音，江云痛苦地闭着双目挣扎着。

“放弃吧，更改天地格局，也许你还能活下来。”庚炎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

江云怔了怔，他睁开眼眸，望着面前的男人，忽而问：“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你……曾经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庚炎冷若冰霜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水月可真？”

顿时，江云就好似被打入了无底深渊，浑身冰冷得可怕，温度在渐渐流失，他颤抖着双唇，不死心地追问：“你说过爱我的。”

“是你想听。”

心口好似有血在滴落，江云喘息一下，垂眸摇首：“你骗我，我不信那些都是假的，我不信……”他抬眼望着庚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些回忆中，男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找不到一丝作假的破绽，更何况那七年的私定是江云最不愿忘记的岁月，他对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江云都记得牢牢的。

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啊……

然而，下一刻，庚炎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若要欺人，必先自欺。”

江云感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嘴角落下一抹血丝，他深灰色的眼眸变得空洞起来：“我被你的金针所创，若再不获得新的精神，就会灰飞烟灭……你明知道……我不能帮你……”

庚炎收紧手，沉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只要天地无恙。”

江云低低笑了起来，他仰头看着辽阔的天空，突然之间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原来，在我和天地之间，你终究选择了责任……”

庚炎沉默，就在这一瞬间，江云突然将藏于袖间的金针刺向他，庚炎立刻松开江云的脖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可江云却并不停歇，他握着云螭碧环的手紧紧一收，那原本立在摩诃不缚和施凡头顶的圆镜立刻飞旋了回来，在庚炎措手不及间，江云对着他猛然一推，圆镜发现的光芒立刻又将男人逼退了出去。

“我要活，”江云将云螭碧环立在掌心，他收起所有的情绪，平静地看着天坛上的众人，“这是我应当做的事，要怨，就怨人心腐朽，使天地溃烂。”

圆镜迸发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大梵摩罗天坛，万余座佛像，全部笼罩在一片灰光之中。那熊熊烈火更是气焰高涨，只是一刹那，整个天坛全部陷入了一片火海，数不清的石像在火中煎熬，漂浮于空中的天坛，石柱塌落，动摇着，隐隐有崩塌的趋势。

施凡的衣物被火焰烧得褴褛，即使摩诃不缚用身躯护住他，也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大火。他忽而听到施凡在自己怀中惨叫一声，低头看去，施凡臂上那朵五合梨花的胎记，竟突然迸发出一道强烈的灰光，很快，摩诃不缚就与他被淹没在灰光之中。

“这里出了什么事……”

阿难猛地回头望去，见背后站着一个身着火红罗裙的妖娆女子，那双赤墨色的眸子正满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赤目子追着江云到了混沌以后，在混沌里迷失了方向，她被困了许久，若非混沌突然崩溃，一时间也找不到离开的办法。此后，她在去往佛国的一路上，发现许多绽放的钵多罗花，赤目子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顺着钵多罗花的踪迹追到了华藏世界。

令她诧异的是，金色佛门居然是打开的。而此刻，她更惊诧于天坛上铺天盖地的火海。

方才出于本能的一问，却没有人回答她，赤目子看向天坛上方，见仲古天尊的光芒正于一股来历不明的灰光相互抗衡，惊讶之余，又觉得那灰光有些眼熟，仔细瞧了片刻，赤目子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那与庚炎打斗的，竟是江云！

他手中握着一盏奇怪的灯盏，出乎赤目子预料的是，那盏灯所散发出的灰光显然能与强大的仲古天尊相抗！

两人突然被神灯所散发的光芒震了开来，趁此间隙，赤目子飞身落到江云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扯离了仲古天尊神息纵横的范围。

“你在做什么！他是仲古天尊，你想找死吗！”刚落到一旁，赤目子对着江云劈头盖脸的臭骂。

江云有些意外赤目子的突然出现，他的心忽而紧缩了一下，随之冲女子轻笑了笑：“他伤不了我。”

眼见着庚炎的神息再次袭来，赤目子一阵慌乱，不去理会江云哪来的那种自信，她拉着江云忙往更远的地方闪去：“我们走！”

