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龙呆呆望着他。往日旖旎缠绵的情景浮现眼前。
章文龙一时忘情,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虞静卿抬起头,清亮黑眸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浮现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意味。
章文龙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滋味,涩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那里面的复杂难缠又叫他望而生畏。
长久的凝望,矛盾的心情,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虞静卿垂下眼睫,遮住那里积蓄的失望。只一瞬,他眼中神光闪烁,已恢复平素常态。
月上中天。万物沉寂。
虞静卿辗转反侧,想着白日接到的密旨,始终犹豫不决难下决定。
他鼓起勇气穿上衣服,推门而出,想去寻章文龙商谈。
这一段时日章文龙为了照顾他,在他旁边的小屋过夜。此时小屋内黑黝黝没有点灯,却隐隐有人声传出。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竟没有人听到他在窗前。
“这么说,虞静卿很快要离开大理了。”说话的人是孟一凡。
“他今天接到圣旨。他在南疆盘桓已久,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大概是叫他回京。”
“他走了,你呢?你不会还要跟着他吧?”
一阵沉默。
“你说话啊?”
还是沉默。
“你说是木恒用你的救命恩人威胁你,但是后来知道那小孩根本没中毒,你还一直跟着他!你说他在南疆有危险,现如今他在南疆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要回京了,你到底怎么说啊?”孟一凡急道。
“我担心他的安危。”章文龙终于低声答道。
“就虞静卿那种人到哪里会安全?他就不是一个能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你说,自从你遇见他,这些年他什么时候消停过?”孟一凡气愤地质问。
见章文龙低着头不说话,他继续数落道:“想当年你的云南王当得多逍遥。自从虞静卿来了之后,你就开始折腾……你凭心而论,你当初出兵反镇北王是不是为了他?我承认镇北王不是善茬儿,迟早要对付我们,所以我们都支持你出兵讨伐。
可是镇北王灭了,朝廷也归正统了,他又要和上官氏作对,还把你拉上。王爷,你忘了我们都是什么出身?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百姓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安居乐业吗?谁当皇帝对我们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是上官家的真篡了位,只要是个为百姓着想的皇帝,我们反他干什么?
虞静卿和我们不同,和王爷你不同,他出身门阀氏族,就喜欢玩忠君爱国那套,就喜欢拉帮结伙斗来斗去。这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玩得起的吗?
你陪着他玩,要讲血性,要保家为国,现在把自己玩个底儿掉!牺牲了这么多兄弟不说,你的小命都差点玩完。你真当你是救世英雄,有不死之身啊?如果不是老天长眼,你早到阎王那里和兄弟们团聚了。”
章文龙道:“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对不起兄弟们!与他无关。”声音虽然低,语气却斩钉截铁。
孟一凡急得几乎要跳脚,道:“你……你……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呢?王爷,我们不掺和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情我们不追究了,兄弟们也不找他的麻烦了。你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快意江湖去……要不我们归隐山林?我们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跟他折腾了,行吗?”
章文龙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我和他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但是我也不能明知他有危险还不管。至少,我要送他平安回京。”
孟一凡一拳砸在桌子上,拳头的闷响在静夜中好像一记闷雷。
他咬牙道:“你就执迷不悟吧!我看你迟早一天要被姓虞的害死!”
虞静卿紧紧抓着衣袖,身体微微摇晃。他向后退一步,用手撑住廊柱才勉强站稳。
他的情绪不断下沈,一直沈到身子都重得站不起来。指尖用力绞缠着衣袖,强忍住胸口激荡。
“难道我真的连累他至此?”
“文龙只想归隐山林,安稳度日,却为我在刀光剑影里奔走,还差点枉送性命。我除了让他担惊受怕,又给过他什么?”
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想到的全是章文龙为自己的退让、隐忍、和在苍平时对自己的怨恨,乃至绝望。
越想越灰心。越想越内疚。
如果相爱只是一种负累,这种爱要来何用?
罢了。既然已经欠他良多,又何苦继续纠缠?至少还他一份平安,求自己一个心安。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眉间是隐隐的哀伤。
刹那间,他已下了一个决心。
慢慢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仍然笔直挺拔,脚步仍然坚决沉稳。只是那一抹青衫,飘渺幽绵。在苍白的月光之下,孤独如离歌。
第三十五章:告别
夜色如墨。大理城一片静谧。偶尔传来打更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夜听起来旷远悠长。
一条白影在屋脊上疾走跳跃。雪白的衣袂振振飞扬,如一朵泛着幽蓝光泽的白莲。
一队虞静卿的亲随卫队已经安置在城外。张立贤此时正要回去复命。
路过阿果住的客栈时,他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折头跃上客栈的屋顶。阿果的房间仍亮着灯,他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张立贤轻轻戳破窗纸,向里面张望。
阿果趴在桌上,与小黄眼对眼地自言自语。
“小黄,立贤哥哥在忙什么,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汪汪……”
“我好想他!你想不想他?”
