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这天气真适合冲浪。」

全身沉眠已久的细胞，突然间全苏醒过来。

转过身，看见了泓春。

他穿着浅蓝T恤和黑色海滩裤，拿着冲浪板，身形没有太大的改变，唯独脸庞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了点。

绍凯站了起来，面对泓春。曾经在那一百封信里倾吐的悔意和思念，此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他的眼睛，想找寻过去的痕迹。

他还是他的小春吗？

「你也喜欢冲浪吗？」泓春问，甜甜笑着。

那笑容看的绍凯目眩神迷，他沉醉在那张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笑颜里，却又有巨大的失落。

他不是他的小春了。

「还好，学过一点。」他回答。

泓春看看他身旁的板子：「还没下水？」

「没有，我想先看别人玩。」

「都租了为什么不下水？走啦。」

泓春脱掉上衣，绑好脚绳，俐落地拿着板子跑向大海，跳进水里。

绍凯的心快从胸口蹦了出来。

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接受失去泓春的事实。可是却在他已经适应没有泓春的日子时，泓春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深受过往折磨，而泓春则忘却一切。

这是上天给他的另一个惩罚吗？

惩罚也好，折磨也好。既然老天爷把泓春带到他身边，那他就要好好把握这段时间。

他拿起板子，也跟着跳进海里，坐在板子上跟着海浪起伏，偶尔站起来小试身手。

玩到尽兴，两人筋疲力竭回到岸上，泓春甩掉头上的水珠，问：「你常来玩吗？」

「每个周末都会来。」

「喔，那我们一定会再碰面。」

「你也常来？」

「天天都来，我本来住国外，最近搬来垦丁。啊，忘了自我介绍，」他伸出手，「我叫黎泓春。」

泓春的自介，直接在绍凯心上割了一刀。

两人经历过这么多风雨，却仍是一场空。

他几乎要喊出「小春」两字，但他克制住了。

「孙绍凯。」他回握，话里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很高兴认识你，我先走了，希望可以再见面。」

绍凯曾多次幻想过，若此生有幸能遇见泓春，他的反应一定会很强烈。

会狂喜，会激动，会紧紧抱住泓春，再也不放他走。

但是现在，看着泓春背影的他，什么也没做。

泓春看起来是那么快乐，而他的快乐，是因为记忆中，没有他。

虽然心痛，但想到泓春能过得开心，他也就稍稍释怀。

他依然每个周末前往垦丁，每一次都在海滩遇见泓春。

他依然鲜少下水，独自坐着。唯一的不同，是他现在的视线，只在泓春身上。

这一天，泓春游完泳，跑到绍凯面前说：「绍凯，有空吗？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好啊。」

他跟着泓春离开海滩，沿着海岸线走了约十分钟，来到一处停车场，停车场旁有一间空出来的露天摊位。

「你看，」泓春指着摊位，「我前几天租下的，我要在这里做生意。」

「什么生意？」

「卖比萨。」

泓春带绍凯走到摊位后面，地上堆了不少的砖块。

「我想在这里盖个石窑，所以买了这些材料，到时候只卖石窑比萨。你吃过就知道，跟烤箱烤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不过这个摊位很小，座位不多，可能要以外卖为主。」

泓春神采奕奕地谈着创业计划，绍凯衷心为他开心。

虽然这个摊位的规模不大，却是稳扎稳打的小生意。更重要的是，这是泓春多年来的梦想。

「你要找人帮你盖石窑吗？」

「我没有那么多钱，所以要自己盖。」

「摊子的装潢呢？」

「也是自己来啊，能省则省。」

「那我帮你。」

「帮我什么？」

「都可以，盖石窑、粉刷、打扫……看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用啦，那些都是粗活，太辛苦你了。」

