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算,自那晚在门外捡了秦雀,距今已有两个多月了。
“此人心有郁结,情种不回,情字难全,若他执意如此,随了他也罢。待他伤愈,你且问问他有何打算。”庚炎对沧海道。
沧海抬头看向他,不解问:“为何是我去?近日棋庐来了几个新来的学生,我得亲自指点几下,恐怕没有多少闲暇能去探望秦雀。”
庚炎挑眉,放下手中的药材,似笑非笑道:“尝了鲜的虫子不将其除去,只怕会得寸进尺。近日出诊的次数不多,棋庐那里我替你照着,你去陪秦雀。”
闻言,沧海心下顿时了然,原来结症还是在于段均,他无奈摇了摇首:“你去替我指点,是想拆了我的招牌是不是?那些学生个个怕你怕得要命,我可不想等我回去,看到一群吓傻了的痴儿。若非你这身妙手回春的本事,我想你这医庐恐怕三年难开一次张。”
“怎么,这是在嫌我?”庚炎揽住沧海的瘦腰,一下拉进自己怀里,蛊惑般一笑,“似是现在越发吓不住你了……”一只手缓慢下移,轻捏了捏那挺翘的臀部,中指更是隐隐有趋势滑向那凹下的秘沟。
从容拨开男人的手,沧海对这些小动作已是习以为常,他嘴角的笑意微微敛了几分,细长的睫毛下垂着,目光始终专心落在一干药材上,默了片刻,很轻很缓地对身旁的男人说:“今晚,来我房间吧。”
庚炎一怔,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话此刻听来,怎么都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男子,庚炎的眸子愈发深沉,忽而更想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将其揉进骨血之中。
沧海见他半晌不回话,知他想到别处去了,淡淡道:“最近背又痛了,你不是抱怨我不愿给你仔细诊断么?今晚,就让你好好诊断一番。”原本是十分正经地说的,可听在另一人耳里,就成了另一种味道,沧海无可奈何,见男人又贴了上来,手上的温度似是烤人一般,还没覆上来就感受到了,忙道,“我去探望秦雀,剩下的方子你自己捡吧。”
庚炎还没抱住男子,就见他风似的离开了房间,余下一股缭绕不去的淡淡香气,即使房里药味杂乱浓重,那香气也并不曾被盖过,氤氲如素水清潭,直道是勾人得紧。
片刻,收回随那人愈行愈远的思绪,庚炎整了整情绪,开始认真抓起药来。
沧海拿了些易入口的吃食,去往秦雀现下所住的居所探望他,刚进屋,抬眼便瞧见秦雀捧着那盏自己的情灯,呆呆地坐在桌边。
“已可以起身了?”他轻声去唤那人,见秦雀惊了一下,有些慌张,又有些迷茫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情灯也捏紧了。
“你是……”秦雀怔忡地问。
沧海近日忙在棋庐,照顾他的都是庚炎,他一时不认得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不记得了?那晚你来敲门的时候,是我开的门。”沧海柔声笑道,将吃食放到桌上,“我是旁边棋庐的先生,现下和庚大夫住在一处,你唤我沧海便好。”
秦雀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似是记了起来,苍白的神色稍稍放松,回头略微歉意地对沧海说:“失礼了,劳沧海先生与庚大夫多日照料,秦某真是感激不尽。”说着起身欲施礼。
沧海连忙按回他,摇头道:“这些礼数就免了,你是庚大夫的病人,又是这盏情灯的主人,何况伤得不轻,我们又怎会见死不救。”
秦雀尴尬地笑了笑,刚略有些颜色的嘴唇似是要裂开似的,他垂下眼帘,颓然低声道:“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沧海听他话浅言深,知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又想起庚炎说他不愿收回情种,方才进屋的时候,却见他失神地看着情灯,便知晓秦雀实则是有些犹豫的。
他将盛好的药膳推到秦雀面前:“吃些东西吧,你醒来也有一两日了,庚大夫未及时告知我,想来他除了灌药,也没怎么顾及到你的膳食,这药膳味道清淡,对你恢复身子颇有好处。”
秦雀认真打量了一番沧海,见他样貌虽平凡,眉心的那颗红痣却为他增添了几分颜色,加之笑起来又极为亲善,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田微暖,不知怎的,方才紧绷的心弦缓缓松了开来。
回以一笑,秦雀放下手中的灯笼,依沧海所言,端起瓷碗小口吃起来。
沧海见他礼数俱到,吃东西的样子极是斯文,猜想应是个世家子弟,只是不知为何会落得如此田地,于是问道:“恕沧海直言,秦公子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秦雀一愣,顿住了手上的动作,下一刻,眼底泛起一抹浓厚的绝望与荒凉。
他勉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东西,幽幽说道:“秦某出身北方世家,少年时因丹青做得颇好,在一干子弟中颇有些名声,只是……前几年不知为何,所绘之物虽罕有瑕疵,形貌具备,偏生再没了曾经的韵味神质,原本就是一件死物,画出来却更像了一件死物……原本是答应朝中一位大官为他作画,结果秦某始终画不尽心,以致……惹怒了大人,所以……所以才被打成如此,抛出了帝都……”
沧海沉默听着,言语中隐隐能听出些端倪,句句避重就轻,说的话怕是与原本的事相差十万八千里,倒也不想逼他,便什么也没问。
毕竟,一个人身和心都伤得支离破碎,前脚几乎踏进了棺材,半边魂魄也飘去了忘川河边,又怎会无缘无故从帝都辗转到郓都,怕是其中曲折百转千回,只是当事人不愿再提罢了。
“对了先生,”秦雀忽而叫住沧海,拿起一边的情灯问,“这灯……到底是何物?为何,我会来找这盏灯?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大半夜地敲门讨要此灯……”他越说,声音便越小了下去,望着手中简陋的青白小灯笼,若有所思着。
沧海问他:“庚大夫是不是跟你提过,这盏灯本该就是你的?”
