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珽却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哽咽地说:“静珽知道你很难过,你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悲伤,就算笑也亦然,仲默……仲默,以后静珽陪着你,海枯石烂,天荒地老,静珽陪着你……”
少年酒醉的胡言如一柄利剑刺入了红衣的心,他的身子在瞬间僵硬了。
11
他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少年将他越抱越紧。
怎么会这样?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竟然在第一眼就将他看穿了吗?他竟对他说,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就是唐颜也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叶静珽……
叶静珽抱了他一会,见他没有回应,有些着急,放开了他的脖子,皱眉看着他,“仲默,我陪着你好不好?”
床头柜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火,那摇曳的烛火照得叶静珽的脸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他扁着嘴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红衣不答应,他就不依似的。
红衣的眉慢慢蹙了起来,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眼前的少年喝醉了酒,也许明日起来,便忘了今日的誓言,可他此刻如此清醒,又怎能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他这人最重誓言,无论是别人向他承诺,还是他向别人承诺。
叶静珽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说话,似有些焦急,扯着他的衣袖摇晃了几下。
只可惜,他的意识没能坚持更久,刚晃完,还没等到红衣的答复,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睛,手渐渐松开红衣的衣袖,身子一软,人便倒在床头睡着了。
红衣到此刻才轻轻松了口气,伸手帮叶静珽掖好被子,转身出了房间。
到了外面,他叹口气,伸手将面纱摘了下来。
彩蝶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和院子,看到他出来时脸上没了面纱,夸张地惊呼道:“恩公,叶公子发酒疯扯了你的面纱?”
红衣被她逗笑,昳丽的面容叫彩蝶看得痴了,他脸上自然是没有伤痕,先前和叶静珽说的话全是托词。
“他一个不会武的书生,又怎么扯得下我的面纱。”
“也是呢,不过现在没有旁人,恩公也是该放松一下。”
“我要准备走了,彩蝶,今晚没有床,要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没床的日子我还不习惯吗?”
彩蝶说着,俏皮地朝红衣眨了眨眼睛,月色下,这女子便如嫦娥仙子,一颦一笑,都让人无法抗拒。
红衣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声音顺风而来,“彩蝶,照你这般毫不收敛,叶静珽怕是熬不到半年便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本是一句笑语,却不料,彩蝶的回话却让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恩公说笑了,叶公子看我只是欣赏,可看恩公你,却如狼似虎,我倒觉得,会让他神魂颠倒的人绝对不会是我呢。”
彩蝶说完,哈哈直笑,红衣在院门口停了一瞬,快步走了。
第二日一早,叶静珽尚未睡醒,便闻到一股异常刺鼻的辣椒味。
那味道离他很近,似乎就贴着他的鼻子,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让他每呼吸一次便痛苦一次。
因此,即便他此刻头痛欲裂,宿醉未醒,也不得不强撑着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团被浸湿的棉花被细绳吊着,就悬在他鼻子前,正是那棉花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硬生生把他弄醒。
视线再往上,便看到一张绝美的面孔悬在自己头顶上方,此刻,那绝色的美人正望着自己露出得意的微笑。
“哇!”叶静珽彻底从宿醉中惊醒,身子一转想爬起身,结果距离计算失误,一脑袋撞在了墙上。
顿时,他的痛呼声和彩蝶的笑声同时响起,把早上安静的空气全搅和了。
“彩蝶,这是怎么回事?”叶静珽抱着他撞痛的脑袋,哀怨地看向在边上笑得前仰后合的人。
什么嘛,还说是来照顾自己的,居然如此幸灾乐祸,要知道,再撞得重一些他就一命呜呼了!
“公子,你刚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真是让人忍不住要欺负你,哈哈,对了,昨夜恩公走时特地嘱咐我今日要叫你起床,他说首日当值,可不能迟到了。”
彩蝶边笑边说,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过她手下可半点都不含糊,已经一把拉过叶静珽,替他更衣了。
叶静珽的脑子还昏沉沉的,宿醉让他头痛得很,此刻听了彩蝶的话,才知道红衣昨夜已经走了。
昨夜?昨夜好像发生了些什么……他记得他醉倒在石桌上,然后……然后红衣送他回到房间?再然后呢?
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不知道那些晃过的影像是真的还是他的梦。
彩蝶动作利落地给他换上了官服,拉着他到客厅吃早饭,早饭很丰盛,叶静珽几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早饭。
“彩蝶,这些……”他看着摆在眼前的粥点有些傻眼,他的月俸可供不起这样的花销,他是不是应该和彩蝶说一声?
彩蝶在他边上坐下,自己也大模大样地端起了碗筷,看着他眨眼道:“公子,你放心吧,恩公说了,让你把你的俸禄都存起来,这边的日常开销,自然由他包办。”
“这不行!”叶静珽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
他是认红衣做朋友,可不是认他做衣食父母,他如今自己有月俸,怎么能让红衣帮他出这么多钱?
