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逃,逃到逃无可逃。
青山绿水间,一对夫妇扶起再也跑不动的他
鸣素略微抬头,扶着他的妇人面容娇好,微笑着问:好些了吗?
不远处,是她的丈夫。
男人似乎听到妻子的话,回头望过来。
他浓眉朗目,眼如含星,望着妻子的眼神似水一般柔和。
——商青!?
鸣素呼吸一窒,身下猛地撞上什么,背后一痛,喷出大口的鲜血。
鸣素在猛咳中醒来,他慌乱中抓住身边人的衣角,伏在手臂上咳个不停。
殷红透过指缝,渗入衣襟和泥土,过了很久,鸣素方才重新有了平静下来的力气。
阳光带着丝丝暖意,透过茂密的树冠洒在地上。
耳边是溪水流淌的声音,跪伏在地上的腾云低吼一声,两只鸟儿振翅飞过,带过树叶哗哗作响。
两边高山耸立,起伏连绵,蔓延至看不到的远方。
他们沿着若木掉下来了……
这里是……人间。
商青……
鸣素喘着粗气,看着身边双眼紧闭的人,蓦地想起梦中情景。
不对,那个人……不是商青。
尽管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目和面容,但他不是商青。
他是谁?
他的妻子是谁?
还有那个带着半块面具的魔族,白衣白发的仙者……
他们都是谁?为什么会梦到他们?
商青动了动,碰到鸣素的手,哼了声。
鸣素一身墨色衣衫在下落的过程中被撕破,染得满是血迹,此时狼狈不堪,已经没有余力变成桃花精的模样。
要怎么解释眼前这种状况?
鸣素看着即将醒来的商青,皱起眉头。
这该从何说起?
“鸣素?”商青缓缓张开眼,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鸣素心中一紧,连忙应了声。
商青握着鸣素的手坐起来,捂着额头,叹了口气:“是天黑了,还是我看不见了?”
鸣素咬着唇,回答:“你看不见了。”
商青又叹了口气:“这里是?”
“人间。”鸣素想了想,补充道,“咱们沿着若木掉下来了。”
“这样啊,”商青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掉下来的?”
鸣素一手抓着衣角,犹豫着说:“就……顺着若木……掉下来了……”
“不对,”商青摇头道,“我遇到了一个魔族,有人替我挡了他的攻击,我得以保住性命,咱们才掉下来的。”他笑着问:“是
你吗?”
“……是。”鸣素早已知道瞒不下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商青沉默半晌,又问:“腾云在吗?”
腾云呜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绕到商青身边。
“鸣素,你还有力气回去吗?”商青顿了顿,“还是叫鸣素吗?”
“是鸣素,”鸣素苦笑,“星君,我没力气了。”
“我也没力气了,看来只好让腾云跑一趟。”
鸣素皱眉道:“它也受伤了……”
却见腾云引颈向天,吼了一声,中气十足,丝毫听不出有受伤的迹象。
商青拍拍腾云的背,笑了笑:“那也只能委屈它跑一趟了。”
鸣素不语。
商青又道:“那魔族非同小可,不知天界现下如何,让腾云回去搬救兵,也让天界诸位守将有点准备,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吧
。”
腾云迈出两步,抖了抖身躯,向前猛冲,化光而去。
“原来你不是桃花精,”商青休息够了,摸着树干站了起来,“味道淡的都快没了,你是用了什么?”
鸣素思索片刻,将怀中那朵桃花拿出来,放在商青的眼前:“是桃花。”
花开正盛。
可惜商青看不见。
“原来是桃花……”商青喃喃道,“那你的真身是什么?我只看到你的衣角……”
“鹤。”鸣素看着掌中娇美的小花,“我的真身是鹤。”
真身为鹤,却有入魔之兆的天界中人……
商青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名字来。
“我住在松涛海。”话一出口,鸣素反而感到轻松起来,“天帝御封,广韵仙君。”
商青怔住:“我以为你只是个心魔不得解的小妖精……”
所以在发现我身上的魔气后,打算放我一条生路?
鸣素苦笑:“蟠桃会上见过面,你忘了吗?”
久闻星君骁勇善战,天界无二,松涛海广韵,特来拜会。
“原来是你。”商青回想了下,仍有印象,但记得不是很真切。“为什么?”他问,“我与你有何渊源?”
鸣素却答:“下凡历劫时,遇到了而已。”
“只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来找我?”商青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心魔从何而来?”
