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目叹息一阵,眼中酸楚,却干涩难当。似被重重一击,却毫无还手之力。
连之语带哽咽:“你心里难受,就…莫要憋屈着。”
我摇摇头,预言,却喉中一甜,胸中一阵血气翻涌,忙的掩住。几番调息,终是撑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连之吓得面色惨白,连连晃我:“三爷,三爷!”
我强自一笑:“无妨,无妨…”
连之顿时呆了,眼圈儿发红:“我,我,都是我的错!”
我一抹嘴角:“谁说是你的错?该是谁的,就得谁来还!”
眼中一片杨树绿叶,就似那人眉目清雅,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拥翠楼那个倔强小官儿,敢大声呵斥我;驿馆汤池中,窘得面色发红,对我咬牙切齿;敢对我下药,敢和我玩儿心眼儿,敢认输
服软,敢坦言相告。
我却利用他这一片真心。
豳国的事儿,我亏欠他的不是当白槿的挡箭牌一遭;豳国的事儿,我亏欠他的不止受辱一节;豳国的事儿,我起意带他回东也,
还不是为了试出更多的圈套。
我说得冠冕堂皇,事事由他做主来选,可我岂非早断了他的后路,除了跟着我,跟着这个狼子野心的我之外,可还有第二条道儿
?
大姐,刘滟,父王…走马灯似的换场,我栽培他,我宠着他,我心里可有半点儿怜爱之情?
没有,没有!
我心里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早已无爱,只有宠,只有满满的算计与利用!
我亲手将他带回东也,我亲手将他送至连之身边,我亲手将他送入险境!
我就是一卑鄙小人!!!
我害他成了韩焉的眼中钉,我害他成了父王的肉中刺,我害他成了政途上的一颗垫脚石。
他死了,我少些顾忌,少些后患,少些制肘;他死了,连之不会存着介意,反怀着愧疚,怀着不安;他死了,父王安心,刘滟放
心,安俊侯定心;他死了,大大有利。他死的,真是时候!
我该舒口气,我该欢喜,我该——
我却一阵气闷,连连咳嗽,又吐出几口血来。惊觉站立不稳,只得扶住鞍辔,剧烈喘息。
连之吓得唤我数声,却只见他嘴唇翕动,不闻片语。
我却一笑:“连之,你说甚麽,我听不清…”
文思,我从未想过是在如此情形下与你再会。
好歹你是我的奴才,要死,也该留个全尸,叫我指给后来的奴才看看,教教他们,怎麽做才是好奴才…
你却功亏一篑。
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倒叫主子挂心;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偏叫主子用心;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非叫主子上心?
你,你不是好奴才…
心里却有个声音。
你,岂非也不是好主子,哪儿配有好奴才?
我淡淡一笑,说得极是!连个奴才都护不住,我这算甚麽好主子?!!
你一走了干净,自去向镱哥告我一状吧,叫他来替你讨回;你一走了干净,自去向地官儿告一状吧,叫他今夜就来索命。这腌雑
世道我也看透了,玩儿腻了,厌烦了,不如换个地方儿干净!
你,你只管去,这回子全由你!
耳侧一声低笑:“三爷——”
身子一轻,黑甜涌上眉目之间,五色斑斓,天旋地转。
连之欲说甚麽,早已听不清,此刻眼前竟暗下来,连他的脸,亦是望不清。
分道扬镳
醒来时,帷幔层罗,焚香依依。举目窗外,已是午后。
一片温凉触及额角,回目时,不由一愣:“长…长公主?”
崇明长公主浅浅一笑,将块帕子置我额际。
武圣立在榻侧,皱眉道:“散了朝就不见人影,正要派人寻你,城都御使却来告你纵马京城,袭扰无辜。”
我正欲开口,崇明长公主忙道:“也没甚麽,高公公至你府上,恰巧见着林尚书送你回府,只说今儿不爽洁,撞了秽物,迷了心
眼儿,这才将你送进宫来。”
武圣挥挥手,自有御医上前诊脉,又视瞳仁。嫌他麻烦,遂举目强笑道:“儿臣今日失礼了,定厚偿所扰百姓。”
武圣瞅我一眼,口里却道:“太医?”
医者垂手退下禀告:“三王爷乃是气急攻心,悲伤过度,郁结于肺,这才吐血…”
崇明长公主惊道:“吐血?”
御医头垂得更低:“量虽不多,却已伤肺脾。三王爷常年征战在外,战事繁重,自然调理不当;国事操劳,心思细密,难免伤神
。何况,三王爷身体底子就弱,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而且,而且…”
武圣沉声道:“而且甚麽?”
御医一抖,叩头不止:“而且三王爷身重剧毒,能活到今日,实是匪夷所思。”
“中毒?”崇明长公主面色一白,手里一抖,帕子歪下,盖住我眼眸。
御医声儿一颤:“确是如此。”
“甚麽毒?”
