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一股力道狠狠砸在周品言脸上,他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等他意识过来,梁乐礼已经迈开大步,头也不回走了。
吃了一记重拳的周品言忍着头晕目眩,大叫道:「慢着,机长,我还没说完呢!您怎么可以打我吃饭的脸呢?您要是再陪我睡一
次我就不把这些事说出来,怎么样……」
周品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含在嘴里的呢喃。
梁乐礼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闪烁灯光之后,周品言像泄了气的皮球躺在地上,伸手掩住脸隔绝了适才发生的事。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其实听到梁乐礼说的话,周品言并未受到如想象中的冲击,反而觉得有些近乎病态的狂喜。这样的机长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吧?真
正的梁乐礼自私又虚伪的部分,只有他知道……
其实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周品言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和粱乐礼的相处时间里,几乎是把全部心力放在那人身上,没错过这个
人因短暂的松懈而泄漏出的真实情绪和想法。只是周品言被粱乐礼释出的善意搞得乐昏头了,蒙蔽了早就呼之欲出的事实。
他不在乎梁乐礼的面具,因为这些伪装也属于粱乐礼的一部分。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在自己硬将机长的伪装扯破之前,就应当想到这种后果,在这同时,周品言也失去了粉饰一切的机会。
直到回国班机当天,周品言才再度看到粱乐礼。
在机场集合时,负责班机的座舱长看到周品言时惊慌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周品言脸上的瘀青肿胀依然清晰可见,他摸了摸脸颊道:「不好意思,那是……前天去红灯区玩时被流氓盯上,所以……」
有点神经质的座舱长尖锐地说:「算了,总而言之,这种样子会吓坏乘客的,你今天就不要出来服务客人。」
从头到尾,梁乐礼没看过他一眼,就连表情也一副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平淡。
周品言苦笑,上一次的回程也是因为粱乐礼而没飞,这一次……
上了飞机后,周品言就在空服员座位和厨房间来回,就算不能服务乘客,飞机上的杂务也很多,长达二十小时的飞行时间要负责
乘客的三餐,光热飞机餐就可以耗去超过一半的飞行时间。
周品言机械式地加热餐点,热完后又收到其他餐点需要。不用应付乘客让他有极多时间胡思乱想。
那天回到旅馆后,周品言到今天都没踏出房门一步,完全提不起兴致去买最新冬装——能够出国血拼而不用负担关税和附加收费
一直被他视为做空服员的最大福利。而更令人沮丧的是,他竟然忘记了Aya交代他的纪念品……
在厨房的周品言不断的找机会,希望能见粱乐礼一面。不过难得最受欢迎的机长在机上,空姐们怎么会让周品言有机可趁?据说
在梁乐礼进入休息室的那段时间,出入的空服员们络绎不绝。
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回荡在安静阴暗的室内。
周品言拿起枕头盖在头上,完全不理会连续响了近十分钟没有中断的电话和敲门声。
忽然间,铃声和拍门声都停下来了,室内回归寂静。
周品言从被窝中探出头来,正觉得奇怪那家伙怎么会这么早放弃时,门猛然被撞开了。
破坏门的元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一脸错愕的周品言。
「抱歉。」苏清道。
「道歉有屁用!」周品言怒道,「你竟然又把我家门弄坏了!」
「我不是说门,是门铃。」
「……」周品言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不耐烦道:「你要干嘛?」
苏清毫无惧色踏入周品言的垃圾房间里,还顺便将路上的阻碍都扫到旁边。
「为什么排休?」苏清站在床边居高临下问。
「我有年假,不休白不休。」周品言警戒地回答,「又没碍到你。」
「现在人手紧缺,尤其是国际线好几个职员请产假或辞职结婚,你突然说要请假我很困扰。」
「你只管你工作,而不理会你的朋友遭遇到什么事吗?」周品言诉苦道。
「我不在乎。」苏清义正词严道,「你的价值就在于还有可利用之处,要是不工作对我来说,就跟蛆虫没什么两样。」
周品言抱怨道:「真无情……对了,你带小鬼来干嘛?炫耀?我的房间不适合让小孩进来吧。」
小男孩从苏清背后探出头来,怯生生道:「周叔叔好。」
「总是要让他见识一下社会的黑暗面。」苏清叮嘱儿子别碰到周叔叔的垃圾,否则会感染细菌,然后转回来对周品言道:「话说
回来,为什么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后就要放假?难道你和梁乐礼发生了什么事?」
