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自是容寂,他今夜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愈加显出空谷幽兰般的恬静气质,便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身边,上官正行面上神色颇为严肃,他似是能体察容寂心情,所以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再过去,端坐着的是他下午刚返回到洛州的孙女上官柔,上官柔面上神色百无聊赖,抿着唇看着容寂。
上官柔边上再看过去,还坐着个两个人,一个正是那粗犷不知斯文为何物的狂刀东陵朔。
他自那日在洛州城外和红衣大战一场后便消失了大半年,直到昨日刚被人找了回来。
而另一个人,正是把狂刀找回来的人,那人容貌生得极美,皮肤很白,五官都生得很好看,一双凤目璀璨明亮,看起来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
但是,那人明明年纪看起来不大,不过二十出头,一头如流水般的长发却已变成银白的颜色,满头华发,竟是一根青丝也找不出来。
这人正是之前狂刀口口声声问红衣要的人,银魔──唐颜。
天下六怪,北三邪──红衣、狂刀、轻舞,南三圣──银魔、疾风、苍海,世人都只知道有这么六个人物,却不知道,其实他们都是出自同一门派。
今日,容劲风确实宣布了太子人选,也已立下诏书,待他病危,自有人将诏书公布于众。
而容劲风最终选择的太子人选,是三皇子容贤。
晚上容寂到府中后,上官正行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于是,便也有了此刻书房中的沉默。
“三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直接杀了皇帝就可以夺下皇位,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现在知道此事的官员已有数人,皇帝诏书也已立下,你还争什么皇位!”上官柔最终受不了容寂的沉默,大声说了一句。
上官正行闻言皱起了眉,朝孙女瞥了一眼,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唐颜在此刻冷静地开了口:“上官伯伯刚才已经说了,容劲风要知道此事的朝臣都谨守秘密,就那四五个人,要他们闭嘴也是容易。”
东陵朔闻言却是冷哼了一声,面上满是戾气,不屑地说:“闭什么嘴,直接一刀杀了了事,哪这么多麻烦。”
他想想也觉得莫名其妙,唐颜找他来,是说要给容寂帮忙,可现在容寂却似乎没有杀人的打算,那他还来帮什么忙?
“殿下,如今知道此事的五位朝臣,其他三位老夫都有把握可以让他们加入殿下阵营,只有叶静珽……之前皇上曾私下询问过他立太子的意见,似乎正是他选了三皇子,才让皇上下定了决心。殿下对叶静珽的态度一直不明确,所以老夫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了。”
除了容寂之外,各人都说了自己的意见,上官正行说完之后,四双眼睛更是同时落到了容寂的身上。
可容寂却依旧沉默,他不温不火地静坐着,那态度很快让暴躁的东陵朔火大起来。
“容寂!你到底要怎么样赶快说出来,老子没空在这里陪你这闷葫芦。”
东陵朔一掌拍在桌子上,直把那坚硬的桃木桌子拍得裂出了几条缝,那缝隙“啪”地裂开,一路正裂到容寂置于桌上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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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寂终于抬起了眼,他漫不经心地朝东陵朔看了一眼,淡淡答话道:“叶静珽那里我会解决,其余三位朝臣交给宰相,师兄若还有事无法留在洛州,就先去办吧。”
大半年前,他对东陵朔忍让是为了唐颜,可既然现在唐颜回来了,他自也不会对东陵朔过分客气。
这师兄暴躁至极又缺乏头脑,他还真担心他会坏自己的事,若非看在唐颜面子上,他根本不想见到他。
他这话自是让东陵朔生气得很,想发作可又碍于唐颜脸面,当即火大得狠狠瞪了容寂一眼。
唐颜眼见他们水火不容的样子,轻叹口气,站起身道:“如此,那我和狂刀先离开了,你若有事再找我们。”
容寂朝唐颜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感激的神色。
唐颜朝他笑了笑,转身拉着东陵朔走了。
上官柔等他们离开,这才满脸无奈地道:“三师兄,你和二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和平共处?每次见面都势同水火,你们累不累?”
对她来说,两个人都是她的好师兄,她自然是不想偏颇谁。
虽然也觉得东陵朔的脾气暴躁了点,但是他既然好心来帮忙,容寂这样的态度,也确实让人无语。
容寂朝她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转而看向上官正行,淡淡道:“明日晌午我会进宫,我与容劲风之间,也是该做个了结,你明日将那三人安排妥当之后,便也进宫来吧。”
“老夫明白了。”知道容寂是要下手了,上官正行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明日宫中怕是要风起云涌,只盼,容寂不要将事情闹得太大才好。
如今诏书已下,只要知道此事的人都咬定皇上是要将皇位传给容寂,那事情便再顺利不过。
他只怕,容寂心结不解,除了夺下皇位,还会做些别的事。
上官柔见容寂终于下定决心,开心地拍了下手,笑着说:“就是嘛,三师兄你也踌躇了很久了,这样可不像你,那皇帝老头对你无情,你又何必对他有义?还是早早了结了他吧。”
面对上官柔的规劝,容寂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你要去找叶静珽吗?”
