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把自己当成空气,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任凭灵力一点一点消失,任凭东方的天空,慢慢变浅。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点小心翼翼,很熟悉的脚步,宣颖自己给自己玩了个小游戏,如果出现的是杜浪,她就让左边这棵霙花树飘满落英,如果不是杜浪,那就让右边这棵霙花树飘满落英。
“王上,您在这坐了一夜了。”
宣颖无声地给自己一声赞许,她转头看着杜浪谨慎又小心的表情,目光不期然落在远处的木屋,吕离就站在窗口,花白的发,微微佝偻的背,此刻的她,正靠在窗口,紧紧盯着这里,太远了,她看不到她的眼神。
小离……
乍一看到她的模样,宣颖心里一阵阵发酸。
不过十四年的时间,她竟这样老了。
叶政没有听杜浪的话回去,而是用一个眼神让他自己离开。他真的在湖边坐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和宣颖的点点滴滴。
“小颖……”他一直念她的名字,各种语气都有,悲伤的,幸福的,后悔的,甚至还有愤怒的。
宣颖嘴边的笑一直没有褪去,从他的语气里她能想到他回忆到了哪一段,当时对她而言过不去的坎,在现在看来,却都那么可笑,时间冲淡了她的恨,让所有他们美好的回忆,越来越清晰。
天际开始发白,一两声鸟啼自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宣颖的脸开始泛白,鸟啼声清脆,却透着死亡的气息。
叶政站了起来,一夜未眠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他看着白雾茫茫的湖水,深深吸了口气,又沉沉叹气,然后便转身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魔障了。他只记得,当他回过头去,漫天的霙花从树上飞落,就像一场雨,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整个梦颖湖,空气中的花香很浓郁,却透着离别的悲凉,花雨中似乎有什么在发光,微弱的好像萤火虫的光芒,从下及上,混合在花雨中,消失在越来越亮的天空中……
然后一滴雨,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的鼻尖,然他抬头,天空却万里无云,他的头顶,是黎明前特有的暗蓝色。就在那一刻,本就缺了一块的心,突然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不久后的某一天,当他躺在病榻上,身后是一片压抑的低泣,闭眼的一刹那,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便是这场七彩的霙花雨……
离开之前,扶姝将他单独叫到了一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塞到了他的手中。
十多年过去了,发钗还是一如既往地华丽,没有一点污垢,叶政怔怔看着发钗,恍惚间,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亲手为她插上发钗,她的笑还是那么美丽,就像在昨天,可一刹那,这一切又变得那样远,恍若前世。
他收起了发簪,紧紧地,任凭发簪的尖角将手心戳破,也没有松开。
第七十章:七剑封印之甘泉(8)
叶政走了,梦颖湖又恢复了他们刚来时的安静,空气中花香依旧,却多了几分寂寥。湖水却不再清澈,草还绿,风还静,然梦颖湖存在的意义,却彻底消失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身后落定,片刻的沉寂之后,是扶姝的催促声。
“表哥,时候不早了,是时候走了。”
清光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望着湖对岸的霙花树出神,不难发现,一树树的霙花在宣颖消失以后都失去了生机,尽管这些花,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得繁盛。
“表哥……”见他没有动静,扶姝又催促了一遍,然清光还是一动不动。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带她出来。”清光低语着,“这样,她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扶姝沉默了,片刻,她笑了笑,道:“至少对她来说,这一夜的自由,比起十四年甚至更长的等待,要更快乐,更重要。表哥,我们始终是外人。”
清光嘴角扬了起来,笑得有点悲凉,“她的命运,和母亲的太相似了。可我,最后还是没帮到什么……”
这就是他一再逗留的缘故,想改变故事的结局,可结局却是宣颖的永远消失。
“好了!不想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语气突然轻松起来。
当初发现问题的时候,他就想过恢复陵墓的原状,只要她回去,就不会消失,然她拒绝了。既是她的选择,个中苦甜,的确,他一个外人,没资格评价。
“……”
清光转过身:“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够长了,是时候走了,去和老婆婆打声招呼吧。”扶姝点点头,跟了上去。
回到木屋,吕离正在刺绣,就是那幅绣了一半的梦颖湖,清光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幅刺绣已经快完工,只余下天空一角。短短两天的功夫,竟然能完成这么一大部分,扶姝忍不住咂舌。
吕离专注地刺绣,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头也未抬,道:“你们要走了?”她的声音很奇怪,低沉沙哑,好像来自另一世界。
“对,我们来跟你到个别。”清光上前一步,将整幅刺绣便尽收眼底,和外面梦颖湖的景致一模一样,甚至比起真实的梦颖湖,更多了几分唯美,清光一眼就看到了霙花树下本不应该出现的身影。
他脸色一变:“这……”
吕离脸色不改继续刺绣,“一直不知道究竟缺了什么,见到公主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梦颖湖,才会完整的。只可惜……”她的手顿了一下,“完整也只是一瞬间。”
扶姝愣了一下:“你看得到……?”
