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什麽要说的麽?”声音暗哑,颤颤巍巍。
一时心痛入髓:“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白槿突地一笑,宛如梨花带雨,“白槿该知足了,卫三王子叱咤疆场,几时对人说过身不由己。”
“三王子…”
“卫三王爷怎麽做都有道理,全是白槿一厢情愿,怨不得别人,只是有句话,白槿一定要问问。”白槿垂下头来,缓缓拉出那块
玉佩,“小三,小三可曾真心待过槿儿?”
叹口气,轻轻拉过眼前人,拥入怀中:“傻子,傻子!”面颊相贴,一片冰凉。
“小三…求你只作小三,求你只是槿儿的小三…”泪水滑落,“若你是小三,槿儿就是傻子又有何妨?”
叹口气,轻吻白槿眉间,擦他泪水:“我曾问过王子,是要平淡相交,或是一夕之欢。”
白槿望我良久,突地惨然一笑:“白槿果然是傻子!我做得一生一世的槿儿,你却作不得一生一世的小三。”
闻言一怔,心中大乱,怎地生出一丝愧意,狠心将他一推:“想来方才与尊上所言,王子也听到了。小三已被豳王赐死,日后再
无小三其人。”
白槿闭上双目,浑身轻颤,泪水涟涟。
有些不忍,缓缓将玉佩放入白槿领中,沉声道:“若是刘锶日后忆起北地,皆因王子!”
言罢也不看他,转身大步而行。
情爱于我,本就无缘。就当刘锶不懂怜香惜玉,也不愿做长袖善舞之辈。
现下怎生得出相知相悦之情,现下又怎是风花雪月之时。
刘锶终不是有情之人,只配在污浊之间挣扎求存。
朝堂之间,无非钩心斗角,制横之术是帝王之学,刘锶自愧,尚不足以运用自如,但乱中取胜,却是兵家常用之道,刘锶还有些
自信。
当然也需提防豳王临时反悔,若能给白栅致命一击,白榆立储就是铁板订钉。金杰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文思之事真能与
之扯上联系,哪怕一点半点,刘锶也有法子叫他无法翻身。可惜现下文思行踪不明,尚不足以理清是好是坏。
至于韩焉,越是深入,越察此人心怀深远,现下是有共同利益,尚彼此牵制,若是易位相处,难以想象,也是时候寻这位拥翠楼
的大老板谈谈了。
倒是白榆那边,找个空子聊聊也好。
边走边想,不觉过了宫门,却见到庭继南宫笑容满面,子敬青衣白袜,一行人车马齐备,焚香袅袅。正要开口,南宫早捉狭笑道
:“三王爷连着数日祈福,甚是辛劳。下官等恭候多时了。”
庭继亦笑道:“三王爷自是爱妹心切,祈福祝祷,较之常人必定不同。想新人必将百年好合,两国定修百年之谊。”
我只好一笑,也不答话,子敬缓步上前,为我加件外袍,才道:“主子辛苦,康宁公主不便亲迎,主子这就回驿馆吧。”
回首一望,宫门后隐隐立一人,面若桃李,朱唇紧咬,凤眼含泪,紧紧攒着颈间蜀锦绳带。突觉怀中麒麟冰冷刺骨,重若千斤。
心中暗叹,面上却和煦一笑,回身上马,一行人向驿馆不提。
34 净地迷人
驿馆中庭,樱花半谢,碧树下,一美如前,丹青狼毫。
“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鸟雀不知郊野好,穿花翻恋小庭中。”缓缓念出,不觉赞道:“泱儿写的好字!”
“三哥?”泱儿回身一望,又惊又喜,“昨晚见子敬回来,南宫就说三哥也快了。不想今日真的回来了。”
“我自然得回来,要再不回来,只怕就不是借着高珩的《春日杂咏》来骂三哥这般简单啦!”微微一笑,帮她打开印泥。
泱儿盖上印鉴:“哪儿敢啊,三哥可是大忙人!”巧笑嫣然,秀眉弯弯,自有风情。
“在驿馆闷了几日,心里不痛快吧?”