“似是,似是琥…琥珀霜。”后头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我自轻移锦帕,并不言语。
武圣挥手斥退众人,崇明长公主嘴唇一动,武圣使个眼色,她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行礼退下,轻掩舍门。
武圣负手踱了几步,低声道:“谁下的毒?”
“儿臣…不知。”我斟酌着。
“何时中的毒?”武圣立住,回身望我。
“于申…汐阑时。”
他行至榻侧:“多久前的事儿?”
“月余。”
“为何不告知孤?”
“也不是甚麽大事儿,何苦…”
“啪!”武圣手一扬,结结实实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冷冷一笑,仰面直视,毫不忌惮嘴角留下浊湿。
武圣叹口气,抚我唇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怎能毫不用心?”
“父王言重了。”我淡淡回了一句,扭头让开。
武圣伸手触空,面上有些讪讪的:“又使甚麽性子?”
倒觉好笑:“使性子?不知父王与我,谁更多些小孩子气?”
武圣大怒,一拍床板:“放肆!苏清是这麽教你规矩的?!”
我摇头叹道:“父王,若出尔反尔也是宫里的规矩,那我宁可不学。”
“你意思着孤出尔反尔了?”武圣眯起眼来,“说明白了,免得你心里不痛快!”
事以至此,我反倒无所顾忌了:“父王亲口允了儿子,放了连之一行,为何反悔?”
“孤不曾食言。”武圣瞅我一眼,满满威仪,“若非放松看守,他们能轻易逃脱?”
“那为何又派兵来救,作个截击假相,好痛下杀手麽?”
“孤不曾派人来救,只叫他们自行逃脱罢了。”
我一皱眉:“那为何…”
武圣咳嗽一声:“来人是谁,手下人怎麽晓得?又怕是对头,怎能放心?”
我猛的一抖,心头浮过一念,忙的翻身下床,给他跪下叩首:“儿子知错,父王莫怪!”
武圣本伸手欲扶,闻得此言,又顿住:“你以为甚麽?”
我咬牙切齿道:“真论起来,还是儿子的不是,不过,不会叫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先起来。” 武圣略一沉吟,“你以为是韩焉?”
我倒不十分惊异:“父王以为如何?”
“孤不好说甚麽,只是来人蹊跷,不能不慎。”武圣瞅我一眼,“韩焉有甚麽不对麽?”
我摇摇头:“父王,儿子眼下说不好。”
武圣坐于榻侧,轻叹道:“死者已矣,莫念为上,免得,免得误了那孩子身前身后。”
我垂首不语,武圣踌躇一阵,方讪讪道:“那孩子,叫文思是麽…”我瞅他一眼,他别过头去,“孤,孤看走眼了。”
我冷笑一声,挣扎起身,行了两步,又立住道:“不枉父子一场,你我皆看走眼了。”
一片静寂。
我自出门而去,不再言语。
转出宫门,就见着连之。负手踱步,顾盼连连。见着我,忙的奔过来。赤红双目,牢牢握吾手,一叠声儿的唤道:“怎麽起来了
,太医怎麽说?”
我摇摇头,他急道:“莫非又和武圣口角了?你身子不好,何苦惹恼他?”
我轻道:“回府吧,累了。”
连之叹口气,压下满腹话儿,只道:“也是。”
正欲上马,一个小太监牵匹马赶来,口里唤道:“三王爷留步,留步——”
皱眉停步,他忙跪下道:“皇上口谕…”
闻言不乐,却也只得下马,正欲跪下,小太监忙的拦了:“三王爷请起,皇上说了,王爷今儿不大好,规矩就免了。”
我望他一眼:“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忙的打个躬:“王爷言重了。皇上说,王爷忠心为国,不宜操劳,特赐马代步。”折身牵马过来,双手捧了缰绳奉上。
我面上一笑接过:“悬光骢?好马,好马!”
小太监陪笑道:“皇上还说,今儿王爷早些回府歇着,莫要饮酒,莫要…”我一瞪眼,小太监身子一抖,不敢再言。
连之忙拉他过去,塞块银子,口里笑道:“有劳公公了,下官自会将王爷送回府上,请皇上放心。”
小太监笑笑,也就告退了。
连之待他走远了,才回身轻道:“板着个脸,吓得死人。”
我理理马儿鬃毛,不咸不淡道:“连之,我想先去个地方。”
“我晓得你要去何处。”连之叹口气,“我不放心。”
“那你与我同往也无不可。”
连之浅浅一笑:“你先去,我身上只带着银子,没有带酒。”
也就一笑,各自翻身上马不提。
中元节,鸣禽枝头消魂。可叹一片清歌,都付与流水。欲共莲花低诉,恐芙蕖清寡,不解情思。念几番沉浮,哀情别绪,谁与温
存?