吕离轻叹了一口气,在绣布上刺上最后一针,“当然。”她展平绣画,将之完全呈现在清光和扶姝面前,清光很清楚地发现,刺绣上的画面,是宣颖消失的那个凌晨,刺绣上的她,身体已经消失了一半,而消失的部分,正飘满了霙花。
吕离只看了一眼,就将刺绣收起,交到了清光手中:“谢谢你们,让公主在最后的一刻,能得到自由。”
“公主的一生,最想得到也最难得到的,就是自由,唯一的一次,途中也充满了颠沛流离和担惊受怕,而且很快就被叶政找到。这一次,时光虽短暂,可对她来说,却是真正的、完整的自由,对我而言,隔了十年能再看到她,也已经够了。”
不知为何,清光觉得吕离的样子一下子变了,可仔细一看,却又和原来的一样,幻觉吗?他皱起了眉。
“我等得太久了,终于都结束了……我,该走了。”她的身周开始散出阴气,浓重得不用法术就能看见,渐渐地,吕离的身体开始消散,一缕魂魄从身体里飘出。和老妇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却年轻许多。
清光看着吕离身体的变化,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吗?怪不得这里没有厨房。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
扶姝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亡魂,你……你是怎么掩盖的阴气?”
“公主去世后,我也随她去了,可我不甘心,所以附身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上,当时这个老妇也是刚死,所以阴气不重,我用她走到了这里,久而久之,老妇人的容貌因我而改变,也就没人怀疑我其实已死。”
所有的疑惑都被解开了,清光道:“所以十年前那一次你能看见宣颖公主,那一晚,也能看到她,因为你们都是亡魂。”
吕离不可置否,她的魂魄在慢慢变透明。脱离了老妇人的身体,整个魂魄暴露在阳光之下,阳气正在快速地侵袭她赖以生存的阴气,再过不久,她就会像宣颖一般,彻底消失在人间。
“你……你快回来,我带你去鬼界转生!”清光急了,上前一步想阻止她,吕离却向后飘离一步,她摇了摇头,“不,我不想转生,我宁愿我的灵魂消失,也不要活着忘记他……”
她没有指明那个他是谁,清光下意识地以为是宣颖公主,他道:“宣颖公主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可你还有转圜之机!你不需要为了她而放弃!”
吕离没再说下去,因为她的灵力,已经弱得不足以支撑她再说一句话,消失之前,她用最后的气力,笑了……
小木屋在吕离消失之后,也消失在了阳光下,除了那块没有草的平地证明了它曾经存在的事实,其余什么也没有留下。
清光忽然觉得整个梦颖湖都变得很小,小的一块丝帕就能容下,他收起了丝帕。
“我们走吧。”
——八八惊雷福祸连,三三巨口鱼凝泪。
这两句诗很明显指出了第三把剑的下落,同时指出的,还有清光一直避而不敢想起的事。
那八十八道惊雷,劈死了他的爷爷奶奶,劈得他们连魂魄都没留住,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五界,他的仇是报了,可他的罪孽,却因此永不能抹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怎么登上天君之位。但他不后悔。从小到大,他很少见到母亲,可他很清楚,母亲是爱他的,之所以把他放在三曦山,就是为了保护他,只是当时的他还太年幼,只知道母亲过得不好,却不知道这个不好,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直到有一次回去,亲眼看到了被掌掴而跌坐在地的母亲,站在一边哭得委屈,却又暗地里笑得嚣张的侧妃,还有那个亲手打人的男人,他彻底明白了究竟在这个太子宫中,母亲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真相是什么,母亲已经不想追究了,扣在她头上的罪名已经太多了——善妒,残暴,霸道……她也不会在乎区区两条性命。她恨侧妃——她的亲妹,可她更恨的,却是他的丈夫。如果两个人足够相爱,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摧毁,可他们夫妻之间,信任是他亲手瓦解,别人只需要轻轻吹几下枕边风,就可以一次又一次打击她,直到她彻底崩溃。
可是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她竟然要他不要恨?为什么?又凭什么?!
最开始瓦解他们夫妻的,是当时的天君,因为看不惯母亲低微的出身,而想方设法破坏——强行抱走自己,以此为胁迫逼迫母亲答应惜颜侧妃入太子宫——虽然最终的结局与他无关,可这一切,都是他间接造成的。所以,插手他和天后历劫一事,他不后悔!
为此,他和羲之间,第一次产生了裂隙,而这裂隙,即使修补好了,也还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尽管羲刻意掩盖,可他还是能察觉出来,以往最喜欢凝视自己的眼神开始闪烁,专注的目光也变得不在专注,却总是带着一分审视。
在羲眼里,天君天后始终都是他的爷爷奶奶,而他的行为,叫做……大逆不道!