秦雀听他猜得极准,有些惊诧,后一想他和庚大夫的关系匪浅,就算庚大夫不曾提起,想来也能默契地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道:“庚大夫是有如此说过,”说着,又垂头定定地看着灯笼,“似是叫情灯……可以找回自己遗失的那部分感情……”
沧海道:“他说的不错,这灯确实叫做情灯,也确实本就是你的,里面所亮着的灯火,是你所遗失的一部分情种。你不是说你前几年突然有一天开始,作画犹如死物么?我想,跟你失了这情种多少有些关联……”
作画不入神,恐怕并非次次皆是如此,方才听秦雀言语停顿,吐息沉重,想是那位“大官员”与他关系匪浅,或是对他有些特别的人,他画不出入神之作的对象,也应该就是那个人。如此一想,秦雀和那位“大官员”之间怕是有些故事的,因此牵动了秦雀丢失的那部分情种,所以才会导致他画不入神。
至于他为何会伤成这样,秦雀说是“大官员”怒他作不出画来,才将他打成这样,抛出帝都,这可就说不定了。
他想了想,问略微走神的秦雀:“你真的不想要回自己的情种?”
秦雀身子细微地颤了一下,久久没有回答他。
沧海见他内心如此挣扎,那神色竟是越来越苍白,暗自摇了摇头,安慰他道:“好生歇会儿吧,这事不急于一时,你想留在此处多久都不成问题,我还想亲眼见见你所作的画呢。”
秦雀回神,见沧海欲要告辞,连忙撑着桌子站起来:“若先生喜欢,不论想要多少幅秦某都定当完成。”
“行行,我扶你去床上歇着,这药膳也凉了,下回我再带来些。”说着,沧海扶住秦雀,缓步往房内走去。
“先生……多谢了……”
辞别秦雀之后,沧海回了自己的屋子,毫无预兆的,猛然瘫向地面,跪在了床边。
背部的旧疾此刻痛得他撕心裂肺,骨肉剥离,满头大汗间,像是又死了一次,几乎将手底的被褥撕碎。
许久,钝痛过去之后,沧海早已虚脱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墨玉般的眸子失神地望着空中一点,低不可闻地喃呢着:“怕是真好不了了……”
换洗过后,沧海未在出门,随意捡了一卷书,坐在窗前静看,偶尔有零落而下的梨花坠在书页上,他一阵失神,抬头望着庭院里盛开得正茂的梨花,不知不觉瞧到了天色渐晚。
夜幕之下,无数萤火精魅游荡在窗边,星星点点的,就好似凡间遗落凡尘的星子,沧海伸出指尖挑起书角上的萤火精魅,无声轻笑。
即使假作托生成了凡人,一入夜,这些小精魅仍旧爱缠着他和庚炎,看起来虽极似萤火小虫,一般的凡人肉眼却是难得看见的,只有不足七岁的孩提,才能看见每夜医庐几乎彻夜闪烁的幽幽荧光。
一晃眼,待在这凡尘居然已经整整三年了,神佛二界与燕楚七的邪魂进行到了什么地步,他和庚炎都不知晓,活下来了谁,又死去了谁,他们更不知晓。
当年通过白镜托生,而今回想起来,竟像是私奔一样。
抛却了所有,奔向这向往已久的凡尘……
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少年呢……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沧海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第一百一十八回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庚炎带着一身淡淡的药香进了屋,他伸手挥开停在沧海身上的萤火精魅,似是在唤他游走天外的思绪。
沧海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庚炎,轻笑:“我见过秦雀了,他还在犹豫,那盏情灯,我想他终是舍不下。”一边说,一边起身放回了手中早已未翻动的书。
“这个时候,还在提别人的事。”庚炎轻手覆在他的背上,低声问,“背疾怎样了?还痛么?”