“你自己走吧。”江云却挣开赤目子了的手。

赤目子愣了愣，她脸色铁青，又拽住江云：“你想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小家伙，现在就是杀他的时机。”庚炎追上来。

赤目子的脸色变换不停，终是冷冷地看着庚炎：“既然你玩腻了他，就放了他。”那阴冷的语气中，哪有半点对庚炎的爱慕。

脚下的火势越来越凶猛，赤目子带着江云避开火势，往旁边飞去。

然而这时，天际却突然落下一块块燃烧的巨石，赤目子下意识地挥手挡开，她抬头望去，竟看到整个天出现了无数裂缝，渐渐塌下，天火附在一块块巨石上正朝着不同的地方坠落，泛滥的天水几乎瓢泼而下，死寂的佛海被激起千丈之高，淹没数座宝山，几乎快要触到最高的大梵摩罗天坛。可就在这时，佛海底部似乎也出现同样的裂缝，瞬息高涨的佛海立刻落了回去，被那些裂缝汹涌吞噬。

赤目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突发的变故，颤抖着低喃出四个字：“……天塌……地……陷……”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真会有天塌地陷的一刻，连松开了江云的手也丝毫未觉。

佛界已出现如此巨大的灾难，想必……三界六道，特别是人间，将又是生灵涂炭，浮尸遍野。

庚炎冷漠的眸子，细微的震动了一下，他看着这一切，淡淡地看了一眼江云，忽而抬手召出了袖上的紫金巨龙。

江云诧异，那紫金巨龙是他赋予庚炎的，虽并非庚炎真正的神力，却连接着庚炎的命脉，之前与他交手，庚炎似乎并不打算再动用金龙，而此刻，他居然在天地异象初现的时候，突然召唤出了巨龙。

江云握住云螭碧环，以为庚炎是想以巨龙对付自己，可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他眼睁睁地看见，庚炎亲手掐断了巨龙的龙脉……

凄厉的龙吟响起，庞大的龙身在空中抽搐了许久，终是落进了地上的火海之中，好似一条大蛇在火中挣扎惨叫。

庚炎吐出一口鲜血，他捂着胸口，高大的身躯微微有一丝动摇。几乎没有多想，江云飞身至庚炎的身旁一手扶住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惶无措。

然而下一刻，江云感到胸口一阵钝痛，他木讷地垂头，怔愣地看着那只穿透胸口的手臂，脱力地靠进了男人怀中。

“我不能让你得逞。”

江云听到庚炎在他耳边说，温热的吐息洒在耳廓上，却使得他的身子愈发冰冷。

“如果，我不是终点，你会爱我吗？”江云将下颚抵着男人的胸口，喘息着低声问。

耳边的吐息消失了片刻，沉默了许久，他听到庚炎对他说：“会。”

江云气若游丝地笑了起来，他紧紧抱住庚炎，使得那只穿透自己的手臂更是向前一分，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乞求：“庚炎，带我走……”

回到那七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去找他们的医庐和棋庐，远离世上所有的纷争。

一只手，缓缓抚摸着江云那头柔软的灰发，江云感到有些昏沉，无力地眨动了几下眼眸，耳边除了天塌地陷的声音，似乎还有赤目子的尖叫，只是他现在很困，听不清女子在叫什么。

“睡吧。”他听到庚炎如此说，安心地闭上了眼眸。

庚炎抽出沾满鲜血的手臂，抱着怀中躯体的手收紧了一分，而后轻轻放开，任其落向了地面无边无际的火海。

一个人的生命在流失，一个人的神力在回转。

庚炎的周身散发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龙渊，同样有一道光芒从深渊深处迸发出来，两束光芒冲向天际，在天塌地陷之际，使得混沌重现，重整三界六道。

明明落入了炙热的火海里，可江云仍旧感到寒冷，他模糊的视线看到天地的异样，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有什么忽而扑进了自己的怀中，江云艰难地转头，见赤目子不顾火势正紧紧地抱着自己。