“汪汪……”
“你也想他啊。他会不会想我呢?”
……
“哎,他眼里只有虞大人,一定想不起我来。”
阿果郁闷地抓抓头。
小黄像看出他的心事一般,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阿果的脸。
阿果被蹭得笑了,道:“不过,也许,难说,他会有一点点想我,嘿嘿!”
小黄伸出小舌头舔阿果的脸。
阿果“咯咯”笑出声,把小黄抱在怀里,嗔怪道:“你不要闹。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哦……我好喜欢立贤哥哥……”
张立贤在窗外听见这句话时,心里暗骂一句“笨蛋”,脸上却勾出一抹笑意。
“虽然立贤哥哥是男的,不能给我生孩子,可是我很想娶他当媳妇儿……我知道我没有钱,人又笨,但是只要他肯给我当媳妇儿,我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我会很努力地赚钱养他,把好吃的都留给他,嘿嘿……哈哈……”阿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越想越开心,不由得笑出声来。
窗外的张立贤听到一阵脸热。不止脸,好像从指尖开始,一股暖流跳跃着、流动着,顺着手臂一直漫延到胸口,淹没全身。第一次,除了虞静卿和师父之外,有第三个人带给自己类似温暖的感觉。
他猛然推开窗户,跃进房间,问道:“你在说什么?”
阿果冷不防见他立在面前对自己说话,吓了一跳。揉揉眼睛,看清他的脸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没……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有空就来看你。”
阿果笑得眉眼弯弯,开心道:“这么晚你还来看我!我就知道立贤哥哥不会忘记我的。”
张立贤几步跨到他面前,定定望着他,道:“我要走了。”
阿果像被打了一闷棍,笑容还凝结在脸上,喃喃道:“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两天后。”
“这么快啊!”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阿果觉得前一刻还身处喜悦的天堂,后一刻就掉到冰冷的地上。摔得一颗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低下头,拼命忍住涌入眼眶的泪水,轻声道:“你带着小黄……给你做个伴儿……”
“你跟我一起走!”张立贤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啊?”阿果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光彩熠熠的黑眸。
“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阿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张立贤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才算弄明白他的意思。瞬间,慌慌地泛起喜悦的甘甜,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
面前这双眼睛恍若黑琉璃,清清冷冷,却映出另一片天地。在那片天地中似乎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
阿果脱口答道:“我愿意!”
张立贤微笑着用食指点点他的鼻尖,道:“不准反悔!要不然我揍你屁股。”
阿果忽然想起什么,犹豫道:“我走了,龙龙怎么办?”
张立贤眉间一拧,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道:“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大人早有安排。”
“可是龙龙会担心我,我也会担心龙龙的。”阿果开始有些不舍。
张立贤一拂衣袖,怒道:“你去找他好了!”转身就要走。
阿果死死拽住他的衣袖,急道:“我不去找他!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张立贤睨着他道:“和我在一起,不准再想他!”
阿果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张立贤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望着他如春风拂面一般的笑容,阿果心道:“龙龙,对不起,我要跟我媳妇儿走了。我媳妇儿不准我想你,我以后不能再想你了。”
眉月低垂,银光遍洒,半是温柔半是凄凉。
虞静卿和章文龙月下对饮。
章文龙饮下一口“桃源”,赞道:“还是这酒好喝!”
虞静卿微笑道:“我放了几坛在木兄那里,你想喝可以找他要。”
章文龙蹙眉道:“你真要离开南疆?”