“嗯。”
“师兄,若劝不住他,不如让我代你下手吧。”
容寂侧目,便见上官柔阴沉着脸,刚才那一句话自是出自她真心,他摇了摇头,答话道:“我会摆平他。”
说完之后,他没等上官柔的回答,抬步走了出去。
屋外,今晚的月色明媚动人,一弯上弦月,却撒落明亮皎洁的光线,黛青色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四下安静,让人渐渐的就平静了下来。
此刻,叶静珽正伫立在书房的窗边,也抬头望着远处天边的月亮。
月意魅人,他心中却几多萧瑟。
今日皇上宣布要立容贤为太子,他虽然已有猜到,却仍不觉心中一紧。
若是皇位传与了容贤,那容寂又要怎么办?
正思索间,院落里传来“哢嚓”一声轻响,最近洛州下了好几场大雪,此刻,院子里满是积雪,叶静珽一听这声音,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
终于来了吗?他等了数月,终于又等到那个人来见他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激动地跑出门去迎接他,而只是依旧立在窗边,静静看着那人慢慢步入他的视线。
满目雪白之下,那人红衣胜血,径直而来。
月色为他披上一层银沙,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角,那人缓缓走来,翩翩如迷人的贵公子,清雅如夜下挺立的玉树。
面纱掩不去他华贵的气质,更遮不去他如画的眉目,如星的双瞳。
叶静珽的视线紧紧绞着他,渐渐的,只觉心跳失衡,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下扶着的窗台。
红衣走到他眼前,就站在窗台的外面,微低着头,直直凝望着他。
那眸中绽出的柔情让他目眩,也更让他难以想象,眼前的人,竟其实有一副铁石般的心肠。
“你怎么了,似是不想见到我。”
红衣抬手轻轻拂过他脸颊,那修长的指尖上带着寒夜的冷意,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手覆上红衣的手,忍着寒意将脸颊完全贴在那只手上,“怎么会,我一直在等你,等了许久了。”
微微的摩擦,将彼此的体温传给对方,那寒意在这样温柔的动作下化为乌有,余下的,只有流窜于体内的温情。
红衣似是微微笑了笑,抽回手,从窗子外跳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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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珽看着他无声落在地上,心头万千情绪,此刻一拥而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他道:“仲默,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一语问出,书房中的气息瞬时有些变了,先前还弥漫在空气中的温情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红衣转头看他,却不答话。
叶静珽嘴角勾起个苦笑,直视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再度开口:“那日从彩蝶坟上回来,管家发现我面颊上沾了血迹,想来想去,那该是在你肩上沾到的,当时你受伤了吧。”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很是平静,与往常见到红衣时的口气截然不同,红衣察觉到了,不自觉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肩。
那日回府后便发现伤口又裂开了,可他没有注意到,血迹竟沾到了叶静珽的脸上。
“嗯,已经好了。”片刻后他答了话,目光看向叶静珽,已经猜到了什么。
“仲默,我想看看你面纱下的真容,可以吗?”叶静珽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更紧地盯视着红衣。
想起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想起他们之间曾春宵一度,他此刻却突然害怕起答案,若那面纱之后真如他的猜测,他又当如何自处?
很久的时间里,书房里静谧到没有一丝声响,两个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气息都几不可闻。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如尘般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在空中旋转漂浮,上上下下,似乎不肯落在地上。
叶静珽此刻的心,便也如那些雪花般漂浮不定,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已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当红衣清冷嗓音响起,叶静珽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他看着红衣的眼睛,那一瞬间,似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万年寒冰。
他咽了口口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随后重重点了点头。
红衣的眼眸轻阖了一下,随后他抬手,扯下了从未在叶静珽眼前除去过的红色面纱。
那昳丽而并不陌生的面容渐渐出现在眼前,叶静珽心中的寒意越发森重,至那面纱彻底落下,终于凝结成冰,将他整个人都冻结了起来。
他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红衣身前,抬起手,将红衣额前的发撩了起来。
没了额发的掩饰,那双幽深锐利的鹰眸便彻底展现在眼前,那是容寂的眼睛,洛河边只仔细看过一眼,却让他再也没有忘过的容寂的眼睛。
周身的力气骤然消失,叶静珽大睁着眼睛,收回手,慢慢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浑身颤栗。
再多的猜测和准备,都及不上此刻真相的冲击,他只觉如遭雷劈,眼前白光片片,再没了主意。
这么久以来的温情,竟全是欺骗,而他被人当成棋子玩弄,却还将身心都交付了出去。
他怎么会笨到这种程度?他怎么会迟钝到在彩蝶出事之前,甚至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为什么?”最终,他只能呢喃出这两个字,心头滚滚而起的,竟不知是恨是怨,亦或是此生无法遗忘的伤害。
他一再在心中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再告诉自己,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结果,他满心的期盼全成了空。
现实如此残忍,竟不给他半点转圜的余地。
容寂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碰到,却被他狠狠拍开,“啪”的一声脆响,和玉锦山上的那次一模一样。
“容烨曾说过,以我的出生,不应该这么快爬到一品大官,朝中定是有人在暗中扶持我。原来是你,从一开始,我便是你布下的棋子,是你杀了彩蝶和沈谦,你铁石心肠,手段毒辣,为了皇位,你不择手段!”
