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仗剑
钟离昩死得并不难看,横剑自刎,干脆利落,除却剑刃就体割断喉管的那瞬,想来没受什么苦。
楚王韩信自死去的钟离昩手中拽出那柄八面长剑,剑刃锋利,吹毛可断,眼下却有颗颗血珠自剑脊上滚落,此剑追随韩信十多年,陪着他从淮阴市井的嗤笑声中走来,他虽不是力可扛鼎的勇战之士,此剑所沾血腥亦不在少数,唯今日之血显得分外触目惊心,钟离昧颈上热血汩汩不绝,韩信自知这流走的不仅是西楚最后一员猛将之血,也流走了他自己为友的义烈与德行。
若说钟离昩勇而无谋,那绝对是大错特错,便是方才,他一手拽住韩信双手,将他逼压在庭柱上,双目炯炯有神,内中有火在烧:“公非长者,某所托非人。”不及韩信反应,这勇将的另一只手迅速抽出韩信佩剑,带着怨愤与骄傲刎颈就戮,韩信只觉这家伙眼中必定还有一丝得色,毕竟能将他无双国士逼到如此两难境地的,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韩信半蹲下去,继而跪坐在钟离昩渐渐冰凉的尸体前,一手探上友人颈上血红,自语道:“本王为德不卒,必不会有好下场,钟离你且安息罢。”
钟离昩若是泉下有知,闻得此言,必会大笑不止。
韩信亲自动手,将那颗陪着自己游山玩水花天酒地好一段时日的大好头颅割下,他不想让别人动手,故而搞得满身血色,他向来干净整洁的修长手指上结了一层血皮,见之可怖。然后他净手焚香,将钟离昩的头颅放进黄杨木做成的木匣里,掂了掂重量,恍惚感觉手上压着楚国王印。
完事后,他揽镜自照,大觉满意,血色斑斑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杀神,尽管因他而死的这人他根本不想取其性命,然而木已成舟,他本就懒得思辨,或不忠不臣或不义不烈,他却是被动选了后者,好歹全了君臣之义。
旁有宦者前来小声禀告:“车辇仪仗已备,只待大王移步。”
韩信就着银盆抹了把脸,冷然道:“撤了。”
宦者心惊胆战,赶忙下殿,却见楚王吩咐左右处理了钟离昩的无头尸首,用布帛裹了盛头的木匣自提了,只着一件窄袖常服步出大殿。
军士牵来白马,楚王撩袍而上,亲手将包裹系在鞍上,他一手提缰,自马上回望身后楚王殿,但见楼宇巍巍阴影重重,韩信不知为何涌起游子心绪,好比当年离开淮阴时,远望高坡处母亲墓葬。
韩信轻喝一声纵马远去,身后三十余骑紧紧跟上,马蹄卷起尘土,映得斜阳灰黄。
第一篇:折剑——巴渝舞
云梦泽方圆千里,波澜不惊,湖边芦苇多呈黄绿之色,难得是冬日的好天气,远望去只觉水天一色,蓝汪汪一块美玉延伸到天际。这片美玉般的湖面伸展至东南方向时,多了几个黑黑的斑点,却如美玉微瑕,分毫不损丽色。
若有渔人近观,便会发现这几个小斑点正是几个竹筏,除却正中那一个,其他筏子上都是盔甲完备的军士,个个正襟危坐,戒备非常。
那中间筏子上几个人却显得极为简慢随性,正中一人看来年届半百,披着一件厚长大氅,靠在身后盘膝而坐的一名大汉身上躺得歪歪扭扭,然而他面色极好,精神抖擞,竟显得气宇轩昂,威严中更有一番江湖气。旁边几人,或坐或立,多多少少都有些东倒西歪。
这帮人,就是来巡游云梦的当朝皇帝刘邦一行。
“陛下来得不是时候啊。”夏侯婴说道,大气也不敢出,他正是被皇帝靠坐着的人,虽然与这相识甚久的老小子简慢惯了,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故而他盘膝坐着,劳皇帝陛下尊背倚靠,半天不曾动上一分,是这筏子上最为正襟危坐的人物。今日游湖,天气甚好,景色甚好,皇帝也拿出时久未有的轻松神色来,但这气氛始终冰冷非常,夏侯婴想了半天,才想出点调节气氛的话来。
“阿婴说啥?”皇帝刘邦似乎很高兴,连许久未用的昵称都用上了。
夏侯婴却不由一个哆嗦,连忙请罪:“微臣知罪。”
刘邦却恍如未觉,拈拈胡须,冲着湖面感叹起来:“阿婴说得没错,寡人幼时,常听老丈说过,这云梦大泽若是正当十月,万鸟朝贺,众鹤齐舞,好一番祥瑞景象,若能捕得一二,岂不快哉?”
一旁陈平笑道:“陛下不必为这二三禽鸟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哪里怕不能见呢?倒是此地有猛虎强龙,却是非今日而不得啊。”
刘邦拊掌大笑:“爱卿说得甚妙,如此湖光如此天色,寡人等不及要赋诗一首了。”
刘邦常有诗性,却从未吟出二三来,左右扈从却不敢当作儿戏,连忙将竹筏靠岸,几案现成设好,铺上绢布,奉上笔墨。
刘邦却把笔墨一推,突问左右道:“楚王来了吗?”