“南疆之事已毕,我要回京复命。”
“这路上怕不会太平。”
虞静卿晃动酒杯,淡淡笑道:“自从虞家遭难,我何时太平过?大抵我这一生都要操劳辛苦,停不下来了。”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墨瞳一瞬不瞬地望着章文龙。
两人静静对视,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自己。
章文龙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他的时候竟会是这种神情。那清澈瞳仁中的小小影像,让他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种哀伤的冲动,以至于他蓦然出声唤道:“静卿。”
虞静卿道:“文龙,你二次为人是老天眷顾,你可要好好保重。”声音低软,蕴含无限深情。
章文龙听得心头一跳,勉强笑道:“说得恁般凄凉,好像再也不见似的。我会护送你回京,即使要道别也不是此时。”
虞静卿唇边噙一抹微笑,却不失苍凉黯然。
“我弹首曲子与你听。”
虞静卿取来七弦琴,指尖翻飞,撩拨按捻。琴声悠悠响起,绵长低回,绕梁盘旋。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胸前的白色锦袍上,低垂的眼睑,轻抿的双唇,别有一种清馨温润。
章文龙听得兴起,飞身一跃,伸手按向腰间,水银般的长剑落入掌中。和着琴声,他将冷冽的剑芒幻化成无数颗灿烂的流星,在黑夜中摄人心魄。
可是渐渐地,他的脚步开始零乱,身形开始摇晃。
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章文龙觉得眼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无力地问道:“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挣扎着说了这一句话,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便往前跌倒,被虞静卿顺势一伸臂,揽在怀里。
章文龙最后意识消失的一瞬间,感觉到虞静卿的手正轻轻抚过自己的颜面。那手势竟温存得有如爱抚,送来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几滴滚烫的水珠溅在面颊上。带着毫无掩饰的难舍和悲伤。
第三十六章:真相
京城,上官府。
上官文宇正在与亲信幕僚对弈。下人送上一封密信。上官文宇拆开细读,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
幕僚小心问道:“何事让侯爷如此高兴?”
上官文宇笑答道:“我在虞静卿身边安插的人来消息了。”
“虞静卿在大理恁般大动作,现下该回京了吧?”
上官文宇抚着垂在耳边的长穗,面带微笑,眉间却弥漫着冷冽的杀意,“他要是能乖乖地回京,我也奈何他不得。虞静卿,你偏要自作聪明走这一着……哼哼,你当真能瞒天过海?如今可是你自投罗网……”阴森的声音让听到的人脊背生寒。
上官文宇对身的亲随吩咐道:“叫青海那边的人准备随时出击。”
“是。”
待亲随退下后,他拈起一枚棋子,在手中翻转。然后将棋子放在棋盘的某处,得意地道:“这里是死棋,我看你如何解救?”
章文龙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房中。意识还不清醒,隐约记得一些昏迷前的片段。
一个声音传来:“你醒了?”
章文龙转头看见木恒坐在床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
“自然是大理王府。”
“我昏迷了几天?”
“三天。”
“太他妈狠了,下迷药用得着下三天的量吗?”章文龙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坐直身体,对木恒道:“我饿了。”
不一会儿饭菜端了上来。章文龙也不说话,埋头吃饭。待吃饱后,他抹抹嘴道:“他是不是走了?”
木恒难得没有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走了几天?”
“两天。”
章文龙眉头紧蹙,咬牙骂道:“他奶奶的!”
木恒眉间带上一点忧色,叹息道:“他也是为你好……他对你也算是……呕心沥血。”
章文龙怒道:“呸!为我好?他问过我的意思吗?每次都自作主张,什么时候想过我的感受?”
“你又何曾想过他的感受?”
“要你管!”
木恒无奈摇头道:“我自然是不敢管你,可是他拜托我照应你……”
章文龙箭眉倒竖,虎目圆睁,打断他的话道:“要你照应我?你不害我我就烧高香了!”
木恒苦笑不语。
章文龙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
木恒伸臂拦住。
章文龙睨他一眼,道:“让开!”
木恒诚恳劝道:“静卿一片苦心,就是不想让你再为他冒险。你既然已经决定放手,便遂了他这个心愿,安安生生过日子罢。”
章文龙眼中尽是矛盾痛苦之色,幽幽道:“他做的都是危险之事,又是那种爱耍狠的性子,我如何放心得下?我不能与他在一起,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保护他吗,现在怎的要阻拦?”
见木恒不说话,他又道:“我就远远跟着,不让他知道就是了。”
木恒叹息道:“你们还真是……”放下手臂,侧身让开,递给章文龙一块令牌道:“我的人在祥云驿,你有事可以直接差遣。”
章文龙感激地对他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
木恒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不禁担忧——这一趟离开大理,不知是吉是凶。
章文龙不分昼夜赶了两天,终于追上了虞静卿的车队。他远远跟着,才盯了半天便发现不对劲儿。虞静卿身边影子似的张立贤不在,而形影不离的人竟变成了阿果。更何况虞静卿的音容笑貌早经深深镌刻在他心中,举手投足间的细微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