“也没有,豳国礼部送来很多什物,也有不少精巧玩意儿。倒是二王爷送了些豳国掌故趣闻的集子来,颇有意思。”
“哦?看来白榆倒是有心人。”不觉点头,白栅知情识意,就算泱儿不是他心中所爱,也不会亏待了的。
“哎呀三哥,总是这副正经的模样,看得泱儿浑身不自在。”泱儿娇嗔一笑,“好容易三哥回来,今儿天气也好,不如出去游玩
一番?”
不觉一皱眉。不提出行安全与否,碍着泱儿身份,贸然出行,也于礼不合。泱儿察我不语,也讪讪的,别扭一笑:“看我乱说的
,三哥莫要为难,这中庭里花也开得好。”神色落寞,幽幽含愁,心里一紧。
“鸟雀不知郊野好,穿花翻恋小庭中。”庭继不知何时来的,一指泱儿所写,“人比之雀鸟终是明白许多的。菡京城西有座灵恩
寺,以佛法牡丹闻世,三王爷与公主今儿不妨瞧瞧去。”
泱儿一脸企盼,我只得点头一笑。
“三哥这是应了?不许反悔,我这就换衣服去。”泱儿雀跃而去,一脸粲然。
庭继亦一笑:“那庭继安排相关人手。”
我浅浅一笑,抬头时,只见樱花半树凋敝,半树零落,原是春渐远。当日树下尚有一少年持剑而舞,一怒一嗔,一颦一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错了,人面自是不知何处去,笑春风者,亦不是去年那朵。
文思。
猛地一顿,怎会想起他来,怎会于无意之间想起他来。摇摇头,他是自行离去,或是被人虏走,可惜线索太少,无法寻找。
现在只盼尽快有人找上门来,就是拿他相胁,也好过毫无消息。
摇摇头,自准备去了。
碍着身份,不便多带人手,也怕有人趁机下手,害了泱儿,却也怕人多败了兴致。故而明面儿上只带了子敬骑马护卫,又挑个机
灵会武的小厮驾车,泱儿自带了贴身丫鬟。暗中派了蒋含并着十几个卫士,乔装随行。
城西灵恩寺,牡丹如锦,花开灿烂,绚若霞光。
荷莲清俊,瑞兰幽香,黑花葵鲜见,冠世墨玉引人轻掬,璎珞宝珠五彩缤纷,八宝香、蓝田玉、大富贵、吉祥红、洛阳红、彭州
紫、昆山夜光…名品纷繁,应接不暇。
花团锦簇,枝叶扶疏,娇香四溢,沁人心脾。
游人如织,往来穿梭。或是寻常人家,祈福还原;或是官宦人家,问禅礼佛。泱儿自得其乐,穿梭花丛,生气卓然。示意子敬跟
着她,我独向寺中缓行。
大雄宝殿三稽首,晨钟暮鼓一柱香。
躲过人流,绕过偏殿,有一小院,上书“无限灵光”,信步而入,满满一片瑶池贯月。
门前自有千江月,室内却无一点尘。贝叶若图遮得眼,须知净地亦迷人。
枯木禅师做的绝妙好辞,当击节而赞。
红尘迷惘,若无真心,即便参访道场、颂经礼佛,内心终难苟安。心若不净,禅门亦是修罗地狱。五行之大,逃脱非易。世尊拈
花,迦叶微笑,禅门而生,由是开花结果。
一花一天堂,一沙一世界。
扰攘喧闹,俗世凡尘,禅风雅致,渡人渡己。
只这一片瑶池贯月,已然胜却万千虚言。
洁色牡丹,盈盈如雪,皎洁似月,故得此名。
尤记镱哥种得一株,仔细谨慎,小心伺弄,虽三年不开,却怜惜万分。
他曾言道,牡丹是天下第一委屈之花,只因花开灿烂,从此万劫不复。显贵爱甚,为她富贵之名;清流鄙之,恼她肆意之态。
他曾言道,花有何罪,花有何功,百口莫辨,不过是人心好恶强加罢了。
他曾言道,他亦不能免俗,只为这个超尘脱俗的名儿,甘愿候她一生一世,观刹那芳华。
他曾言道,三弟喜爱白梅,爱她拥雪独立天地,清奇俊逸,如我爱这白牡丹。
今日满目素洁,镱哥可见?
