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一世（第一卷 下）——清夜

老妇人重重用拐杖捶了一下地，转身回头看扶姝和清光，目光像有万箭齐发，她盯着扶姝：“老婆子我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什么剑，你们可以走了！”

扶姝有些急，还想说什么，却被清光拦住，他冲她摇了摇头。

老妇人之所以什么都不肯说，就是因为心里有心结，埋藏了十几年的心结，现在急需找一个人来宣泄，而他们，很不幸，就成了这个宣泄的对象。

“老婆婆，您在这里十几年，就一个人住吗？我看这附近也没什么别人的样子，您不寂寞吗？”他上前几步，搀上老妇的手，扶她在椅子上做好。

不等老妇说话，他又道：“我叫清光，这是我表妹扶姝，不知道老婆婆如何称呼？”

老妇冷哼一声，瞥了她一眼，“老妇无意结交二位。”

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扶姝瞅着清光，撇撇嘴，然清光却突然轻笑一声，“一个人在这里，想的看的都只有这么小小的一方天地，你就那么确定，你的等候你的情仇，都是有意义的？”

闻言，老妇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扶姝悄悄上前一步，拽了拽清光的袖子，清光却当做不知道，他不管老妇人眼睛里开始熊熊燃烧的怒火，道：“老婆婆，宣颖公主的想法，她的决定，外人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干预的，您就是在这里等到死，也没有用。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砰的一声巨响，桌面应声裂开，老妇站起来，怒视着清光，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

清光也随之站起来，面对老妇的怒气，他却淡定得很：“情之一物，一个外人，始终是无法理解的。”

“还说你不是来当说客的！”老妇狠狠捶了几下地面，眼眶因怒火而变得通红，“不是来当说客的，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回去告诉叶政，除非他死！否则我一步也不离开梦颖湖。他的罪，就是死一万遍也不够赎的！”她的眼眶开始蓄了泪光。

清光和扶姝对视一眼，只听老妇沉默了片刻，声音随之变得哀婉，“你知道公主临去之前说了什么吗？”她摇着头，眼一闭，便有泪水滑落，“她说再也不想看到他，她说她后悔……她有多恨他，你们这些外人又怎么会清楚！！”

清光脸色变了，一刹那，他感觉时间仿佛倒退回到了很久以前，记得母亲即将过世的时候，也曾许下了来生陌路的愿言，说起来，宣颖公主的命运和母亲的还真是像，好的时候好的恨不得为对方付出一切，抛弃的时候，却都那么绝情。

他握紧了拳，目光冷了下去。

老妇回忆起过去，心里悲痛难忍，戚戚焉，“你们不用多说了，回去告诉叶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他当初肯留一点情面，公主……也不会死了。”她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会明白公主的痛苦？你们怎么会清楚个中辛酸？”

“又是一段来生陌路的恨吗？”清光低语，却让老妇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清光嘴边悬着一丝苦笑，尽管过去千余年，可每每回忆起当年母亲还在世的遭遇，他就多恨一遍玄黎，这种恨，刻骨铭心。

他笑：“身在权力巅峰，要什么有什么，诱惑多了，这心，自然也就容易变，老婆婆，你在这里再有诸多怨恨也没用，除非你能让他一无所有。”

老妇冷笑，拄着拐杖推开了门，清风送着淡淡地花香溜进门中，屋子里很快充满了香味，老妇出神望着眼前那巨大而清澈的湖水，道：“知道为什么叶政总是派人来请我吗？嗬！因为十年前，我曾亲眼见到公主的魂魄流连湖上不曾离去……”

“……！”扶姝震惊，人死自当去鬼界投胎，怎么还会流连人间不去呢？

老妇走了出去，因为接近夜晚，所以天暗了下来，老妇的眼神不大好，眼前的景物都已经看不清楚，她长叹一口气，“可惜公主什么都没跟我说，连见我都不愿意，还不等我走近，她就消失了，她也是在恨我的……她一定也是在恨我的。”

清光望着碧青色的涟漪，深吸一口气，他忽然问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宣颖公主不肯见你，总有她的理由，你能告诉我当初的事情吗？或许我们的话，宣颖公主会愿意和我们说说话。”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当然，如果她的魂魄还在湖中的话。”

老妇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扭过了头去，显然不想与他多说，她转身进了屋子，将篮子往扶姝身上一推，没好气道：“吃了就快滚！这里守卫森严，虽然他们不常进来巡视，可不代表不会进来，不抓紧时间滚出去，被抓住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扶姝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刚想说话，就听门砰地一声被甩上，她回头，冲清光无奈地扬扬眉，抱着篮子走到了一边。

“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啊？”她翻翻篮子，都是一些没见过的果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她抓起一只随便擦擦便咬了下去，当即酸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