“心魔……已解……”鸣素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不是心魔已解,你与我在一起,魔气是会被压制住,但并未消失。”商青道:“我让你跟着我,便是希望在你心魔解开之前,
不要有更多的人发现。”他自嘲地笑笑,“我以为你只是个小妖精……”
几百年修为的桃花精,如何抵挡雷池的剔骨之痛?即便修行,凡间生灵也不似天地两族,雷霆之下,未必保得元神周全。
帮他隐瞒,也算救他一命。但如果他是天族,就让这些隐瞒的动作显得多余了。
鸣素却在想别的事。
魔由心生,所谓入魔,无非是心中执念作祟,想不开放不下。
陆清羽执着于魏泽,鸣素因作为陆清羽的经历心绪大乱,几度失控,直到落日峰上,为商青弹奏的那一曲。
此后,鸣素自以为心魔已解。
可他是天族,若非心魔,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
他身上的魔气的确越来越重,不在商青身边时尤为明显。
可若心魔仍在,何以他不曾察觉?
难道这也是商青的缘故?
但陆清羽的心结是魏泽,心魔因魏泽而起,又怎么会因为魏泽而使心魔受到控制?
这与其说是堪不破的执念成了魔障,不如说眼前魔障造就了他堪不破的执念。
鸣素眉间一动,忽然明白一直以来的古怪和违和感从何而来。
乐十七:曾系舟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腾云一去之后,过了三天,仍没有音讯。
商青并不急躁,他安心调息,渐渐能够看清四周的景象。
此时正是人间春回大地,树木葱郁,草长莺飞。
鸣素无精打采地坐在小溪边,看着清澈的水中成群的小鱼发呆。
商青问他:为什么来找我?
他说:我以为见了你,心结自然就会解开,但不行;我又以为在你身边的话,心结慢慢就会解开,所以就去找你了。
他没有说谎,只是也没有告诉商青,他以为心结已经解开了,但魔气仍在,并且愈演愈烈,同时,他作为仙君的修为荡然无存。
在姚天君的符咒失效后,他便使不出任何法术了。
这可如何是好?
鸣素心中极是不安,忍不住怀念起那些枯燥乏味但安逸无忧的日子。
“我来过这里,”商青慢慢走到鸣素身边坐下。鸣素不明所以,商青继续说:“我是在人界出生的。”
鸣素愣住。商青指着远处某个方向:“往前一百里,是个小村庄……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
鸣素顺着商青指的方向,只能看到茂密的树林和山峦的影子。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了,”商青望着远方的目光柔和,“看到了,才想起来。”他似乎回忆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然后问,“
来都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鸣素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
商青是孟山白虎神族,理应在天界出生成长,但他却说自己是出生在人界,并在人界生活了十几年。
这让鸣素想起传说中,那位与龙族女子私奔下界的白虎神族的战将。
那是一族禁忌,不该被提起的名字与故事。
天界中数不清的冲动和争斗,都是因为这些禁忌而引起。
“你介意我的出身?”商青神色如常,目光却暗淡下来。
鸣素见了,心中一阵刺痛。
虽是不能提及的禁忌,但若当事人本身都不介意,他有什么可在乎的?
“还记得路吗?”鸣素问,“还记得从这里到你住的地方要怎么走吗?”
商青无奈道:“怎么忘得了。”
那是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地方,怎么忘得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商青带着鸣素来到他儿时所在的地方。
当年稀稀落落几乎人家组成的村庄,如今已是小有规模的镇子。
记忆中的物事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
这天镇上正好有集市,十分热闹。
商青拉着鸣素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前走,恍惚中,鸣素以为自己回到了在人间的时候。
这里人们的装束较他所熟知的有了些微的变化。
改朝换代,新旧更迭,那些发生过的,不管爱还是恨,情还是仇,都已经成为过去。
“他们还在这里吗?”鸣素四下张望,“你的父母还在吗?”
商青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们都死了。”
两人走到角落里的空地上,坐在屋檐下,商青出神地望着来往熙熙攘攘地人群,鸣素便在旁边陪着他。
“我当时在教书先生家写字,刚写完一幅,准备带回去给他们看,”商青在地上描着字形,仿佛手中有笔,落地带锋,“然后邻
居家的大伯跑来,告诉我,我爹娘出事了。”商青指尖顿在没描完的字上,“我后来才知道,是魔族杀了他们。”
鸣素一怔:“魔族?”
“魔族的战将,”商青补充道,“有十几个。”
鸣素莫名地感到心慌。
“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千年来,不知手刃多少魔族。但如今仔细想想,那些是魔族战将,并非神志失常的普通魔物;而我爹
娘虽是神族,但早已隐居人界,对魔族没有任何威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娘?又是找到我爹娘的住处?”商青沉思道,“我曾
以为但凡魔族都是以杀戮为乐的凶残野兽,可事实上,魔族更多时候是天族对地族子民的蔑称……”他看着鸣素,说,“对了,
你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吗?”
