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素昧平生的一个鬼,要为他出头了。
“这……合适吗?”他低声喃喃。
“难不成你想让他再横行霸道几十年,那谁知道他还会害多少人?”撇了撇嘴,沉塘伸手去搭住夏明月的肩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正附在别人身上,他还以为可以摸到对方肩头那滑得犹如月光般的丝缎质感。然而当指掌接触到,却一下子穿过了那个灵体。强压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感,他赶快收回思路,同时收回手来,“总之,我先就这么过去找项嵘,等他回来,探探他的口风,然后再走下一步棋。”
“你要去他屋里?!”夏明月格外惊诧。
“是啊。”
“可万一……”
“你在怕什么?”
“万一他要杀贺沛然灭口……”
“那好办,我直接脱离出来,他愿意杀就杀呗。”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你不是说,是这小伙计害死你的吗?再说就算项嵘灭口,那也和你无关啊,又不是你让他死的。”
“可他那是受项嵘要挟……”
“你怎么知道?”沉塘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当时就让对方愣住了,“亏你还是个戏子,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演戏的?万一这是主仆二人合谋呢?”
愣了好一会儿,夏明月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到极点,没有男人愿意六根不全站在天地间还助纣为虐的。”
这次,轮到沉塘无言以对了。
他想说历史上那些心理扭曲阴暗的当权宦官生前是如何狠毒,死后是如何悲惨,可他说不出口。他就附体在这个孩子身上,他能感觉到,这个胸膛里跳动着的心是干净的,满是伤口不忍目睹没错,可是,最深处还是干净的。
“总之,你在这儿等。”忍了所有没说出口的话,他决定先采取行动,可就在他迈步出门之前,又被夏明月突然叫住了。
他本以为还会听到什么犹豫和劝阻的话,然而钻到他耳朵里的,却是让他完全以外的词句。
“清白也好,还阳也罢……我都想要!”夏明月好像下了偌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你要是真能让项嵘得着他应得的报应,我拿什么谢你都行!”
沉塘反应了一会儿,没能忍住嘴角的笑。
“好啊,那就到时候再论功行赏吧。”
“还、还有。”
“什么?”
“这孩子……”指了指被沉塘俯身的贺沛然,夏明月想了想,认真的告知,“他管项嵘,一直叫‘嵘少爷’。”
“哦。”
“另外,进项嵘屋里,不是他叫,别走近他的床,他帐子旁边挂的镇宅剑可不是摆设。”
“记下了。”
“而且,他枕头底下有枪!”
“戒备心很重啊。”
“不对,不是戒备心。”
“那又是剑又是枪的。”
“我也说不好……”摇了摇头,夏明月努力的措辞,“他就好像……野兽炫耀自己的獠牙一样,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为了让别人害怕,他自己……可是谁都不怕啊……”
“是吗。”轻轻一挑眉梢,沉塘在转身迈步往前头的宅院走去之前,扔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话,“那就看看他怕鬼不怕吧!”
没有被夏明月仍旧的一脸担心局限住,沉塘做了个久违的深呼吸,真的大步走向了那个所谓“嵘少爷”住的院子。
他听见前宅人声嘈杂,他知道项嵘正从剧场看戏回来,他真想好好看看这个人模狗样坐在包厢看着台上粉墨登场,却暗地里指使奴仆把刚唱罢了大西厢的夏明月骗到家里害死的项大少爷,究竟能有怎样的野兽肚肠。
他听着人声越来越近,而后,就在穿过游廊的刹那,跟那个正朝着这边走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距离近到可谓咫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沉塘的低眉顺目是装出来的,那些俯首也好行礼也罢都是装出来的,可就在项嵘朝着他走得更近时,一股凡夫俗子无法察觉到的强烈杀气,就让沉塘浑身重重颤抖了一下。
活人身上,竟然会有魔怪一般的冲击力!
霎时间一身冷汗,沉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拼命定了定神,低着头,叫了一声“嵘少爷”。
“嗯。”只随便应了一句,项嵘让身后跟着的家丁先各自散了,而后又向前凑近了些,盯着被附体的贺沛然看了看,便轻轻挑起一边嘴角,“去我房里等我,我先去看看芮鹃,很快就回来。”
连动都无法动弹的沉塘,被那双眼注视着,又被那只手轻轻在脸颊上拂过时,只觉得彻骨的冷。那种恶寒,那种令人眩晕的厌恶感,就好像和地府鬼王并肩而站时的感觉。不,也不对,鬼王的恐怖是源自那种威严,项嵘身上的不是威严!
“是。”努力控制着没有让声音发颤,沉塘赶快朝项嵘的卧房走去。
他在进了屋之后,并没有觉得松一口气,这屋里弥散的是跟项嵘身上一样的杀气,也许没有那么浓烈,但是绝对是类似的气息!