周品言咬牙切齿道:「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一定想要看好戏吧?难道不怕我破坏他的家庭?」
「那也要他看得上你才有机会。」苏清恶毒地说,「我本想说安排你跟他一起,要是你忍不住动手,被拒绝后可以让你脑袋清醒
一点,但没想到你的症状更严重了。怎么,霸王硬上弓不成还反被揍了一顿?」
周品言没好气说:「是啊。你应该要感谢他手下留情,没打断我的鼻梁,否则我还要花钱去整鼻骨,至少要两个月才能接客。」
苏清叹道:「我早跟你说过梁乐礼不是你惹得起的。」
「那你就别再安排我跟他飞!」
「这可不行,就算再怎么错开,也不可能让你一辈子碰不到他。」苏清思忖道:「要不,你就转地勤吧。」
「不要,薪水太少了。」
「那请你后天下午务必记得报到,我帮你排好班了。」苏清从口袋里掏出张纸递给周品言,「你脸上的瘀伤看要用面粉还是油漆
盖住都行,不过机舱里这么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喂,我请了七天假耶,只放了两天就要我回去上班?」周品言抱怨道,「就算是让我失恋疗伤也应该放个三天吧。」
苏清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我本来以为你或许有办法,但没想到你这么不济,连离了婚的男人都搞不定……」
「真不好意思,我最近年纪大了,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周品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霍地站起,一个箭步冲到苏清面前,眼睛瞪得老大:「你刚说什么?!」
苏清想了会儿道:「油漆和面粉?」
「不是!」
「喔,你是说离婚男人那句?」
周品言双眼布满血丝尖声道:「谁离婚了?!」
苏清莫名其妙道:「梁乐礼啊……我没跟你说吗?」
「我现在才听说!这什么时候的事?!」
苏清翻了下周品言挂在墙上的月历,道:「粱乐礼前几天提出抚养变更申请,就在你们飞伦敦那天,才知道不久前跟他老婆离婚
了,大概是十一月初的事。我知道这件事后,就临时通知你到阿姆斯特丹去,想说为了我无能的朋友尽一份心力……」
周品言脚下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同时还碰倒了堆在桌上的东西,垃圾如雪崩般滚落他身上。
苏清扫落周品言身上的垃圾,搀扶着他站起,戏谑道:「打击很大吗?」
「我、我不知道!」周品言语无伦次地说:「听到了你说的话,我觉得好像中了乐透一样,但想到我在阿姆斯特丹做的事……他
妈的真是蠢毙了!你这浑蛋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你可别得意忘形,这件事我们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梁乐礼的身分敏感,要是被那些未婚职员知道,我们担心会影响排班。别说
出去。」
「放心,我怎么会说呢?」周品言抱着苏清猛亲,「我爱你,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了。」
苏清推开周品言,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道:「你吓到我儿子了。」
周品言回头看到小男孩不解的样子,从后头抱住苏清笑嘻嘻道:「其实我和你爸爸是真心相爱的啦。」
苏清冷淡道:「劝你别乱说话。我老婆担心我会遭到你的毒手才派着儿子过来跟监,要是这话传到她耳朵里,我可不能保证……
」
周品言连忙放开手做出投降手势:「我认输,我抢不过你老婆。我记得你还没结婚那时,你老婆以为我们有一腿,跑来我家谈判
。我被她搞得快崩溃了,怎么说都说不听。」
「很可爱吧?她就是这点不错。」
周品言做出恶心的样子。
苏清对于周品言不以为然的态度没说什么,牵起小男孩的手道:「我也该走了,她说要是一小时之内没见我回去,就要杀来这里
了。」
「麻烦你快走,我这个寒酸小房间可禁不起太后驾到。」周品言挥手作势驱赶。
周品言目送苏清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高中时就认识到现在的苏清一直是周品言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早知道他性向的人。就因为苏清表面对凡事都不在乎、但却会为了
朋友担忧的个性,才让周品言能够安心跟他待在一块。
周品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握起。当初肌肤相触的悸动已不复存在……
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后,梁乐礼的心情一直处在烦躁当中。
他独自坐在客厅,烟一根根地抽着。少了三个人的物品和气息的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客厅里烟雾缭绕,这种气味却最能让粱乐礼
感到放松。
离婚这件事是梁乐礼有生以来最大的失误,妻子是K航采购部部长的女儿,娶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一步登天。本以为已经将机
会抓在手里,但为何自己却无法好好哄哄妻子呢?