“小目……你快走……”他虚弱地对赤目子说。

“要走一起走！”赤目子狠狠地瞪了江云一眼，那双赤墨色的眼眸里蓄着水光，就好似混着朱砂的墨滴。她张起结界不让火焰靠近，可她却发现那火焰根本无法阻挡，于是只得使起蛮力想将江云拖出火海。

“我就快消失了。”江云突然说。

赤目子停下所有的动作。

江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是涅盘之火，甚于真火。听话，快离开这里。”

赤目子抬眸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恨你……我恨你！”

江云沉默，握在手中的云螭碧环发出生脆的破裂声，他抬起灯盏，见灯台上的圆镜突然停住了旋转，原本未磨开的镜面变得一片清亮，上面爬着几根细小的裂纹。

赤目子虽不知晓这盏灯是什么，可见江云方才以此抵抗庚炎，猜到此物定非凡品。眼见着镜面上出现裂缝，她出于本能伸手握住圆镜，想要将裂缝合拢。

可就是这一触碰，那镜面上突然显现出了一个画面。

圆镜对着她的胸口，赤目子看到，她的心间原本是心脏的位置，镶嵌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那石头上，刻着“庚炎”二字……

圆镜轰然碎裂，化作点点灰光。

江云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帘不受控制地缓慢阖上。

赤目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火中，艳丽的脸颊一片惨白，过了许久，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着江云正在消散的身体，忽而抬手挖出了心间的那颗石头，任由鲜血染红胸襟。当看到石头上刺眼的“庚炎”二字，赤目子用力收紧五指，顿时将其捏得粉碎。

然后，她什么也不说，静静地覆在江云的身上，闭眼睡了过去。

江云依稀能感到身边躺下了一个人，时光在倒转，开始抹去他出现过的痕迹，脑海中的记忆正在慢慢消失。

就好似皮影戏一般，一幕幕，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

“喝口水，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三千年的封印，确实抵不过三万年的轮转……”

“小……舅舅……”

“杀了你，我一样可以得到佛珠。”

“……那块玉佩，是我的蛇胆……”

“你说，你叫沧海？我叫不缚？”

“这小东西虽是灵狐，却野性难驯……”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明明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好香的味儿，本王可是在妖界就闻到了。”

“如果没记错，我叫云阴。”

“救……救……”

“你们是不是见过一只小灰鼠？”

“在下名叫谷清，不知公子叫什么？”

“这是第三次了，别再弄丢。”

“在下名叫笪爻，竹箬之笪，六爻八卦之爻，与谷清叨扰二位了。”

“沧海……”

……

那些他最珍贵的记忆在快速的倒退流失，江云用尽所有的力气突然睁开了眼睛，空洞的深灰眸子，怔怔地看着太阳的金光照亮了整个华藏，五颜六色的香云宝光那么耀眼，在一声声震天的龙吟和繁杂的梵唱中，云海里突然游走出无数金身天龙，火海中的佛像一一破除石封，伴着金龙而来的，是曾经寂灭于大梵摩罗天坛的佛陀佛子。

太阳重现，万佛归来。

江云搂着怀中已无声息的女子，在火海里，举起手中未放开的金针，缓缓刺进了头中。

至少……

留一丝回忆吧……

他闭上眼眸，倾听着耳边越来越响亮的梵唱，这个世界已经越过了他，不再需要他的存在。

……

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毫无声息的女子被掩盖在一张雪白的蟾皮下，她僵硬的手像是紧紧抓着什么，然而，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即使是一点灰烬。

……

消失了终点的天地，时光倒转，历史改变，从洪荒之初，关于那人的记忆都从所有人的脑海里消失。

每个人，都拥有了不一样的宿命。

或生或死，却不再与那人纠缠。

天地更新的万年之后，没有人再记得，曾经有一个来自灰土之地的异空使者，他是一个终点，叫做钵多罗，江云，沧海……

……

繁荣昌盛的黄州，集市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汇集着客流最多的懿兴斋里，那说书人又开始讲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