沉塘心思完全乱了,他不明白这项家大少爷究竟是何许人,为什么一个活人身上会有如此让亡魂惊心丧胆的力量。他开始动摇自己最开始的决心,那种本以为简简单单就能解决掉项嵘的念头再也不复存在。
坏了!
他想,绝对是坏了。就算环视这间屋子,都让他一个亡魂不寒而栗。不止一处驱鬼的暗符想必是不分善恶一概驱之的,床头的镇宅剑是第一个,还有多宝阁上的象牙摆件,座钟壳子周围的红珊瑚镶嵌,一个个释放着凡人感觉不到的强大驱鬼灵气的中心,让沉塘苦不堪言。就好像有人在他耳朵里接连不断念着什么经文什么咒语,烦扰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然后,就当沉塘靠在房间一个还算稍微清净一点的角落里,正在竭力考虑下一步对策时,所有的杂音却突然消失了。
门外脚步声传来,雕花门被推开,项嵘迈步走了进来。
沉塘全懂了。
这个人,如果不是有高人指点,那就只能说,他懂得辨认真正驱鬼物品的方法!不然,怎么可能一间屋子里竟能有如此之多的强大隐藏咒符存在?!而项嵘身上,一定戴着什么远比这些咒符都强大若干倍的东西,所以才会瞬间压制住所有杂乱的灵波,只留着一屋子的煞气。
“您回来了。”慢慢调整着呼吸,沉塘稳定着心神,低着头开口,“少奶奶可好?”
“嗯,已经睡了。”面无表情应着,项嵘把身上的黑缎子棉袍脱下来,随手搭在衣服架子上,接着边解开领口的盘钮边用眼神自上而下示意着对方,“给我倒点热水。”
沉塘看了看距离项嵘还不算太近的脸盆,和一旁地上的铜壶,小心走过去,在盆里倒了热水,然后退回原处。
项嵘一语不发洗了洗手,又用架子上的手巾擦干每个指尖,而后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沉塘。
“交代你的事儿,办好了?”
“啊,办好了。”
“彻底吗?”
“彻底。”
“尸首现在在哪儿?”
“在……”停顿了一下,沉塘小心周旋,“就照您说的,都安顿好了。”
“嗯,那回头别忘了再把井里填上土,省得到了夏天有什么味道散出来。”
“哎,记下了。”
“青石板盖好了吗?”
“盖好了。”
到此为止,沉塘完全明白项嵘说的是什么了。原来他是让贺沛然把夏明月的尸体扔到后花园枯井里!那现在,他只需找个地方脱离了贺沛然的躯壳,再动点力气改改这孩子的记忆,就能暂时蒙混过关了,再然后……
“琢磨什么呢?”突然靠近的项嵘站在被附体的人面前,抬手捏住了那没有半点胡渣的下巴,确确实实的接触让沉塘赫然哆嗦了一下。他只觉得眼前一团血腥味十足的漆黑,漆黑中一双金色的眼,暗光闪过,映出獠牙的惨白。
全身都好像被层层泡过胆汁的铁索捆住了一样,痛苦万分中,下意识猛的用力推开项嵘,沉塘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看着对方开始生疑的眼神,强迫自己用最快速度找了个还算合理的借口。他说自己刚碰过死人,都还没来得及把身上弄干净,嵘少爷碰不得!
项嵘眯起眼来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而后一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口。
“去吧。”
两个字,对于沉塘来说绝对是种解脱,他的借口看来找对了。
急匆匆离开那间屋子,又一路奔着下人们住的小院儿跑过去,他一下子躺在炕上,然后反复确认已经更改了这孩子的记忆之后,用最快速度脱离了这个身体。
他发泄一样,溃逃一样的一路闪回到后花园,他见到还在等他的夏明月,他突然停在原地,闭着眼面对着那不明所以的亡灵,继而艰难的开口。
“糟糕了……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他项嵘绝对没那么简单!他……他身上,居然会有天罗刹护体!!”
第五回
夏明月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天罗刹”。
“夜叉和罗刹,原本是同类,然而夜叉对人有善意,罗刹可是吃人肉的恶鬼。”平定了一下心神,沉塘像个疲惫的活人一样坐在柴房地面上。
“那,天罗刹,莫非比普通罗刹强?”
“何止是强啊。”苦笑了一声,沉塘揉了揉还在被那些咒符暗语弄得刺痛的耳朵,“如果说我一个可以对付十个罗刹,那一个天罗刹,可以对付一千个我。懂了吗?”
夏明月好半天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项嵘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鬼怪护身?!”
“我哪儿知道。”摇了摇头,沉塘皱着眉思考,“他只是凡人,凡人就算多少修炼出一点神鬼之力,也不可能驾驭得了天罗刹。而且被那样的恶灵近身,恐怕早就死于恶疾了。除非是……”
“什么?”
“除非,天罗刹被什么法器束缚住,有所间隔,不会伤他性命。我看他房里,可以称作法器的东西不在少数,有强有弱,但都是真东西,不是江湖骗子唬人的。你所说的镇宅剑就是其中一个!他身上……肯定有类似的东西!”
