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一世（第一卷 下）——清夜

吕离和叶政的对话很快不欢而散，叶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抬了抬手，杜浪会意，吩咐众人退去。叶政走到两人面前，脸色奇差，扶姝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刻动手。

紫阴剑顿时紫光大盛，将叶政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好剑，妖气够浓！你们是什么人？”

清光伸手按住扶姝的肩，越前一步，对上叶政的目光，他轻笑，“我们只是，普通的修道之人。我是……清光。”他回头看了一眼扶姝，语气很是轻松，“扶姝。”

叶政眯起了眼睛，目光中惯性地透出一道逼人的精光。清光无畏地迎上去，嘴边依旧悬着那道轻笑：“王上还想知道什么？”

“所有。”

扶姝没好气地别开了眼去。

叶政盯着清光，又重复了遍，“我要知道所有，有关小颖的事。”

“你觉得你有资格知道吗？”扶姝忍不住先开了口，“是谁过河拆桥，薄情在先？是谁忘恩负义，连一个死人也不放过？我想你们的事，只要是个人听了，都会为宣颖公主鸣不平！”她嘴角一勾，笑得冰冷，“百闻不如见面，今天我终于见到你了，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叶政望着她，并不说话。

“和我想象的一样，你的脸又冷又硬，没有丝毫温情，爱上你，真是她的悲哀。”

叶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他的睫毛在颤动，可他的眼角，没有眼泪掉下，扶姝轻哼一声移开了目光。

“好了扶姝，别说了。”清光拦住她，对叶政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心里，并不好受。掉眼泪，对有些人来说很简单，可对有些人来说，很难。”

扶姝奇怪地看了清光一眼，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清光却当做不知道，依旧对叶政和颜悦色。她见他没反应，轻轻对叶政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叶政苦笑了一声，“你倒是不讨厌我。如这位姑娘所言，所有听过我和小颖之间的事的人，都不会对我有好印象。”他瞥了一眼扶姝。

“那是因为……这个湖，道出了你所有的心意。”

第六十八章：七剑封印之甘泉（6）

一个湖能道出什么心意？扶姝不满地看着站在湖边说话的两个男人，让她不满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清光，话说到关键时候，也不说为什么，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将她打发走，弄得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小秘密似的。

好歹她才是他表妹啊！

回到木屋，发现外面多了许多官兵，那些官兵二话不说就将她拦在了外面，她正要解释，却见吕离健步走了出来，她的表情很冷硬，与其说是精神熠熠，倒不如说是横眉竖目。

“你们都滚开！这是老婆子我的朋友，谁要是敢伤害她一根汗毛，老婆子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她的话极有威慑力，一刹那，那两个守卫觉得浑身好像被冰窖里的冰冰过，很快收回了枪戟。

吕离看了眼扶姝，转身又进了屋，扶姝无语，大步跟了上去。

一进屋，苍老的声音变传来：“关门。”只不过一个晚上不见，吕离的声音好像变得特别沧桑，说话看人，总是带着戒备，好像林子里面对猎人的幼狼母亲，尽管她身边，好像没什么需要她保护的。

扶姝依言关上门，回头看见吕离站在床前，正通过那扇窗户看外面，恰巧将清光和叶政的身影尽收眼底。

“十四年了，他这是第一次出现，以前，都只是派人前来。”

扶姝不知道该怎么接，干脆就不说话。

吕离丢开了拐杖，走到窗子前，似乎这样就能听见叶政和清光的谈话，扶姝这才发现她的右脚，竟是跛的，之前因为她一直用拐杖，还以为她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来，他是不敢来，他根本就没脸面对公主。”

提起宣颖，扶姝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啊地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忙道：“老婆婆，我们见到宣颖公主了，她果然没有转世！而且，我们已经带她离开陵墓了。”话一说完她就觉得不太合适，她还没问过宣颖，也不知道贸贸然让她见旧人，会不会不合适。

吕离面露大喜之色，殷切地看着她：“你……你果真见到了！那么说，十年前我看见的不是幻觉了！？公主呢？她出来了？她在哪里？”她往她身后张望着，却什么也没看到。

扶姝有点不好意思拒绝，想了想，便搪塞道：“现在是白天呢，她不合适出来，被阳光照到会伤及阴气的。”

吕离的激动稍微冷了下来，她搓搓手，忙应和道：“对对！你说的没错，现在是白天，公主不能出来！太好了，时隔十四年，我竟然还能见到公主。公主，公主……”她在原地打着转。

扶姝抿抿嘴，有点后悔自己一时的口快了。

尽管已是秋天，梦颖湖却还是如春天般，山间遍地都是野花，湖边的岸上，花开一树树，四季如常。

叶政就站在树下，和清光并肩而立。

一朵粉红色的花离开枝桠坠落下来，正巧掉在他的肩上，他小心地捏住花萼，将花捏在手心。

“这叫霙花。”