空樽夜泣,青山不语,白日悬空。翠玉山前,惟是有,一树无花,摇荡薄云。天长梦短,问何时,重见芳绽?叹方罢,忧无处寻
个利刀,直断心上缠愁。
一山梅树。不到花季,不闻香,空余叹息。
缓步上山,寻得那棵梅树,轻抚枝干,不知言何,不知何言。
解下月华剑,撅地数尺,自怀中取了瓷瓶,将里头素灰尽数撒下。闭目一叹,又盖上新土,举目望时,心内暗道,今年雪后,这
一枝,该着更洁了。
镱哥,你冷清多年,今儿有人来陪,也可略解。
再等几年,我亦来会,莫要闭户不启才是。
我日思夜想,你却终不来会,原道是你不愿再来这俗世。今儿一想,倒也是,这儿污浊一片,莫要污了你的衣角。
你不来,我自会去。
早刻进骨来,溶进血里,那一分一寸,何处不晓得想你。口里说的,无非是你哄我,我哄你,心里想的,也不过是你骗我,我骗
你。
我只求你晓得一点,一呼一吸间,必是念你一声。这天地空荡,若没了你,叫我如何自处。
我早不是立在四角天际下,只会眼光追逐你的刘锶了。
但若还能有点真的,也是对着你的时候儿。
今儿埋这儿的孩子,是我欠了的。他太老实,命也不好,身前折辱他的,我必讨回。亦怕他身后还被欺负,劳烦镱哥一阵子…至
于我,此生还了你,来生亦只随你,只盼得空能还。
待这头儿罢了,我愿长埋翠羽山,生生世世不再离开。
身后一阵脚步,也就立起身来:“这麽久,花雕很难买麽?”
“我带来的并非花雕,可你也会有兴趣的。”
这声儿…我摇头道:“在这儿,别说那些腌雑的。”
身后人轻笑:“你没把我赶下山去,看来我在你心里,还不算很脏。”
我扭头一笑:“有我在,哪儿轮得到你说脏?韩焉,你还真是神通广大,晓得到何处找我。”
“若不是有急事儿,我也不敢来这儿。”韩焉着件浅紫的衫子,衣襟带风,飘然自得,笑得淡然。
“甚麽事儿回了府再说吧。”我摇摇头,回身道,“这回子,不乐意想那些。”
韩焉行至我身后:“这儿是你的禁地,我原不该来的。”
“来都来了,何必说这些。”
韩焉沉默一阵,突地冲那梅树跪下,叩首三记,口里道:“不才韩某,给二王子磕头了。”
我抿唇望着,并不言语。
韩焉跪着不起,双手合十:“二王子莫要生气,今儿韩某冒昧来了,就是想请王子作个见证,于二王子面前,韩某必不说假话!
”
我还是立着,根本不搭理他。
韩焉轻道:“刚三王爷埋的那个孩子,叫文思,姓欧阳,是豳国人,家世青白,其父曾任豳国礼部尚书。书香门第,满门才情,
其人耿诚聪慧,长得极是讨喜,行事稳妥,二王子可放心。”一顿又道,“他是我一手送至三王爷身边儿的,三王爷喜欢他,叫
武圣不乐,好容易得着机会,抓了起来。三王爷不好动手,我就擅自作主,想救他出来,不想阴差阳错,反害了他的性命。”说
着又扣个头,“韩某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现下心里愧死了,不知怎麽和三王爷说,求二王子示下!”竟伏在地上,不再起身。
我负手冷笑一声,回身行远。
行到山脚,见着连之,不由皱眉:“来了多久,怎地不上山来?”
连之踌躇一阵:“我来时,见着韩焉…”
我叹口气,拉他手道:“这儿还是静些好,今儿来了好些人,打扰镱哥多时了,这就回吧。”
连之瞅眼山顶:“韩焉走了?”
“他?”鼻中一哼,“他有话和镱哥说,我不想听。”抬腿就走。
连之忙的拉住:“你留他一个在山上?”
“他武艺不差,也不缺银子。这山上除了雀鸟,只有梅树,你还怕出个猛兽吃了他不成?”我冷冷一笑,“要说,我倒还怕他一
把火烧了这山头呢。”
连之眉头轻颦:“韩焉说你必不理会他,叫我带句话给你。”
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他叫你带话?”
“是。”连之硬着头皮道,“他说武圣当年的四大密侍查到了。”
“哦?”我左眉一挑,“他如何查到的?”
“这个…他没说,我亦不好问。”连之摇首道,“他说,四大密侍,沈莛秦莘是你见过的,另外两个,一个是胡大夫,也就是那
个甚麽古大夫,另一个,就是…”
“高公公。”我叹口气闭目。
“你,你晓得了?”连之语带诧异。
“我只是奇怪,韩焉怎麽晓得的。”摇头举步,“看来,我看走眼了许多人。”
连之追上来:“你就这麽放着韩焉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