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很大,这一片地方早无人问津,他将这里每日走个百八十遍也无人理会。
老曹盘膝而坐,看着月亮哼起了小曲儿,远方传来丝竹声,轻轻柔柔的,与月光缠绕在一起。
“又是哪位夫人生了小皇子吧,”老曹抹抹嘴打个哈欠,“好福气呀。”
独自赏月果然无趣,不一会老曹睡意又起,便又摊倒在石板上,才不过打了一会盹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将他惊醒过来。老曹心中暗骂:多少日子没来人了,今日不知是上头哪位发疯。
待到那些人近了,杂乱的语声也逐渐听得清了。
有人道:“不就是漪兰殿的夫人生了小皇子吗,用得着将我们赶到这边来?”
又有人道:“可不是,这鬼地方哪用得着人啊,看着阴恻恻的,不会闹鬼吧。”
前一个道:“你别吓唬人,惹急了我回去暖被窝去,留你一人在这。”
后一个道:“开个玩笑也不成?哪来的鬼,你看这里啊,那都是王气呐,有鬼也给吓跑喽。”
老曹玩心大起,便不声不响地等着这二人走近,然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一人的脚腕子狠狠一拉。
那人大叫一声重重跌倒,惨叫声与老曹的狂笑声同时响起,一声声撞击在寥落宫墙上,竟有些可怖。
那被拉倒的宫卫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揪住老曹就要开揍,老曹捧着酒罐子护住脑袋,连连叫道:“莫打老人家,莫打老人家。”
那宫卫被伙伴拽住了,劝道:“算了吧,看他疯疯癫癫的,莫计较了。”
那宫卫看见老曹那一把乱糟糟的白头发,气便消了几分,被同伴一劝,就借机找了个台阶下了,也省的日后自己因为怕鬼打人的丑事被传扬出去,便道:“我今日且绕过你,不想糟了好日子。”
老曹嘿嘿笑道:“人家的好日子,哪有你我的份啊。”
那宫卫不理他,仔细看了这四周,问道:“你定是常年在这边的老军吧,可知有甚好地方,可与我兄弟说说,我们也好熬过这一夜。”
老曹想了想,便带了他二人前去一个地方。
老曹捧着空空的酒罐盘膝坐在地上,那二人却围着那口大钟转起了圈子——
老曹道:“小李小钟,别看了,这钟有年头敲不响了。”
那被老曹拉倒的军士姓钟,另一个却姓李,老曹便这么叫开了,二人也不在意,反正老曹年纪大得很,也不算占便宜。
小钟道:“可真奇了,为啥敲不响?”
小李挥掌在那钟面上捶了捶,发出极其闷哑的声响,他回道:“跟别的钟也不差啥啊。”
老曹神神秘秘道:“别乱敲,这里头可是有故事的。”
二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小钟鄙夷道:“可别说个啥子神神鬼鬼的故事来糊弄我二人。”
老曹道:“你怎么知道?正准备说呢。”
小李笑道:“左右无事,反正上头也不会查到这边来,老曹你且说来与我兄弟解个闷。”
老曹清清嗓子道:“要说这钟嘛,可是大有来头的,这许多年来敲不响,却是这钟已经死了的缘故。”
小钟道:“钟怎会死,又糊弄人。”
老曹不理他,继续道:“这钟,真是死了。已经死了四十年啦。”
那个时候,老曹我才十九岁,看什么看,老子我现在不到五十九呢,老当益壮,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真是好,年轻人真是好啊。
别催行不,老子在想事儿呢——我是那一批进宫当值的,那时候这长乐宫还是天子住着的,吕皇后那一日突然调了我们这队到钟室。
啥?没错,就是高祖陛下的吕皇后。
我要讲啥故事,你们大概也都猜到了,如果当时知道要干的是啥事,我宁愿丢了俸钱被上头打个几十板子也不会去了。
噤声,听我说,其实开始我没看清他的脸,我当时哆嗦着拿着竹竿子,啥都看不清楚,其他几个相熟的人也差不多,我们互相看着,都觉得当真是触了天大的霉头,吕皇后怎就正好点中了我们这一队。
吕皇后第一次叫我们刺的时候,有好些人都没听见,包括我。但那么十几根还是戳进去了,我好像听见了半声惨叫,只有半声,然后便什么声音也没了。
吕皇后很是生气,又叫我们刺,我哆嗦着手捅了进去,似乎刚碰到那具身体,我就再也刺不进去了,我听见给黑布遮住的木笼里传出喘息声,很重很急,我想象着里面那个人浑身流血的样子,我觉得想吐,如果那时候手里握着的那一截竹竿子也是尖的,我大概会捅进自己身体里。
吕皇后大概是挺满意,她围着那木笼转了两圈,我忍不住盯着她看,她也没动怒。
……
小钟道:“就这么……死了?”