清光侧目看着被他小心捏着的花朵，外围的花瓣已经有几片变黄了，他语气没什么情绪：“是吗？挺好看的。”

“谢谢。”叶政伸出了手去，然后松开手指，那朵霙花，便随之掉落在地，没入了一片绿意。

两个人又是沉默，清光很惊奇地发现每隔三株粉色霙花树，便会有一树霙花的颜色与众不同，只是花开的很少，他也就没有发现。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叶政突然解释：“霙花一共有七种颜色，和彩虹一样，只是除了粉色，其余的颜色都很罕见，你运气很好，岸边的霙花，七种颜色都有。”顿了一会，他叹道，“小颖，最喜欢的就是白色的霙花。”

清光看了他一眼，宣颖的命运和母亲的相似，可叶政，和父亲不一样。一个是身不由己，一个却是懦弱。

“宣颖公主去世的时候，你在哪里？”

叶政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他绝不会再稀罕这高高在上却又孤独寂寞的王位。

他想了很久，才心痛地闭上眼睛，“在她身边……”

清光笑了一声，却透着无比的悲凉，“至少你在她身边，至少她还愿意让你陪着她最后一刻。至少……她对你的爱，远远超过对你的恨。”

叶政不说话了，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久了，他宁愿她对自己充满了恨。

“在陵墓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胆子很小，看见我和扶姝，甚至有点害怕，你把陵墓建成了一座宫室的模样，除了一座大厅，就是一间卧室，一处隔间，还有一处小花厅。可四个地方，她只敢去两处。”

叶政无意识地握住了拳。

“一处就是大厅，我想，这也是她呆得最久的地方，还有一处，是花厅。你把密道出口的钥匙做成凤钗放在她的寝室，她却只能看，只能想，完全拿不到。除了因为她是鬼，还有一个原因，你猜猜看……”

叶政想了一会，“猜不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低沉，犹如深谷的风声。

清光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荒唐，却又十分合理，设身处地想起来，甚至觉得恐怖。他道：“因为在她的床上，放着她的尸体，她不敢进去，她不敢看见自己，她害怕。”

叶政抿住了嘴巴，清光偏头看向他：“你知道你的自私，让她度过了怎样的十四年吗？你在远方悔恨，她根本就不知道，相反，她的胆子，倒是被你磨得越来越小。”不等叶政开口，他又回过头去，看着湖对岸一树树开的正艳的霙花，“你想的很周到，将她的魂魄困在梦颖湖，再利用五行八卦之术，创造出阵法，为她源源不断地制造阴气，保证她不会因为长时间没有去转世而被凡间的阳气侵蚀而消失，我想这一切，都是有个高人在指导，对吧？”

叶政的沉默验证了他的猜想，清光忍不住摇头：“可你怎么就不想想，一个人呆在那个地方，时间长了，她会崩溃的。”

“我……对不起她。”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可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清光继续道：“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会怎么做？”

叶政自讽地笑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会有如果，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有呢？”清光又问了一遍。

叶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偏头看着清光，目光柔和了不少，可因为长年冷着脸的缘故，他的目光即使柔和起来，看上去也有点凶神恶煞。

“谢谢你，可我不是个喜欢说如果的人。人生，不是可以随便轻浮的。”

他的认真叫清光觉得有点可笑，却又很是认同，的确，一个人的人生，不是轻浮之物。

“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如果有如果，你会怎么办？”

叶政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看了很久，半天，才缓缓开口：“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是非恩怨。”

清光的嘴边浮起一抹轻笑，看着他的笑，叶政也忍不住低笑起来，他摇摇头，叹道：“真是可笑，我竟然也会……那么认真地回答一个如果，嗬！有什么用呢？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清光很想说没有，可转念一想，便又噤了声。

良久，他又说：“你不一样，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只是你的出生，让你无从选择，可换一个角度想想，也正是你的出生，让你能够娶她为妻，不是吗？不然连见，你都见不到。”

叶政没有回答，然从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然那笑意只是昙花一现，又很快消失，他看着清光：“你究竟是什么人？看你的谈吐举止，很是不凡，这个天下，没几个人不怕我。”

清光只犹豫片刻，便道：“只是一个对你和宣颖公主的故事，很感兴趣，又很惋惜的……无名过客。”

叶政挑了挑眉，清光回之一笑，须臾，叶政嘴角一扯，也露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

第六十九章：七剑封印之甘泉（7）

夜幕垂坠，今夜是朔月，整张夜空，没有了月光，只余下几千星星，点亮漆黑的夜空。叶政还是站在湖边，一动不动，也不许任何人靠近，清光见天色黑下，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经过木屋的时候，他刻意往里面看了一眼，示意扶姝出来。