“身上……?”
“你仔细想想,他有没有什么配饰始终不离身?”
“配饰……什么样的配饰?”
“什么都有可能,法器可能是金银铜铁打造,也可能是木雕玉雕,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
“怎么可能想不出来!”沉塘有些急了,刚才受到的折磨让他现在异常焦躁,重新回到灵体状态,他终于可以摸得到夏明月,干脆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他逼迫一样的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
“我真的记不得了!”
“你和他不是睡过四年吗?!四年你都记不住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一句话,足够伤人,一句话,让本来就心里最深处的某个伤口痛苦不堪的夏明月,被恶狠狠的撒了一把盐。灼烧一样的疼痛让他乱了心智,拼命挣脱时爆发出的灵力再度点亮了整间柴房。
被白亮的光刺痛了双眼,沉塘才猛然松开手。他向后退了一大截,眼看着对面的夏明月再度出现了刚才回忆起自己姓名时的表情。那表情让他害怕,也让他惊醒。
然而对方却不给他说一句抱歉的机会。
悬在半空的灵体微微低着头,精致绝伦的五官因为悲愤而显得格外瘆人,紧紧咬着牙关沉默了许久,才逐渐冷静下来,夏明月对着沉塘开口。
“你只是因为胜不过项嵘才恼羞成怒的,对吧。至于我一个戏子是否还阳,你都不会真的在乎。下九流的艺人,再有名气,也比不上个穷酸书生正经。戏子做戏,情义都在戏里,戏子本身的悲喜台下不会有半个人当真。所以我只能是项嵘的玩物,他可以不管我是不是第二天还要登台,或者刚从台上下来,只要他一句话,只要一句‘项少爷有请’,我就得麻利儿过去伺候着。他高兴了,就大把往台上扔赏钱,他不高兴了,操起刀来就给我脸上赏赐这么一道子。我怕他,他在北京城里手眼通天,我惹不起。我连看着他眼睛跟他对峙都做不来,又如何留意他身上佩戴了什么特殊物件?就算留意了,可他项大少爷家大业大,金银穿戴要多少有多少,他没有一次穿着同一身衣裳坐在包厢里听戏。手上的戒指,身上的怀表,也是想换就换,我怎么一一记得住?别逼我想,我想不起来,我也不乐意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别再问我了!”
一席话说完,夏明月扔下完全怔住的沉塘,转过身,逐渐隐没在屋子角落里。
等到猛的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的沉塘想再去找,却发现那飘渺的生脉所连接的那一头,已经飘到很远了。
他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真的是很久,然后,他突然抬起脸,看了一眼仍旧放在桌子上的夏明月的尸身,便下定了决心一样,离开了柴房。
躲到大宅院最外围的某个阴暗处,蜷缩着想平息翻涌的痛苦的夏明月,并不知道沉塘做了什么,他就只是在那儿蜷缩着,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时间,然后,突然从后宅传出的一声吼叫就让他突然被拉回了现实。
回头去看,他见到了格外让人惊恐的画面。
夜空里,弥散开来的红色烟雾笼罩着整个后宅,烟雾越来越浓,接着,从中间现出一只大鬼,青面獠牙,光脚赤膊,耳朵上穿着铜环,脖子上挂着骷髅头,腰间围着人皮腰裙,那只有在神话中才听说过的模样,那好像可以遮蔽整个天空的大小,那似乎可以一口吞掉月亮星辰的狰狞,都把夏明月震慑得动也不能动。
然后,就在他的视野里,在那天罗刹的斜上方天空中,悬着满身是血,气喘吁吁的沉塘。
他的恐惧升了级。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沉塘和天罗刹保持着一定距离,拼尽全力大声嘶喊。
“你守着的是个丧心病狂的恶人!!项嵘罪不容赦,你这么护着他是逆天行事!!”
但那邪魔显然不准备听沉塘的话。
抬起手里漆黑的长鞭,天罗刹瞪着金色的眼,猛的甩了过去。
沉塘拼命躲过了鞭子,却被鞭稍带起来的刀刃一般的冷风掀翻在半空,一下子摔出去好远,他拼力稳住身体时,发现颈侧已经有了一道颇严重的血痕。
这么下去,会死。
活人死了,变成亡灵,亡灵死了,就会化为尘埃,成了虚无的存在。
他不想那样。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硬着头皮去试探项嵘身上到底戴了什么法器,却没想到在碰上天罗刹时,自己根本没有还手一两下的可能。而现在,他眼看就要被打得粉碎,什么转世,什么富贵荣华,什么侠肝义胆的出手相帮,都成了幻影。
他不甘心。
又是一阵凄厉的风甩了过来,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沉塘死死闭上眼,本以为会在下一刻四分五裂,却怎么都没想到,最紧要的关头,千钧一发之际,会被一只手牢牢抓住胳膊,猛的向旁边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