小李道:“真个惨。”
老曹摇摇头:“没呢,如今想来可不都是我们的错,我们那时候胆小手软,对着那样大人物,那几十根竹竿子,竟大部分没怎么刺得深,他如何能痛快就死。”
小李惨然道:“开朝国士,何苦如此折磨。”
老曹摸着酒罐子,亦道:“那萧丞相也是如此说法。”
小钟道:“萧相竟也在?”
老曹道:“怎么不在,淮阴侯就是他亲手带进来的。”
小钟道:“这……这却是……”
……
其实我们当时都没敢想,萧丞相是如何把淮阴侯带进长乐宫的,他老人家许是最难过的,不过也许他们关系没那么好呢,是是非非,都是我们这群外人在乱琢磨。
吕皇后叫我们将竹竿子拔了出来再刺,我已经软得没一点力气了,幸好这时候,萧丞相冲了进来,他看着我们这群人,浑身都抖起来,老人家指着那木笼问道:“他可是在里面?”
吕皇后笑道:“丞相说得不错。”
萧丞相哑着嗓子又道:“可还……活着?”
那吕皇后大笑:“丞相自己看看不就成了?”
萧丞相颤巍巍着扒拉开那遮盖着木笼的黑布,夺过我们中一人腰刀,在那木栓上拼命砍了许多下,然后那笼子被打开了,萧丞相扶着栏杆挪了进去。
那木笼子很大,比我们眼前这口钟大得多了,这钟啊,当时也离得不远,就在三丈开外——我顺着老丞相的步子慢慢往前看,看见了顺着木笼子底座上流出来的血,我沿着那血迹战战兢兢地看,我觉得这辈子再没看过比那木笼子更怕人的东西,老丞相在满身是血的淮阴侯面前跪倒,我看见淮阴侯他苍白着脸仰躺着,那么多的血,竟没有溅上他的脸。
老丞相红着眼对吕皇后道:“无双国士,切勿如此折辱,请皇后赐淮阴侯速死。”
吕皇后过来攀着那木笼子看着他二人,语带惋惜道:“那就请丞相给咱们的韩大将军来个痛快吧。”
我们看见吕皇后满脸兴奋地将一把刀扔进笼子里,哐当一声落到丞相身侧。
老丞相一手捡了那刀子,一手抚着奄奄一息的淮阴侯的脸,像是抚着疼爱的幼子般。
淮阴侯却突然睁开眼,盯着老丞相,轻轻叫了一声,我靠着笼子,离得极近,却也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他眼睛里说不出的委屈难过。
老丞相的手罩住了他的额头,却是极低极慢地说了一句:“听话,闭眼。”
淮阴侯便果真合了眼,我们单知道这大汉最桀骜的将军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却不想他这般听萧丞相的话,老丞相叫他闭眼,他便真闭了眼,就好像我们吃吃饭喝喝水,再简单不过。
老丞相抖着手将那刀按上了淮阴侯的脖子,我忍不住也闭了眼,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木笼边上了。
这件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萧丞相,我们那一队人退得退走得走,甚或有被上头直接找了借口杀了的,总之最后只剩下我一人了,我便日日守在这边,看着高皇帝咽了气,吕皇后变做吕太后。
后来惠皇帝搬去了未央宫,吕太后自也不肯在这边住,换了别的大殿住去了,这里就慢慢荒了。
没过两年,我听说萧丞相也去世了,给高皇帝陪了葬。
我守着这片宫室,守着这口大钟,也从小曹啊慢慢变成了老曹。
这口大钟是真得死了,再也敲不响。
……
老曹清清嗓子道:“老子的故事可不是说笑的。”