刚结婚时,还能耐着性子答应妻子所有要求,但人无法瞒骗一辈子,渐渐的,妻子也察觉到跟她一起生活的男人戴着的面具慢慢
瓦解。纵使后来有了孩子,也无法继续维持已经摇摇欲坠的婚姻关系。
应该对妻子再多付出些心力的……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到,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之后,对于权力的欲望变淡了吗?多年来的苦心
经营就这样付诸流水,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会如此坚持离婚。
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的妻子并未指责梁乐礼,只是淡淡一笑,泯去他对她近六年的忽视和别有企图的一纸婚姻。
梁乐礼也曾后悔过,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假装爱一个女人,然后耽误她的一生,这样做是否值得?但这些念头往往稍纵即逝。对梁
乐礼来说,这些手段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环,如果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就无所谓……
梁乐礼有了孩子之后,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迷惘,也因此他才爽快地答应离婚。离婚对妻子来说,可能就是给她最好的补
偿。
手指夹着的烟燃尽了,伸手将烟蒂丢进烟灰缸时,梁乐礼脑子里猛然闪过张脸。
手一震,烟灰断了一截下来,散落在洁白的勾织桌巾上。
周品言是梁乐礼人生中的第二个失误。
当时刚签下离婚协议书,心中的失落感几乎要吞噬他了。梁乐礼选择了一般人最常用的方式——喝个烂醉——以忘记不愉快。
他自恃酒量不错,但当时生理和心理都不是处在最佳状态的他也醉得一塌糊涂。
再度恢复意识时,粱乐礼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虽然清醒后身旁已经没人,但梁乐礼从身体的状况还是可以判断出发生的事……自己应是和男人上床了。
他忍着头痛欲裂努力回想,但连自己和谁上床了都记不起来,只有依稀的记忆片段,酒精和情欲挥发掉他的理智,竟然就这样和
来路不明的人上床。
对于粱乐礼来说,上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更在乎的,是这背后是否藏着其他阴谋?一堆人对他虎视眈眈,等着他出纰漏
好将他拉下来,如果这个一夜情对象是敌人设计的,梁乐礼恐怕真要身败名裂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梁乐礼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一向谨慎行事的他竟然会发生这种丑事。到时候,毁掉的可不只是他的前途,已
经离婚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可能也会因此受到波及。
他对妻子虽然没有爱情存在,但毕竟做了几年的夫妻,彼此也有感情,而且两个孩子并没有错,不能因为他承受这些丑闻。
懊恼的梁乐礼仍旧强打起精神,按照排班出现在公司。
不过事情尚未揭发出来,而粱乐礼也没接到勒索的电话或通知,他也只能暂时地放下心来,对方可能在等待适当时机将他拉下来
。
在飞罗马的期间,梁乐礼心思也没在工作上,为了飞航安全,他只能以Line training(航路训练)的名义,将大部分时间的PF
(注二)交给副机长和巡航机长,白己做PM(注三)的工作。
在塔台发出可以起飞的命令之后,梁乐礼对年轻的副机长说「you have control」时,副机长还露出惊讶的表情。虽然机长可担
任PF和PM,但梁乐礼从未将飞机起降交给副机长,总是在飞机爬升至一定高度并稳定飞行,才会让副机长接手。
他微笑着扯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自己的状况不佳。
梁乐礼从来没想过造成他心神不宁的元凶竟是同一架班机上的乘务员。
当在西班牙广场的小酒馆遇见周品言时,梁乐礼有些犹豫,毕竟前几天才有过不愉快的经验。虽然周品言是同性恋,但梁乐礼并
不讨厌他,所以还是摆出一贯的平易近人姿态,邀他一起喝酒。
他认识周品言多年,但称不上熟识,两人的交集仅限于工作。虽然这个外表华丽的年轻空少的眼神充满对梁乐礼的尊敬,但还有
些他无法解读的情绪在其中,甚至掺杂着几丝魅惑。
梁乐礼听说过周品言的事迹,所以他猜想这是周品言习惯的说话方式。因此他也就如对待其他人一样,在周品言面前扮演了完美
的机长角色,亲切且负责。
后来到了阿姆斯特丹,可能是长途的飞行和几天累积下来的压力,让粱乐礼一时松懈,也因此他才知道一夜情的对象竟是周品言
。
那时因为过度震惊,所以粱乐礼没问清楚周品言有什么企图。现在想想,那老家伙竟然把脑筋动到同个公司的空少身上,看来周
品言就是被他们收买了。
就周品言的态度看来,他虽然被指派来设计梁乐礼,但他似乎也有其他想法。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可以从周品言口中套出一些
消息。
粱乐礼感到相当不快,他从没想过和自己共事多年、看起来极为单纯的周品言竟然是敌人。
在这几次航班中对于突然熟络起来的周品言,粱乐礼并不讨厌他过于热情的直率,和周品言相处可以让他稍稍放下平日的伪装,
连呼吸都变得轻松,看着周品言雀跃地说着在客舱发生的糗事,能让他想起已经遗忘的纯真。
……但这都是周品言在试探他,一想到这点便让粱乐礼更感到不愉快。
他点燃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驱散脑子里周品言的笑脸。
周品言笑脸盈盈弯下腰来,为乘客系上安全带。
飞机即将起飞,乘务员们忙着处理各项事宜,提醒乘客椅背打直、收起小桌子、打开遮阳板,然后一个个地检查行李舱是否确实
关紧。飞航安全中,最重视的莫过于起飞的三分钟和降落的八分钟。这加起来短短十一分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时刻。
等确认一切没问题之后,空服员们回到座位上,由座舱长向驾驶舱联系准备起飞。
「学长,你思春期到了吗?」Jerry不怀好意问道。
周品言和Jerry面对面坐着,旁边就是李姐。刚系好安全带,就听到今天被调来头等舱服务的Jerry问话。
「你放什么屁?」周品言瞄了李姐一眼后回答道。
「小声一点。」李姐提醒,「虽然起飞时轰鸣声相当大,但也不乏乘务员在这时候抱怨被乘客听到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