轻抚花瓣,眼中酸涩,嘴角却轻扬,若是镱哥还在,当饮酒赋诗来和。
突地耳际佛号一宣:“迦叶尊者拈花而笑,公子却含泪而笑,禅机隐隐。”
忙一拭目,回身见一中年和尚,手持扫帚,昂然而立,不由合掌道:“禅师见笑了。”
和尚一笑:“谁是禅师?”
我一指牡丹:“朵朵净是法身。”
和尚再问:“如何是禅?”
“只手之声。”
“如何悟禅?”
“明心见性。”
和尚一宣佛号:“可惜可惜。”
我亦点头:“望大师指点。”
和尚摇首道:“世事由来多缺陷,幻躯焉能免无常。”竟自去了。
语出憨山大师做的《醒世歌》,意在点化众生。可惜禅贵无声,美在心领神会,以心传心,心心相印。和尚却道可惜,莫非能看
透我心死寂?
摇头一笑,正欲寻路而返,却见一少年立于身后,定睛于我。
端整俊逸,眉宇清朗,双目炯炯,挺鼻薄唇,峨冠博带,宽服大袖,侧帽风流。
恼他目不转睛,注视过久,不免尴尬,正欲离去,却闻少年轻道:“芝兰玉树。”
抬眼看时,他却侧头皱眉:“只手之声何解?”
“双手才能作声,只手之声无非一‘空’字。”我淡淡回话。
“原来如此。”少年展眉一笑,清雅非凡,“又为何可惜?”
“不能免俗罢了。”自嘲一笑,“这位公子话也不少,若是问禅,只怕找错人了。”
那少年忙的拦住:“在下实是觉与公子投缘,敢问公子台甫?”
见他问得认真,不觉好笑:“佛曰:‘不可说’。”
他亦笑道:“如此是在下唐突了…”
“哎呀,小主子在这儿啊,害奴婢好找!”
回头看时,一小丫头匆匆而来,跟着几个小厮模样之人,衣饰齐整,再看此人年纪尚轻,只怕是王谢子弟出游。思及此,躬身轻
道:“在下告辞了。”不待他回话,自去了。
原路折返,记挂泱儿,虽知子敬跟着,还是惦念。饶了几个圈子,遇上寻我的小厮,只云泱儿布施罢了,正在大殿求签。
于是又至大殿,泱儿正起身寻签牌。上前接过一看,签号六百一十七,是首五言诗。
静者柴门外,看云帽影斜。晚风榺吠蛤,暑雨瓦生花。
“怎样?”泱儿急急问那解签老妪。
“签分九等,此为上签中的末流,好是好,只不是极好罢了。”
“那就是上上、上中、上下…上下签了。”泱儿眉头一皱,脸微红,想说甚麽,却踌躇着。
“姑娘问甚麽?”老妪望签细问。
“自然是问姻缘了。”呵呵一笑,泱儿面嫩,知她问不出口,故而代答。
解签老妪道:“这位姑娘嫁得贵婿,还问姻缘作甚?”
泱儿面露惊色:“你如何知道…”
我一拍泱儿肩膀:“不知我这妹子与未来妹夫可会举案齐眉,多子多福?”