钟李二人对望一眼,又去看室中那口大钟,只觉阴冷凄凉。
小钟吞了口唾沫道:“该不会真个闹鬼吧。”
小李摇头:“若我是淮阴侯,必要跑得远远的,再不来这里一步。”
小钟看着老曹,提高嗓子道:“且不说这老家伙是不是编了故事骗我们,就说淮阴侯,那也是……谋反被杀,也算是……”
小李踹了他一脚,肃然道:“死者为大,切勿乱说。”
小钟腾地站起来,跑到那大钟前,重重拍了几下,那大钟竟真得响了起来,并不是肉掌拍上去那种喑哑低沉的声响,而是用长木撞上去的宏响,这钟声宏亮辽远,水波一样荡过钟室,穿过长乐宫,不知会否传遍整个长安城。
小钟目瞪口呆,跑回二人身边,嗫嚅道:“老曹,你骗人,谁说不会响。”
老曹诡秘一笑:“本来就是骗人的,若不骗人,哪来的故事给你们讲。”
小钟拽着小李往出跑,一边道:“果然是这样,我们走了,你骗自个去吧。”
老曹看着那口大钟笑了笑,他们只道他是在自嘲,却不知道他说得不过是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老曹心道:若不骗人,哪来的这段故事啊……
他知道四十年前的那一日,有两人是一双知己,在长安街头匆匆走过。
老曹不知道的是,五十年前那一夜,其实寒溪未涨,有人牵着马在水边踌躇,像是在等一个人前来寻他回去。
番外:天狩
汉七年九月末,长安秋高。
晨起,高冠长铗的天子刘邦从长乐宫最高的正殿往外望去,但见平日里高耸的宫室老老实实俯首跪拜,隐在晨雾中,有几分飘渺虚幻,间或有金光点缀其中,却是朝阳亦起。
刘邦得意道:“与日同升,正是天子,”
话音未落,数道金光冲破晨雾猛然射来,刘邦被那日光耀得连眨数下眼方才适应,再往下看去,却见几座楼宇恢复了平日里刘邦眼中张牙舞爪的模样,映衬着初升的朝阳,分外神气。刘邦心中不快,一道暗影自心中闪过,又把目光投向远方,八百里秦川一望无垠,尽沐浴在金子般的阳光里,壮丽中画出几笔妩媚。
刘邦扫去心中不快,顿觉心中畅快,本年早春,他被韩王信那逆贼串通匈奴围在平城的白登山整整七日,多亏皇后与陈平等使了些手段方才解围,引军狼狈归来后,又被人奚落一番,简直想使出无赖手段胡搅蛮缠一番。幸得丞相萧何上奏,说是国之初立,不宜刀兵,与匈奴讲和后正好休养生息,刘邦一想也对,便允其上奏,与诸臣商讨一番,便定了十五税一法,正式安兵修民。
然而到底是无法给那小子证明“朕不止将兵十万”了,这口闷气便一直憋到现在,刘邦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这争强好胜的心思却一日也无少过,早先被项羽事事压着忍气吞声便了,其后又被韩信处处抵着,如今天下已定,项氏已死,将军犹在,可惜却成了笼中兽——刘邦想起韩信,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想起他被自己囚在长安,又不是全然的高兴,甚至隐隐夹杂着可惜可叹,种种情绪纠结成一口胸中浊气,消不得吐不得。
刘邦暗道:是时候再把他哄出来逗逗了。
……
天子一声令下,朝中乱成一团。
萧何便是那最忙乱的一个。散朝的时候有属下跟上道:“丞相,陛下要去秋狩便秋狩吧,带着随身宫卫与诸位将军不就可以了么?如何要我等一同去?还有‘在朝彻侯亦须同往’,难道连子房先生也要一起去么?这不是胡闹嘛。”