记得出来之前,他曾答应很快就会回来,可等了很久他也没等到他,不用猜也知道他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
平心而论,除去对羲的那份妄想,阿缡也算是一个好妖,可他真的无法对他友善起来,不仅是因为他对羲的那份心,更重要的是,他能从阿缡身上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
“表哥!在想什么?”扶姝站在他身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阴枭中带着悲凉的表情,不免担忧。
清光很快收起阴沉着的表情,嘴边挂起惯性的微笑,摇了摇头说没事。
第七十一章:七剑封印之琅玕(1)
自从前任天君天后被雷电之力劈死之后,剩下的雷电掉入凝泪海,卷起海面上大小百余处漩涡,到现在,大多数漩涡虽已消失,却还剩下三个大漩涡,盘踞在西北海面。
三三巨口鱼凝泪,如果没猜错的话,剑应该就在那里。
可是……
“怎么又是在水里?表哥,你确定剑会在漩涡下面?”
清光也不是很确定,可天底下符合诗文描述的地方就唯有这一处,他沉着脸皱起了眉:“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扶姝,你发现没有,七剑封印被解开已经有一千年了,可梦颖湖、还有这三个漩涡却是最近才有的,难道七剑还能有预知能力不成?”
经他这么一说,扶姝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低头看着脚下的三个漩涡,每一个大约径长七八百丈,快赶上一个小岛大小了,这么大的漩涡,真要一不小心掉进去,若非法力高深,可真难出来了,更何况,即使站在千丈高空,也能清楚地看到漩涡之下未尽的雷电之力。
“表哥,你我都不会水性,这底下又满是雷电,我们要怎么下去?更何况三个漩涡每个都这么大,找起来也不容易啊!”高空风大,吹得她的发剧烈地向后飞动,甚至还有呼呼的声音传来。
清光眯眼想了一会,忽然驾云往回飞去。
“去三曦山!”
他板着脸一路疾行,速度之快,那风就好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扶姝不得不怀疑他是要过去杀人而不是去见师父。然到了三曦山,他却胆小起来。
站在白雪铺就的山巅,居高临下俯视,除了大半片碧蓝色的海域,更多的是郁郁葱葱的山峰。这里扶姝来过,还和清光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差点没把她冻僵在这里。
她侧头看清光,清光的脸色有点难看,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只看得到青绿色的山峰,还有偶尔飞出林间的飞鸟。山腰处的小屋被一层层的山水挡住,完全没有可以看见的可能性。
他不说话,她也没有出声。
“我们走吧。”通往山下的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走而变的狭窄不少,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完全被雪和草木挡住,走一步滑三步,难走得很,可清光坚持用走的下山。
“表哥,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啊!”扶姝忍不住提议,脚下太滑,有些雪已经凝结成冰,路又陡,她必须攀着路边的荆棘或是石头才能保证不会摔倒。视线中突然多出一双手,她一怔,抬起了头。
清光停下了脚步,冲她微微一笑。
见她呆住,清光干脆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引着她小心地走自己走过的路,他道:“这条路难走的很,不过还好,我从小经常在走,还算熟悉,你跟着我走,就不会摔了。”
冰冷的路,冰冷的风,周围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唯有那一双握住了自己的手是温暖的,扶姝小心地跟在清光身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从山上到山下,一会就走完了,扶姝有些遗憾地看着被松开的手,意外地发现这里竟然是草屋的后上方,因为居高临下而地方又够隐蔽,所以是个藏人偷窥的好地方。
偷窥……?
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一回头却见清光早就隐蔽在一边拨开草木往下面看去。她不禁默默撇了撇嘴。
“表哥,你在干什么啊?要见羲神,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她挨着他蹲下,眼前视野开阔的很,因此能够将羲教阿缡练功的动作尽收眼底。
很正常的动作,看在清光眼里却多了几分暧昧。
练功而已,为什么要挨那么近?那双眼睛,就像狐媚子一样,死盯着羲不放,他竟然还不拒绝,太过分了!
树枝被捏断,发出嚓的声音,声音很轻,就像在海面上投入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却旋即招来一团疾劲的强风,速度之快,让他根本无从躲开。
轰!
天然的隐蔽之所被炸掉,到处一片尘土飞扬,泥石灰土在空中群魔乱舞了好一阵才飘飘然沉淀,在地上被炸的晕头转向的两个人身上撒上一层灰色。
口鼻之中充斥着某种东西原始的“芳香”,清光整个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被攻击了。
用作遮蔽用的灌木被炸得粉身碎骨,清光和扶姝狼狈地模样一下子就暴露在了阳光下。
“咳咳!”扶姝忍不住猛打喷嚏,泪水都挤了出来。
羲眉头一皱,飞到了他们面前,清光从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候,衣服被炸的东一块洞西一块洞,头发也有好几处竖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乞丐,他憋红了脸瞪着羲,嘴抿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