泱儿面红耳赤,又羞又急,却含着喜色,偷看那老妪。
老妪皱眉道:“说实话,这签子求姻缘可不大好。‘静者柴门外,看云帽影斜’,只怕那位相公家里已有妻室,或是已有心爱之
人了。至于‘晚风榺吠蛤,暑雨瓦生花’,说得是相敬如宾,却难心意相通。只怕是歌舞升平之下,咫尺天涯。”
泱儿一愣,我忙道:“不妨再看看八字。”
老妪问了泱儿八字,方笑道:“大富大贵的命格,当有一子一女,得享高寿。”
泱儿起身离去,怏怏不乐,面色不定。我摸出一两银子,递于老妪。老妪望我一眼,又道:“这位公子记住老婆子的话,那位姑
娘命是极金贵的,可惜夫家命数已尽。若是那位姑娘丧夫,且莫再嫁,速速归家,免了颠沛流离之苦。”
诺诺称是,疾步赶上泱儿:“怎地闷闷不乐?”
“若不能抓住白榆的心,怎麽能帮三哥?”泱儿撅着小嘴,一脸懊恼。
“傻泱儿!”我不觉失笑,“君王若爱自是更好,若非也无甚要紧。一国之母,要的不是君王的心,而是君王的信任,彼此扶持
才是社稷之福。毕竟统领六宫的王后,于王的意义,不是一般妃嫔啊。”
泱儿还是一脸不快,我又笑道:“这些相士算婆之言怎可当真,听过就算了。咱们再去逛逛,后面牡丹开得甚是喜人。”
一阵插科打诨,才算把求签一节隐去。行得一阵,不觉晌午将至,正欲出寺,有个小沙弥上前拦住:“方才可是这位施主到过灵
光小院?”
灵光小院?我等皆一脸茫然,走过大半,倒不曾留意。
那小沙弥又道:“灵光小院书有‘无限灵光’四字,植满瑶池贯月。”
“哦,确是到过。”想起来了,还遇到一位高僧,“只是还有一位公子也到过的。”
“无妨,既到过,就请这位施主随我来吧,住持请施主禅房相谈。”小沙弥躬身带路。
“这…”我目视泱儿等人。
小沙弥咧嘴一笑:“师父说,若是施主有同行之人,就请一块儿来。”
泱儿点点头,笑道:“三哥,泱儿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灵恩寺住持是何模样?”
本想辞了,但见泱儿起了劲儿,不好扫她兴头,于是点头示意:“麻烦小师父带路了。”
“请。”
35 毋嗔毋痴
后院禅房,虽茅舍简朴,倒也素洁雅致。
入小院时,方才所见和尚正手把花锄,细心犁地。
我双手合十,轻声言道:“住持有礼。”
和尚抬头望我一眼,示意小沙弥:“请女菩萨等到外间用茶,我有话与施主说。”冲我一抬手,“请。”
待两人坐定,我抿口香茶,缓缓道:“不知住持相请所谓何事?”
和尚深深望我一眼,突地离席跪地,冲我三叩首,口里连呼:“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这是演的哪一出?我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心中疑问万千,只不能开口相询罢了。
和尚见我不为所动,浑身轻颤,口中喃喃:“沈莛自知难免一死,只是没想到三王爷亲来罢了,罪过罪过。”
沈莛?有些耳熟,却想不起于何处听过。观他面相,也不相熟,本以为认错人了,那句“三王爷”又唤得蹊跷。不好言语,只得
颔首。
沈莛见我一言不发,也不敢起身,稍顷汗流浃背,脸色惨白:“三王爷此番来豳,本该亲往叩迎,只奴才身份卑微,怕污了三王
爷法眼。只得每日清香三柱,叩祝武圣与三王爷康健。”
父王?看他年纪,只怕与柳五一般,是常年匿身外邦的,心里一动,何妨一诈:“沈莛,父王可是惦念你得紧啊。”
沈莛颤声道:“奴才自知办差不利,甘愿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