叶静珽突地大吼出声,满腔愤怒,都化为了严厉的斥责。
他本就知道容寂心机沉重,可如今当真相揭露,他才意识到,他之前所知所想,哪及得上容寂一半真实?
彻头彻尾,他就是个傻子,满腔热情交付出去,怕是只能成为容寂转身离去后的笑柄!
昔日温情的爱语此刻忆起只叫他胆战心惊,那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欺骗!
“五年了,容寂,这五年来你看着我越陷越深,最终像个荡妇般在你身下张开双腿,你心中是否得意得很?你知道我成为容怜幕僚却不动声色,你早就决定要借我的手除去他。当初我救你一命,并不曾奢求你的报答,可是……可是你就算不报答,又何必如此作践我?叶静珽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你这般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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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珽声声哀戚,一字一句,俱击在容寂心头,听他口没遮拦地贬低自己,容寂心中痛极,却辩不出一个字来。
他没有得意,他也从不曾想过要作践他,可这一路走来,利用却是事实,伤害也已鲜明,他又要拿什么去辩驳自己没有那样做?
更何况,他向来就不屑于解释,便如五年前他与狂刀对峙,他宁愿被狂刀一掌打死,也没有过半分辩驳的意思。
“静珽,我还有没做完的事,等我做完那些,我再……”
“够了!你要做什么与我何干!我也不要再听你说一句话,你滚!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失去理智的话不住脱口而出,叶静珽红着眼狠狠推开容寂,指着大门叫他滚。
曾经满腔的爱意在这夜转化成自怜的痛苦和无边的恨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五年做了些什么。
他自甘堕落,承欢胯下也就罢了,可他竟还害了彩蝶性命,为什么,玉锦山上死去的为什么不是他而是彩蝶。
若那时他死了,他心中还带着对红衣的爱意,他脑中拥有的回忆全是美好,可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残忍,留下他,就只是为了给他这样的惩罚吗?
彩蝶,你是否也知道一切,所以才在临死之前要我不要恨他?
“静珽……”
“滚啊!我不要听你说话!”冲过去一把将人拉住就往外拖,叶静珽此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将容寂赶了出去。
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他又冲到窗边把窗户也关上,这才脱力地慢慢滑坐到地上。
头好疼,从来没有过的钻心的疼沿着脑子蔓延至全身,他抱紧了自己,浑身不住地颤抖,可依旧无法阻挡那疼痛倾遍全身。
彩蝶,彩蝶,为什么这样的时刻你却不在我身边,你叫我如何不恨,叫我如何不怨?那样的瞒天大谎,我竟被骗了五年。
连你也一直在骗我,一直在骗我,可我又怎么能去恨你,彩蝶,若重回玉锦山上,我一定拉开你,自己去死……
“殿下,皇上病重,谁都不想见,您……”
重阳宫外,容劲风身边的内侍太监拦住了容寂的路。
此时正是晌午,因为容劲风病重,已多日不曾早朝,好在大梁目前国泰民安,宰相每日来汇报一下便也够了。
目前重阳宫除了宰相和莲贵妃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便是几位皇子想要探病也是不成,就一刻前,容贤他们刚刚离开。
今日在重阳宫外当值的侍卫此刻也见到了容寂,那两人却没有拦他的意思,内侍太监正觉得奇怪,容寂已经推开他往前走了。
“殿下……”他连忙跟上去,刚想再拦容寂,却见容寂突然停下了步子,微侧过了头。
那一瞬间,他从素来安静寡言的二皇子眼中看到了凌厉的冰冷杀气,觳觫的感觉一涌而上,他整个人犹如被人迎头痛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容寂没有再看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径自推开了重阳宫的殿门。
“何人放肆,竟敢擅闯重阳宫!”莲贵妃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内殿中走了出来,她的声音很尖锐,气势十足。
容寂静静看着眼前的女人,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莲贵妃见来的人是他,眼眸中即刻浮起了恨意,身体更是气得微微颤抖。
本来她的怜儿一定能登上皇位的,可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孽种,竟然害她的怜儿要在玉锦山上面壁十年!
“二皇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陛下的口谕也敢不听了吗?识相的就快给本宫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