绍凯看着自己在监狱里，被劳役锻练出来的粗糙双手，和五年前白净光滑的样子截然不同。

原来环境可以对人产生这么大的改变。

「不辛苦，粗活我做惯了。」

「可是……」他依旧面有难色。

「还有什么问题？」

「我……」他支吾，「我资本不多，没办法负担太多工钱。」

「别担心，我不要工钱。」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只要你……」

绍凯原本想说的是：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只要你请我吃比萨就好。」他换了句话。

接下来的日子，绍凯除了周末，平时若没课，也是往垦丁跑。

他和泓春花了三天，盖好石窑；他们到平价商店，购买餐桌椅和餐具。

他帮泓春粉刷摊位，设计招牌；他印制宣传单，到人潮众多的垦丁大街发放。

比萨摊在五月的某一个周六开幕，从早上十一点半开始营业。泓春在后头忙着揉面团放馅料烤比萨，绍凯在少少的八个座位中穿梭，以及招呼排队外带的客人。

或许是传单发挥了功效，第一天的生意就比预料中好上许多，到晚上九点半结束营业后，两个人都累垮了，直接躺在摊位旁的木板走道上。

「累死了！我的手都快废了。」

「我也是，腿快断了。」

泓春突然笑出声，绍凯问：「笑什么？」

「我租这块店面的时候，还嫌它太小，现在想想，真是自不量力。」

「你不请店员，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

「等作一阵子再考虑要不要请人吧。」

「也对，等你生意做大，换间更大的店面，就可以请店员了。」

「说到这个，真的很谢谢你，要不是你帮忙，我今天根本应付不来。你看，到现在还没请你吃比萨。」

「不急啦，」绍凯微笑，「以后再弄就好。」

「只请你吃一份太对不起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请你吃一个月都不够。」

「那请我吃一辈子好了。」他开玩笑地说。

「一辈子？你吃不腻吗？」

「不会，永远都不腻。」

他们肩并肩仰躺，看着夜空中明亮的星星，海风轻轻吹拂在脸上。

「绍凯，」泓春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绍凯扪心自问，他对泓春好吗？

他们交往两次，泓春受伤两次，难道不是因他而起？

「因为……我想谢谢你。」他如此回答。

「谢我什么？」

谢谢你毫无条件地爱我，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谢谢你又让我看见你，谢谢你，愿意让我陪着你……

「没有什么，就是想谢谢你。」

泓春静静望着天空，然后一个翻身，将头靠在绍凯的小腹上。

「我好累，借我躺一下。」

他突如其来的亲腻动作，让绍凯开心又感动到几乎要落泪。

如果在以前，他一定趁势与泓春缠绵。

但此时，就这样默默地当泓春的倚靠，他已感到无比的幸福。

连天上的星光，都像是为他而亮。

第34章

比萨摊开幕后，泓春一个人应付平日的生意，到了周末，则有绍凯的帮忙。

除了游客，一些当地居民或商店老板也常来光顾。有一次，一位民宿老板问绍凯：「你都是固定周末来打工吗？」

泓春帮绍凯回答：「他不是工读生。」

「那他是什么？」

「他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合开这家店的。」

绍凯暗暗吃惊，望向泓春，只见泓春对他灿然一笑。

打烊后，绍凯问泓春：「你今天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是你的合伙人。」

「真的啊。」

泓春讲得理所当然，反而绍凯面色变得凝重。

「你不愿意？」见到绍凯脸色，泓春小心地问。

「不是！」绍凯赶紧解释，「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在想，你确定合伙的意思吗？」

「确定啊。」

「这表示以后你赚的钱，要分我一半。」

「没错，如果我赔钱，你也要赔一半。」

绍凯看看他，噗哧一笑。

「干嘛啊？」泓春略窘。

「没什么，」绍凯止住笑，再次看着泓春，认真地说，「可不可以让我永远当你的合伙人，赚的钱归你，赔的钱归我？」

泓春也认真地反问：「有这么好的事？讲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凝视泓春的脸，努力压抑伸出手抚摸他脸颊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以前做过很不好的事，伤害了很多人，尤其其中一个人，被我伤得最深。现在的我，只希望能有机会，弥补做错的事。」