似乎知道他会拒绝,彩蝶继续笑道:“公子,恩公是江湖人,他们江湖人有江湖人挣钱的方式,他虽然谈不上腰缠万贯,但要养十个八个你也绝对不成问题。再说了,就你那点俸禄,难道要我每日跟着你吃咸菜萝卜?”
“那你用仲默的钱,我每日吃咸菜萝卜便行了。”
“那可不行,恩公说了,你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必须多吃点才能长高,公子,你若真有志气,这几年便好好为官,我们的日常开销我都会记在帐上,等你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你还愁无法还钱给恩公?”
“不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自当自食其力,我有几分力便办几分事,现在吃咸菜萝卜,以后自然能吃山珍海味,但是,绝对不能依赖朋友而活。”
“公子,你可不要死脑筋,谁要你依赖恩公而活了?既是朋友,怎么还不许恩公对你出手相助?何况他又不给你金山银山,不过就是改善一下我们的饮食而已。”
“可是……”
“好了,没什么可是的,这家里现在管伙食的人是我,公子若不愿吃,我就日日倒了,看公子舍得不舍得。”
这彩蝶当真是很会强词夺理,便是叶静珽身负才子之名,平日也算伶牙俐齿,遇到她,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12
看着彩蝶大口吃着早饭,叶静珽心里确实有些憋屈,总觉得,他欠红衣太多,这样下去,真会无法还清。
彩蝶见他心事重重,抬手大力拍在他的背脊上,扬声道:“公子,你就别思前想后了,要知道,你可是救了恩公一命,他就是拿万两黄金来回报你,也抵不过你给他的恩惠啊。”
彩蝶是习过武的人,这一掌下去,直拍的叶静珽身子一冲,差点撞翻了桌子。
他只觉后背上一阵疼痛,当即苦着脸说:“彩蝶,你这下手也太重了,姑娘家,温柔一点嘛。”
“好啦,公子你再不抓紧吃完去当值,我可是要更粗鲁了。”
“我,我这就吃,你别动粗!”
红衣再来,是五日后的晚上。
叶静珽刚从武库回来,和彩蝶两人在客厅的桌边坐下,边听到门上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很是有礼。
听到那声音,叶静珽几乎是直觉地便站起身,随后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彩蝶正在放碗筷,听到敲门声也是嘴角一弯,笑道:“看来要加一副碗筷了。”
说完,也不待叶静珽回答,她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门外站的确实是那红色的人影,叶静珽满腔欣喜,侧身让开了路,“仲默,你来了,今日怎么没有带酒?”
“就你的酒量,我哪敢再让你喝?”
听了红衣的打趣,叶静珽面上微红,想起那日晚上似梦非梦的一切,趁彩蝶不在,忙低声问道:“那晚我喝醉了,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红衣略一耸肩,走进客厅,闻到满室香味,欣慰地说:“彩蝶这丫头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接着便听到彩蝶自得的嗓音响了起来,“恩公,过去可是你不给我机会一展厨艺,我可是毛遂自荐过很多次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损失了。”
“可不是嘛,现在啊,你就等着羡慕公子吧。”
彩蝶和红衣之间,虽然从称呼上来看并没有显得有多亲近,彩蝶一直叫红衣恩公,从来不叫他的名或者字。
可叶静珽在边上看着他们,总觉得这二人亲昵得很,甚至那个世界,都不是他能走进去的。
彩蝶即便对他也毫不拘礼,可和对红衣,总是不同的。
而红衣虽然和他交了朋友,可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层看不见的薄纱。
这种感觉,让叶静珽觉得有些羡慕,甚至不知不觉间嫉妒起彩蝶来。
“公子,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可怕,彩蝶哪里招惹你了?”席间见叶静珽一直盯着自己看,彩蝶两眼一眯,风情万种地朝他笑道。
叶静珽被她那妩媚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跳,转眼看到红衣也正看着自己,顿时心跳失衡,撇嘴道:“我看你们两个好生亲密……”
“原来公子是吃醋了。”彩蝶娇笑不停,语气玩味。
叶静珽一急,开口就要解释:“我不是……”
话刚出口,便被彩蝶不客气地打断:“我知道,你不是吃恩公的醋,而是吃我的醋。”
这话直说得叶静珽目瞪口呆,心里更是如装了头小鹿般惴惴不安,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发现了?不会吧,若是如此,红衣会如何看他?