见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她忍不住抬头，却见清光面对湖水而立，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哥，你看什么呢？”她走到他身边，沿着他的视线往水中看去，可除了碧波涟漪，就是三两花叶，干净的连条鱼都没有。

清光指了指湖水，又指指四周的山，道：“老婆婆不说我倒是想不到，你看此湖四面环山，土能克水，我想，不是宣颖公主流连人间不去，而是有人不想让她去。”

扶姝掩嘴轻呼，惊诧地看着四周隆起的山丘，这么一说，她倒觉得这些山丘看上去像是人工堆的。

“可……这是为什么啊？”能这么做的，除了叶政没有别人，扶姝想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难道说是为了留住宣颖公主？可人都已经死了，逆天而为，他就不怕有天罚？”

清光不言。

良久，他忽然又说：“无论如何，我们和这件陈年往事已经脱不开关系了，想要得到第二把剑，得先让老婆婆开口。”他叹气，撑着下巴凝眉，“可怎么让她开口呢？”

清光回头看她，一脸的无奈，两人齐齐叹气。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好像青蛙的叫，现在正值秋日，怎会有青蛙？

扶姝四下张望，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清光的脸颊有点红，所幸天色已暗，扶姝看不清他的异状。

清光摸摸肚皮，干咳一声，“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说罢，他转身往篮子摆放的地方走去，顺手抓起一只最大的果子擦擦，扶姝还来不及提醒，他就已经一口吞下去了。

看着他瞬间扭曲的五官，扶姝偏过头去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她不敢笑的太大声。

第二天一早，清光正盘膝面东而坐，忽觉身后青草摇晃，蹒跚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自己，他睁开眼睛，一回头就看见老妇拄着拐杖，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

“昨天晚上你说的，可是真的？”不等清光开口，老妇先道，清光愣了一下，也没清楚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老妇轻哼一声，侧头看着微波粼粼的湖面，“你说的四面环山，克制住了公主魂魄的事。”

清光眉头一挑，觉得有些好笑：“你，听到了？”

老妇拿拐杖捶了一下地，很没好气地看着他，“老妇年纪虽大，耳朵还好使得很！”

此时扶姝一觉睡醒，见老妇面色不善，忙走了过来，只见清光点了点头，道：“对！我可以肯定，宣颖公主的魂魄还在湖水中没有离去，而我更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是叶政的主意，不过我可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笑，“我不认识他。”

老妇沉默着，转身凝视湖水，良久，才稍微缓和了脸色。

“这里的山林我最熟悉不过，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如果你们要找的东西一定在这里的话，就只可能在这水底下。不过水底下我从没去过，里面有什么我也不清楚，所以要是你们死在那里，我也救不了你们。”

扶姝神色微变，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猜不透究竟清光是说了什么，才让这个顽固的老太太松口。

清光还来不及高兴，就开始犯愁。

他和扶姝都不懂水性，这一猛子扎下去，还不魂归黄泉？

许是看出了他的愁绪，老妇瞪了他们一眼，“跟我来。”

第六十五章：七剑封印之甘泉（3）

老妇带着清光和扶姝走到不远处一块巨石面前。

“建湖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还建了一条通往陵墓的密道，这就是密道的入口，只可惜我力量微薄，没办法移开这块石头。石头下面就是密道，我一个老婆子年纪大没办法，你们应该可以。”

巨石表面光滑如镜，上面用着朱砂刻了一道符印，导致这巨石无法被移开的，就是这道封印。

清光嘴角扬起，轻巧地道：“这个自然，老婆婆，你后退几步，别被伤着。”

扶姝闻言，忙搀着老妇走开几步，清光一掌按在巨石之上，但见那道咒符欲脱不脱，周围仿佛有巨大的风席卷，将咒符吹得猎猎作响，然这终究只不过是某个修道之人的杰作，还不成气候，只片刻，咒符就脱落，于空中化成一堆飞烟。

巨石被搬开，果然露出底下一块圆石门，石门分成两半，左右各一个按钮，清光依次按下，石门发出轰轰的声音，一左一右移了开来，露出黢黑不见底的一条暗道。

清光往里面瞅了一眼，当即觉得有巨大的阴气扑鼻而来，老妇一时不察，被阴气所伤，摇晃了几下身子，差点昏过去。

“里面阴气这么重，老婆婆，我看你还是别进去了，省的我们照顾自己不及，还要抽时间来照顾你。”终于有反击的机会，清光故意恶言相向。

看着他的笑容，老妇没好气哼了一声，却也没办法，以她的身体，确实不合适进去。

暗道很陡，每一级阶梯都滑的很，他们刚一进去，石门就再度关上，訇然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通道里显得尤为阴森，饶是扶姝走遍江湖，也觉得毛骨悚然，前方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清光不得不取出身上唯一带着的夜明珠照亮前路。