“怎么，表哥？”

清光找了个无人接近的空地，将夜明珠拿出来，道：“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先问问她的意思。”

夜明珠在黑夜中绽放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原本青绿的草地在光照下有点发白，清光等了一会，却没等到宣颖出来，不由奇怪。

“怎么回事？”他催动灵力，很快地，就见一道白光从夜明珠中飘出，落在草地上，那道白光凝聚成形，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宣颖虚弱地倒在地上，身影比在陵墓中的时候淡了许多，甚至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她身下的草，清光诧异地和扶姝对视一眼，这个情况太不对劲了。

灌注了些许灵力给宣颖后，她稍微好些，然脸色，依旧惨白。

“怎么回事？你的灵力怎么会消耗地这么快？”就好像一个木桶在底部破了一个大口子，她的灵力就像流水一样，飞速地在消失。

宣颖低头看着草，须臾，才犹豫着摇了摇头。

“糟了！”清光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巨变，“我怎么就忘了呢！”

宣颖表情古怪地扭开头去，扶姝见他们表情有异，下意识觉得情况不对，“怎么了表哥？”

清光盯着宣颖，目光如有千钧重，还带着丝丝怜悯，宣颖怯怯地对上他的视线，在读懂了他的目光之后，抢先说道：“别让我回去……我不想再回去。无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清光无法拒绝她的目光，良久，才闭上眼转过了头去。

宣颖笑了，和在陵墓中的那抹笑不同，这一次，扶姝从她眼中看到了绝望，然这绝望之中，却又有着莫大的喜悦。

“谢谢你们，能让我有机会再看一眼天空……”她转头看去，微风吹动花香的岸边，伫立着一个背影，坚忍、刚毅，而又孤独，“……还有他。”

夜明珠的光被掩盖的时候，她已飘离他们，扶姝看着她接近透明的身体飘向湖边，眉头一皱，道：“表哥，她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好像是诀别似的。”她不期然抬头，惊讶地看到清光眼中的悲悯，“表哥？”

清光很久才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个人身上，宣颖虽然站在叶政身边，可她终究只是抹孤魂，别说别人，就连叶政也不曾察觉。她只是抬头看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是我的错，我只想着让她离开陵墓，却忘了，她和陵墓，是鱼和水的关系。”

扶姝有点明白，却还是糊涂：“什……么意思？”

清光懊悔极了，“陵墓的格局，能够生生不息地制造阴气，让她不至于因为无法轮回而消失，而我们，破坏了陵墓，带她出了湖底。十四年不见天日，再加上依赖于陵墓里的阴气而生存，她的身体，不能接触到半点外界的阳气，即使是在夜晚。”

扶姝微睁大了眼睛，“那，接触了怎么样？”

四周太安静了，扶姝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清光的呼吸声，她不免开始紧张，只听一声叹息从清光口中而出，随后他道：“她会消失，而且很快。”

“……多快？”

“最迟，日出的第一缕阳光，会带走她。”

两个人都沉默了，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站了半天，也只是在原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发怔。

夜间的风凉的很，隔着薄薄的衣服从衣襟吹进脖子，激起清光一层鸡皮，明明白天还如春天般温暖，可到了晚上，却像初冬一样冷，地上甚至多了一层寒霜，眼前的光景渐渐被薄雾笼罩，因叶政本就身着黑衣，再加上宣颖的身体也在慢慢变透明，清光很快就看不见他们两个。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可以早一步察觉的，都是我……”语气里包含了说不出的后悔，扶姝很不明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为什么值得他花这么大工夫去帮。

湖面升起了白雾，越来越浓，叶政眼前的景色也越变越模糊。灵力飞快的消耗令宣颖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从地上渗出了阴气悄悄进入她的身体，减缓了灵力消耗的速度，她抬头看着叶政。

多少年过去了，记忆中的他变了太多，老了，沧桑了，却唯有一双眼睛没有变，注视着湖水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专注，她知道，那是在透过湖水看她。尽管时隔十四年，尽管中间有着太多的恩怨，可此刻，一切就像回到很久以前他们刚认识不久，一切都尚未发生，一切都还很美好。

也许是站得累了，叶政也坐了下来，正巧挨着宣颖。

宣颖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的好似空气的重量，叫叶政完全没有察觉，他一脚屈起，手支着头看湖水，许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小颖……”他的声音很轻，若不是宣颖离得他近，根本就听不到，下意识地，她张了张口，然那声诶，却始终没有出口，她矛盾的目光在他刻满了悲伤的脸停留许久，终是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