红衣对此事的反应却是不大,瞥了彩蝶一眼,淡淡道:“彩蝶,你的玩笑开过头了。”
彩蝶当即吐了吐舌,扮个鬼脸,不再嘲笑叶静珽了。
叶静珽当即也装出几分气势,瞪她道:“就是嘛,我可不是吃醋,彩蝶你不要胡说。”
“好好,都是我信口开河,我错了,好了吧?”嘴上说着认错的话,彩蝶的神色看起来是半分自省也无。
叶静珽拿她没辙,和红衣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在朝中的官位做得可还习惯?”隔了会,红衣看着叶静珽问道。
叶静珽点了点头,将这几日做的事细细说与他们听。
武库在洛州城东,距离粮仓不远,叶静珽因为不懂武功,所以主要负责文书方面的工作。
最近正好新进了武器,他这几日做的,便是将新进的武器全部清点登记,做成目录之后交给主事。
他本对武器种类并不在行,这几日看得多了,倒是也把各式武器的模样和作用都摸了个透,其中有些较为古老且不实用的,他还在想可有什么改进之法。
“公子想要改进武器?这可是件大工程。”彩蝶听叶静珽说完,立刻挑眉笑道。
叶静珽点了点头,咧着嘴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朝廷对那些旧了不用的武器都不处理,就任由堆在武库中,我看这样着实浪费,若是能改进之后再度投入使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公子可有想到什么好的点子?”
“嗯,我今日琢磨了弩箭的构造,正想着能不能设计成连发的模式,若能一次发三箭,那威力自然比一次一箭要强。还有长矛,现在我们用的长矛都是普通的矛头,我也在想,是否能能矛头做成勾状以增加威力。不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设想,我还要和主事他们讨论之后再做决定。”
都说库部令史这官位无聊得很,可叶静珽倒不觉得,这不,不过几日,他便找到事做了。
他这人做事向来认真,既然做了,便会努力做好,若是真能好好改进了武器,也算是大大的一桩成就。
“公子真是爱动脑筋,不亏是嘉陵关出了名的才子,如此下去,你一定会作出成就的。”
听了彩蝶的赞美,叶静珽有些缅甸,面上笑意更深。
彩蝶见红衣不说话,怂恿他道:“恩公,你也夸公子几句啊。”
红衣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听说库部升迁不易,到了静珽这里怕是要变一变了。”
这话不是多大的赞美,但是听到叶静珽耳中却是莫大的鼓励。
他神色激动地看着红衣,此刻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他要努力升官,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红衣对他寄予的厚望。
13
晚饭之后彩蝶出门置物,红衣今夜不急着离开,就陪叶静珽看一会书。
因为府邸里没有书房,所以书都是堆在卧室,本来叶静珽想在卧室里辟一半做书房用,结果彩蝶来了之后,那一半成了彩蝶的卧室。
如今两人同住一屋,一张帘子将屋子一分为二,倒也相敬如宾,没什么不自在。
叶静珽现在看书便都是在院子里看,用他的话来说,院子里有明月清风相伴,他反而静得下心。
红衣见他抱出好几本书,最上面的,是一本《诗赋》。
那书里夹着张纸条,恐怕是叶静珽用来标记自己看到哪里的。
叶静珽让他稍坐一会,自己跑去泡茶,他便翻开了那本《诗赋》。
纸条夹着的那一页上,被叶静珽用笔划出了一句句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看着那诗句,红衣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苦笑。
叶静珽这会儿正好端着茶出来,见红衣看着他的书发怔,不禁好奇地凑过了脑袋,随后笑着说:“啊,仲默,你在看这首诗呢。”
“嗯,你为何独独将这句划出来?”
“觉得这句句子写得不好呗。”
“不好?”
“嗯,”叶静珽在石凳上坐下,给红衣和自己倒了杯茶,这才继续说道:“要说相思成灰,不是太惨了吗?我觉得人能有值得相思之人,至少还是幸福的,若独活于世,无人可思,那才是真正的悲惨。”
叶静珽这一番话说得爽气,想必确实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可这番话听到红衣耳中,却不免让他嗤之以鼻。
他知道叶静珽是因为经历得太少,才能有如此天真的想法,人有时候,相思何止成灰,那简直是一种纯粹的绝望和折磨。
在那种痛苦之下,甚至连继续活着都是一种无望,只恨不得快快死去,好从这份无休止的煎熬之中彻底解脱。
“仲默,你怎么了?”叶静珽敏感地捕捉到了自红衣身上冒出的压抑,禁不住担心地问了一句。
红衣袖中的手握着拳,好半晌才答话道:“静珽,你现在有这份心思,但兴许有一日,你会明白这诗句其实并未言过其实。”
他的语气淡淡的,并没有多大的波澜,甚至从他的话里,也听不出太明显的情绪,但是叶静珽依然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心头一紧。
他能感觉到红衣身上无法抑制的深藏的愤怒,也能感觉到那份愤怒下的绝望和凄凉,而那些,都让他觉得很难过。
“仲默……”叶静珽咬紧了唇,不知道此刻要如何劝慰红衣,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他心中的疼惜。
红衣静坐了片刻,突然道:“不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叶静珽直觉地想拒绝听这个故事,或者应该说,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不想红衣亲口来说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