“……会,”鸣素下意识地隐去了那些反常的事,“会感到失控,会突然急躁,最后大概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别怕,”商青安抚道,“在那之前,你会摆脱心魔的。”
鸣素勉强地笑了笑,犹豫半晌,问:“你的父母,他们……他们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很久了……”商青轻叹了口气,“四千多年了吧。”
四千多年前,他在做什么?
鸣素苦思不得其解。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着松涛海;他受封广韵仙君;他和姚天君在东溟府修习仙术;他第一次化出人形,拜师东溟府。
再往前呢?他在做什么?
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梦中的情景,那美貌的妇人,与商青极为相似的男子……
轮回道中满是因果,魏泽与陆清羽不是简单的巧遇?而魏泽害死陆清羽,难道是因为他和商青父母的死有关?
他无法忘掉陆清羽的经历,又是为了什么?
鸣素困扰于满脑子的问题,略一偏头,却见商青仍在看着来往的人们。
他面带微笑,目光柔和,仿佛在欣赏世间最美好的画卷,真心的喜欢着眼前的景象。
像轻风拂过大地,抚平了所有的躁动和不安,只余一片宁静与祥和。
当回过神来,鸣素发现自己的脑海,已经被商青的一切填满。
他忽然觉得,那些为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那是万物众生永恒的不圆满。
不管是什么因带来的什么果,发生的已经发生,又何必非要追究本源呢?
鸣素向后靠在墙壁上,沿着商青的目光,看着世间往来的芸芸众生。
这是商青的眼里的人间,他心中的世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乐十八:同杯酒
“腾云如果拖上十天半个月才把救兵搬下来,咱们就可以在这里成家立业了。”
商青喝完碗中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难道不该是养好伤后自己回去?
鸣素瞄了眼商青,故作轻松地问:“你是说和我一起吗?”
商青笑道:“除了你还有别人?”
鸣素想了想,回答:“还有隔壁山头那只八百年的狐狸精。”
“自从知道咱们到了这里,它就不敢来了,”商青感到有点可惜,“虽说在凡间斩妖除魔不是我的责任,但毕濯都快钝了……”
鸣素哭笑不得。
他们在凡间逗留数月,商青的伤应该已经好了,法力似乎也恢复的不错,但始终没有回去的意思。鸣素倒是不担心魔族会不会杀
上天庭,但商青是十万天兵的统帅,身负护卫天界的重任,如果此时有什么意外,天帝追究起来,商青难辞其咎。
除非他们再也不回去。
鸣素一边忐忑着,又有点期待。
思及以往,都是元神入轮回道再降生在人间,而这回则是他第一次以天族的身份下界,记忆中所见所闻都带了点朦胧感,实际接
触起来还是略有不同,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多碰几下。
姚天君曾经说过,凡间有许多令人着迷的东西,那是会让人上瘾的存在。鸣素一直以为这是有些道理的,否则从古到今,也不会
有许多自愿舍弃身份下凡的神仙,即便要遭受轮回之苦也在所不惜。但以天族之身私逃下凡,至今未被追回的,却唯有天帝长孙
一人。
化木为屋,以叶为床,城外的土地公为二人做了个舒适的住处。
与清泉殿或松涛海没什么可比性,但总好过露天席地。
游山玩水、探奇访胜、对酒当歌、品茶论弦。
这些日子来,商青与鸣素把附近的城镇和山头逛了个遍,在各路土地、山神、精怪中掀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其中带着土产前来拜
会的大有人在,让鸣素很有一种两人画地为界占山为王的错觉,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入轮回道转世投胎,关于天界的回忆只是漏喝
孟婆汤的结果。
天帝知道一定会掀桌子的。
鸣素无奈轻叹。
腾云来去一天,就是人间一年。他们确实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商青对自己与鸣素的前尘旧事没什么印象,偶尔问起,鸣素也只含糊带过,商青虽是好奇,也不再多问。
既然除了法力消失外,鸣素并无其他反常异状,商青也不急着知道前因后果。无论如何,那些事只要回到天界望仙台一看便知。
在知道鸣素是广韵仙君后,商青总算不再嘲笑他的琴难看。
九皋仙羽是鸣素的师父所赠之物,外形、样貌、音色都有其独到之处。可惜此时鸣素心有余而力不足,弹不出它十足的美妙。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