泓春听了没有什么表示，只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我饿了，我们去吃消夜吧。」

绍凯对泓春的冷反应感到困惑，但也没说什么，跟着他骑车到垦丁大街吃消夜。

比萨摊在两人的协力下，度过第一个月。泓春核对一个月来的帐本，看不到一半，就大声求救。

「绍凯，你帮我看好不好？」

「怎么啦？」

「我看得头昏眼花，我最讨厌看数字。」

「这没那么难啦，我教你。」

「不要不要，我不想学，你帮我算就好。」

绍凯苦笑，但还是接过帐本，帮泓春一笔一笔核对。

他翻开柜台上的桌历，猛然想起，今天是他生日。

没想到他竟忙到连自己的生日都给忘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有五年没过过生日，这一天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看完帐本，他向泓春解释这个月的开销和营业额，教他平时如何做好记帐的工作。

泓春听完后，满怀感激：「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绍凯微笑，帮他把桌上的文件收齐。

「绍凯，」泓春又问，「等一下要不要去吃消夜？」

「好啊。」

「那去我家吃。」

绍凯愣住：「你家？」

「嗯，我自己做了一些东西，想请你来吃吃看。」

绍凯不知道泓春在卖什么关子，但他不想错过去泓春住处的机会，便爽快答应。

泓春住在垦丁大街的一栋公寓里，绍凯走进去，发现他的摆设还是跟过去差不多。

而且更棒的是，窗户一打开，便看得到海景。

「这风景真棒！」

「就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个风景租下的。」泓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给绍凯，「你先坐，我去准备。」

绍凯站在窗边看着夜景，过不久听见泓春的声音：「好了。」

他转身走到餐桌坐下，看见桌上摆了一个托盘，里面的东西被一个半圆盖子盖住。

「这什么？」他问。

「你打开来看看。」

绍凯打开盖子，睁大了眼睛。

他简直无法相信。

托盘上放的，只有两样简单的东西：一碗白饭，和一盘豆豉猪肉。

他永远记得那一年，在他生日的那一晚，泓春将这盘东西放在他办公室门口。

这就是忆如所说，泓春请她试吃无数次，花了好几个月，亲手烹调的礼物。

忆如说：「泓春为了做这盘肉，听说光酱油就买了十几种牌子，还去很多市场找不同的豆豉，每做一盘就请我试吃。他说，一定要做出外婆煮的口味。」

豆豉、酱油、姜片、三层肉，简单的几样材料，却能因份量和牌子的不同，产生千万种排列组合。泓春就在这些组合当中，努力为他重制记忆中的口味。

忆如又问：「可是泓春为什么知道外婆这道菜？」

这个原因，只有他与泓春知道。

他们在一起之后，某天，泓春问起他：「你最怀念的料理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应该是我外婆煮的豆豉猪肉吧，我记得小时候，只要她煮这道菜，我就可以配上三碗饭。可惜我妈厨艺不好，外婆过世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

也就是那时候，泓春向他说起在温哥华餐厅遇见黑人帮派的故事。

「我好羡慕那黑人，」泓春说，「他还记得他奶奶做菜的味道，就像你记得你外婆做的猪肉，可是我都不记得我妈妈煮的菜是什么味道。」

当时绍凯听完，随口安慰他几句，没放在心上。直到收到那份特别的生日礼物后，他才了解，原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泓春深深刻在心里。

他看着眼前这盘料理，那香味和泓春第一次为他做的一模一样，和记忆中小时候闻的气味也一模一样。

「快吃吧，」泓春柔声地说，「趁热吃。」

绍凯挟起几片肉，配着一大口饭吃下去。

他缓慢地咀嚼着，那口味，也是一模一样。

「我以为……」他激动得难以言语，眼里泛泪，「我以为……你动了手术，忘了我……」

他盯着泓春的脸，看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他认得那张温柔羞涩的表情。

「我的确动了手术，但我不是请医生帮我删除记忆。」

泓春微笑。

「我请医生把我那一年的记忆，再放回来。」

喜极而泣的泪水掉落下来，绍凯久久不能自己。

他的小春，回来了。

「对不起，」泓春说，「这一次，我是真的在试探你。」

「那，我过关了吗？」

「试用期合格，终身录用。」

绍凯看着他，抹掉泪水，挟起肉片，白饭大口大口往嘴里送。

泓春满足地看着他，看向窗外。

海浪声从窗外传来，沙滩上杂沓交错的足印，跟着退散的潮水消失。

即使海水冲过，时间度过，人们留下的痕迹消失不可得。

有一种痕迹，会永远刻在脑海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