“表哥……”扶姝一说话，就感觉有回音喁喁而响，像极了鬼的呼唤，她压轻声音，道，“我们要怎么出去？”

就在石门关上后，她四处都摸了遍，也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按了遍，却都没能使石门打开，她越想越奇怪，总觉得自己是上当了。

清光专注地往前找路，没什么情绪地道：“先进去再说。”

幽暗阴湿的路尽头就是灯火通明的大道，长明灯五步一盏点亮了整条长廊，清光回头和扶姝对视一眼，收起夜明珠，谨慎地往前走去。

一路上都很太平，尽管这里阴气很重，却没什么鬼怪，顺利地穿过长廊，尽头就是一座宽敞明亮的殿堂。

“……咦？”清光打量了一眼四周，忍不住轻呼，这里和普通的殿堂没有半点区别，正前方三级石阶，石阶之上是一张书案，甚至书案的后头还整齐堆放着许多竹简，两边就是几个座席几张案几，左右侧边各有一扇门，每扇门两边都有一座花几，花几上放着盆栽，有的还开着花，清光以为那是假花，可一走近看，却惊诧地发现都是真花。

“这里没水没阳光，连空气都阴沉沉的，这花，是怎么开出来的……”他凝眉低吟，“谁！？”

扶姝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清光一把拽住护在身后，很快的，空气中的阴气更加重，但见眼前一道暗蓝色的幽光闪过，一个身着白色素服的女子便凭空出现。

扶姝脸色微变，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女鬼。而且，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鬼，眉目间没有半点戾气，反倒满是凄楚，正略显害怕地看着他们。

不等清光开口，那女鬼便问：“你们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副天生的我见犹怜，扶姝忍不住心软，正想说话，却听清光沉声反问：“你……是宣颖公主？”

女鬼闻言，垂下了眉眼，“……好久……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

宣颖抬头，道：“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清光也不由放柔了声音：“岸边有一个密道口，我们是从那里下来的。”

“原来是那里。”宣颖了然，声音却更加悲伤。她转过身，飘开去几步，清光忙叫住她：“公主！”

宣颖停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公主冒昧，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在这里寻一把剑，公主在此十多年，不知道有没有见过。”他抱了抱拳。

宣颖想了一会，道：“你们找的，可是甘泉？”

清光和扶姝面面相觑，在没见到剑以前，他们也不知道剑的名字是什么，宣颖见他们犹豫，以为自己猜中，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可是你们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扶姝点头，“公主请讲。”

“……”宣颖似乎在顾忌什么，支支吾吾了一会，才道：“带我出去。”

清光挑了挑眉，心下了然，这个地方沉于水底，十几年来都没有人进来过，她又出不去，来去也不过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到处都是寂静、沉默。这份孤独，旁人无法想象。

“好！我们带你出去。”

宣颖笑了，十四年从不曾有过笑容的脸颊上轻轻扬起一抹微笑，温润的好像水，明亮地若夜空中的月。

她带着他们走到一处隔间之外，“甘泉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话刚说完，就见隔间内陡然放出一道亮光，宣颖不慎被照到，当即惊呼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脸色变得惨白。

扶姝下意识地想去扶，却扑了个空，她的身体虽看得见，却是透明的，宣颖忙不迭躲到无光的地方，急急说道：“你们快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清光嗯了一声，拉过扶姝就进了隔间，隔间小的很，几步就能到头，一进去就能看见一座石台，石台上雕刻着巨大的石莲花，石莲花七朵花瓣各有颜色，放出绚丽的光芒，烘托着花心之上悬浮着的剑。

剑身放出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隔间，刚才照射到宣颖的，就是这道光芒。

走近了看，清晰可见剑格之下刻着两个字——甘泉。

无论是位置还是字体，都和惜瑶剑的相同，清光基本确定这就是第二把剑。

“表哥！”扶姝惊喜地看着他，清光走过去，伸出了手，蓝光伴随着滋滋的声音围绕在清光的手而旋，很快的，那道抗拒的光消失，清光握住了剑柄。

扶姝凑了过来，打量着甘泉，忍不住惊叹：“真漂亮！”

就在甘泉离开石莲台的时候，莲台上所有的光芒都聚集起来，成了两句诗，悬浮于清光面前。

“八八惊雷福祸连，三三巨口鱼凝泪。”扶姝念道，恍然，“这是下一把剑的所在吧！”

清光却沉默，他怔忪着看着诗文，脸色越来越沉重，良久，他收起剑，“走吧！”

宣颖就远远地站在门外，见他们出来，还有些忌惮，她小小心翼翼地看着隔间，清光笑道：“公主别怕，我已经把剑收起来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