沧海抬眼注视着他,一双眸子似清潭深沉,就好似在对庚炎无声说着什么,苍白的脸色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染着一抹沉静的笑,又仿佛只是一个弧度。
他忽而笑了,向前走去,离开庚炎覆在背上的手心,轻声说:“这三年来,你都想替我细诊,可我不愿意,不愿在你面前宽衣解带,这背疾就一直这样拖着……”
他抬手缓缓解开腰带,一手拉开衣襟,身后的庚炎瞳孔一缩,呼吸瞬息沉重了起来。
沧海将手放在纤细修长的脖颈上,玉似的手指勾着衣领,无声无息地顿住了,似是在想什么:“庚炎……”他忽而低呼了一声庚炎的名字,温软如春雨柔柔,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庚炎几乎把持不住,差一点走上去前抱住男子,深深吻住他瓷似的脖颈。
可就在沧海拉开肩上的衣服一瞬间,那暴露于眼前的半边衤果背,立刻令庚炎脸色骤变,所有的情欲在顷刻似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冷得彻骨。
他只听到男子没有起伏的声音如此说道:“这就是几年来,为何我不让你细诊背疾的原因……”依旧温温软软,好似溪水静静流过,就好似说的并非是关于自己的事,冷静得如同渐渐平息的风。
那曲线美好的背部脊骨上,贴合了整整一张雪白的东西,微微闪烁着磷光,或许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庚炎不能对此再熟悉。那是雪蟾精的蟾皮,如雪一般的晶莹美丽,在雪蟾精被浊气噬体之前,他曾亲眼见过。可现在,那张美丽的蟾皮,却从男子的腰间以上几寸直直紧贴到脖颈之后,若非男子平日里衣襟略高,肤色又偏于苍白,怕是早被人发现蟾皮的存在。
庚炎微微喘息,他的面容几乎有些僵硬,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沧海赤衤果的背部,原本似笑非笑的嘴角像是融了冰雪,散发着冻人的冷意:“你做了什么?”他抬脚,好似一只逼入绝境的野兽,静静地靠近近在咫尺的沧海,“你……自断了佛骨?”那低沉融远的声音,带着深深的不可置信,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沉重。
沧海微微垂首,并未转回,而是将一只手背于身后,沿着蟾皮的边缘,抿唇蹙眉忍着剧痛,一下将其从皮肤上撕了下来。
庚炎猛地顿住脚步,脸上皆是震惊,若是沧海回首,一定不会相信这是男人会出现的表情。
那蟾皮之下,脊骨之上,苍白的皮肤从中间裂成一条深深的缝隙,似是被人用刀以十分的力道在背上划开一道伤口,从腰上几寸到挨着脖颈的地方,皆是血肉模糊,森森白骨能见。临近脖颈的部位,裂开的地方已经有些愈合,隐隐能看出是几个指印,可下面的脊骨上,两边的血肉根本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就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剥开。
沧海有些脱力地靠在墙边,捏着蟾皮的手微微发着抖,淡粉色的嘴唇也泛起苍白,他低声平静地说:“你还记得当年的邺水城么?为何明明寸草不生的粮田,忽而生出青草?”他轻声道,“是因为……我埋下了一段妙生佛骨……其余两段,一段抛于沧海之水,一段镶于龙脉之眼。”语气淡然,好似那深深的伤口并不是在他的血肉之上。
庚炎所有的自制力终于全部消失,他猛地上前抓住沧海的双肩,让他直视自己的双眼,森冷地问:“你瞒了我什么,到底还瞒了我什么!”
已经三年,被划开的伤口不可能三年不愈,无法治愈的伤口只有一个可能……
沧海抓紧庚炎的手臂,似是也在极力忍受着背部传来的痛楚,那挂于手臂上的衣襟已无力将其拉上,只能任由一只清瘦的肩头赤衤果于空气中,微微有些发冷。
他看着庚炎几近暴怒的神情,回答:“当年去佛界为小目向丹禅子讨要菩提果的时候,我往华藏世界向佛祖请罪,本是想了断一切恩怨,却不想佛祖告知我邪魂生生不息,皆是因我身上种有母种,于是,将我关入诛佛笼,要以诛杀之力断我根基佛骨。那时仅仅只落了一道诛杀之力,我袖中的画卷为我挡去了几近一半的力量,可惜,最上面的那段佛骨实则已经受到诛连,只要轻轻用力,便能分离骨肉将其剥除……后来,阿难不忍诛我,擅自放走我。等回到混沌以后,因为身边人的接连殒命,我并没有注意到佛骨已断,是直到托生凡间,才记起了佛骨的事。”
沧海的声音很温和,就像在为孩提入眠前讲述故事:“可是,就算取出了最上面的佛骨,背脊上的两段佛骨,以我现在的凡人之力,若想将其取出根本无能为力。”他深吸了一口气,轻顿了一下,“直到你将这枚金针又送给了我……我虽知道,被此针所创的伤口药石无医……但在那种情况下,已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
“所以你用金针划开骨肉,取出了最后两段佛骨。”庚炎的双手几乎快要捏碎男子的肩头,那吐出的话语近乎是咬牙切齿的。
沧海痛得紧蹙起了眉,撇去一边的脸上,神情变得痛苦起来,他下意识抬起手推了一下庚炎,待捏着自己的手隐约松了一些,才回首继续看着庚炎,对他说:“我并不想骗你,但我知道,若你知晓了,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甚至更有可能再动用你的神力……庚炎,我不想再看到你内疚的模样,也不想看到你一错再错,你是仲古天尊,那些情绪你本不该有,而有些事,你也本不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