萧何道:“天心难测,我等须整饬完备,随行车马仪仗也要一一清点。”
那下属官员道:“这个自然,丞相不必事事吩咐,我等都是做习惯了的,必不会出了差漏。”
萧何本不是事必躬亲的人,然而此次秋狩,却是刘邦正式登基后的第一次,又是除必要外,九卿以上全都随往,自然要细心多了,又寻思刘邦背后深意,萧何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赶上陈平路过,看他这番模样,嘿嘿笑道:“陛下想与大将军修补关系,自去便可,何苦拉着我等陪绑呢。”
萧何与他随手作揖,亦笑道:“曲逆侯不必事事都说得如此清楚。”
陈平在脸上摸了摸,又道:“修补关系,只怕也未必,怕只会闹得更僵。一想起这个,下官我就浑身发冷,丞相您继续操劳,我回去多加件衣服去。”
萧何目送陈平消失在宫阶上,再叹一口气,其实别人皆可不去,唯独自己却是不能不去了,韩信称病拒召已成习惯,萧何若不去,只怕刘邦筹划的不管是修补关系还是互相较劲都得是一场空。
……
秋狩选在九月二十七以及二十八两日,刘邦本一时兴起,见天光正好,就想冲出去狩猎,正好与韩信较量一番,不想要骗得人来再去出发狩猎竟如此麻烦,奈何诏令已下,刘邦暗暗后悔。
那一日很快到来,刘邦先乘大舆前往皇家猎场,其后换了普通形制的车马,赶往那临时圈出的一块地。此时猎场上好大一块空地已被收拾得平整舒服,还铺了厚厚的地毡,围了锦缎相隔,又设了酒宴丝竹,刘邦看见了便不由脸抽,若是再来段歌舞,岂不是把宫中享乐搬到猎场来了?
刘邦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挥挥手道:“撤了撤了。”
便有人上前,撤去酒宴乐工,红毡没法子撤,就留着算了,撤去那四周帷帐的时候,刘邦一眼便看见原本被帷帐遮挡住的、斜倚在马前的韩信。
刘邦坐在上首,随手道:“众卿自便,免礼。”
然后他盯着韩信看,心道距上次见面已经差不多两个月了,这人怎么还是端着这么一副臭架子,也不来主动向老子问好。
韩信感觉到他的视线,也盯了过来,嗤笑一声,挑衅般一拍身侧马鞍,刘邦看得清楚,却是装得满满的箭筒和一柄梨白色长弓。
刘邦装没看见,一手掩面,一边却对身旁内侍递了个手势,有人送上一柄良弓一筒长箭,刘邦拿在手中,顿觉气势大增,再看韩信,人已不知去向,目光扫至远处,原来是文臣们的车马到了。
刘邦暗笑一声,自是知道韩信必去寻萧何了。
……
文臣们一到,刘邦便知酒宴乐工的必要了,这一堆跟着他打天下,却多是在后方打点的百官有些甚至不会上马拉弓,刘邦看着他们闹哄哄乱糟糟的挤在一块儿,一声令下,酒席又端了上来,让他们慢慢饮酒作乐,听曲吟诗,自己领着武将们前去狩猎。
刘邦策马走到韩信身边,见他又是一副斜倚白马事不关己的模样,便道:“爱卿真是抗旨成习惯了,莫非要寡人请你不成?”
韩信看他一眼,也不答话,按住马背借力跳上,然后回道:“臣怕呆会儿猎得太多,又折了陛下的面子。”
刘邦手执马鞭又被一句噎到,遂笑着回道:“大将军真是爱说大话,谁不知你无甚勇力,行猎这事,只怕还不如寡人。”
韩信又道:“彼此彼此,臣斤两几何,臣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