左右小心报道:“尚未。”
刘邦听着生厌,手中毛笔直摔到夏侯婴身上去了。
刘邦跨前几步,背着手踱圈子,嘴里骂道:“这逆贼,摆什么架子,叫你爷爷好等。”
陈平夏侯婴识相得很,自然不敢上前搭话,他们知道,陛下这是又想起当年固陵大败时,眼巴巴地等着韩信来时的尴尬了。
到这日午后,诸位诸侯基本来齐,皇帝在泽畔择一宽地设宴,诸王恭恭敬敬行礼,刘邦舒舒坦坦受了,虽然心里知道,但一眼望去还是没有楚王信,会集天下诸侯的兴致便去了大半,刘邦客套几句,说了些“朕的天下,多倚赖诸位”之类的话,便唤了歌舞助兴,楚舞婀娜,楚女淑丽,刘邦的兴致很快恢复,酒过数轮便有些东倒西歪。
这时,有宦者小心报来:“陛下,前方有报,楚王来朝,约有半个时辰便到。”
刘邦心道“韩信来了”,便不由自主正经几分,甚至理了理袍子,俄顷反应过来,暗道今日还装什么,便泄气般将身上袍子拽得更皱了几分。
刘邦摆了个随意的姿势,掌击三下,诸王本喝得兴起,宴席上嘈杂非常,见皇帝似有动作便赶紧停了。
场中楚女款款退下,换上来一队军士,抬了十数面大鼓,放在空地上,又有上百穿了近身轻铠的军士成数列排开,或执戟,或执杖,或执剑,或执弩,中有数人执旗而来,红底黑字,威风凛凛的“汉”字,显得军容整齐,气势非常。
刘邦起身笑道:“寡人当年借巴人之威,挟诸位之力,出汉中,进陈仓,夺三秦,继而得天下,这巴渝大舞可谓劳苦功高,今日会天下诸侯,寡人便以此舞犒赏诸位。”
刘邦话音方落,鼓声顿起,鼓槌一下一下缓缓击上,缓慢沉重一声一声,同时有人击筑,鼓后有人歌曰:
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 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 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 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 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 于林之下。
正是《诗经》中击鼓篇,那歌者唱到“于林之下”便停,前方列阵的百名军士跟着歌道: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唱完一遍又跟着一遍,只把这首两句反复吟唱,鼓点随着歌声起落,一时席间肃然非常。
宦者提醒刘邦道:“楚王到了。”
刘邦斜倚在位上,目光穿过巴渝舞阵,看向来路。
却见远方渐有尘土飞扬,仿佛听见马蹄声响,正与鼓声相和。
近一点了,刘邦直起上身,他的位子本就设得较高,此时刻意一点,便看得分外清楚:远方有数十骑奔来,马速甚是均匀,马蹄也似轻快,只是看不清骑士面目,让刘邦没来由有些发急。
五箭之地,刘邦算着距离,却见中有一骑加速奔出,似一枚真正的箭镞,向着自己射来。
四箭之地,刘邦看见马上骑士一身黑衣。
三箭之地,刘邦看见马上骑士一顶常冠,身侧一柄长剑。
两箭之地,刘邦终于看见白马上楚王信那张熟悉而干净的脸,他暗自描摹着这张脸上英气非常的眉眼。
一箭之地,刘邦看见楚王信下马,双手捧了一个包裹上前。
刘邦并未让乐舞停下,他仿佛看见楚王信皱了皱眉头,还是径直前来,想要穿过乐舞,方才还有一点声响的诸王此时颇有默契,皆都停杯住盏,不是望着楚王,便是偷望着大汉皇帝。
楚王韩信并未着甲,银冠黑衣之外,只一柄朴素长剑作为修饰,但却有英气,更有锐气,因而此刻显得比他本身更年轻。
楚王穿入舞阵,军士们不由停下动作,此乃大汉朝三军统帅,虽然年轻,积威甚重。
诸王多大他十岁有余,此时停杯投箸齐齐望他,心里多在感叹:真是年轻啊。
皇帝刘邦也在感叹,他的感叹可不会自己咽下去,于是他说道:“楚王真是年轻有为,多日不见,这迟来积习难改,朕心甚慰呐。”
楚王信站在舞阵中,也不答话,他曾有刘邦入殿不跪的随口之诺,只是低垂了眉眼道:“陛下要的东西,信已带来。”
刘邦闻言,自然知道楚王所指为何,便唤了扈从承上,也不细看,就放在案上,嘴中看着韩信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得楚王辛苦带来。”
楚王信猛然抬头,双眼对上皇帝刘邦那双微带戏谑的眼。
刘邦被他盯得有些发悚,心道“这回可真惹了你了,一会却不知能惹你到何种模样”,他清了清嗓子,刻意使自己显得轻松些道:“楚王可知这巴渝舞?”
楚王信回道:“自然知道。”
刘邦摸了摸唇上胡须,又道:“楚王可曾舞过啊?”
众皆无声,心下哗然,舞乐虽说不得不入大流,皇帝也曾多次起舞,宣称要与民同乐,只是这楚王信,天下谁人不知其傲气非常,莫非咱们这皇帝陛下流氓脾气又发作了,这次竟玩到楚王身上了?
楚王信盯着座上皇帝一言不发,长剑突然出鞘。
楚王信道:“起鼓!”
鼓前军士闻之一震,手上不由动作,开始击鼓。鼓点声声,却是比方才急促许多。
楚王也不动作,只执剑持地,双眼兀自不离座上皇帝。疏忽楚王有了动作,上前两步,舞阵军士立刻交叉穿行,变为数条弓形将楚王拱立其中;楚王向左一步,轻抬手中长剑,阵中军士随着鼓点动作,挥起手中戟剑弓弩,却是整齐异常。
楚王并未起舞,只在阵中移动步子,最多不过三步,百余名军士却随着他的脚步,娴熟异常地变换阵型,时为长弓时为鹤翼,始终将楚王众星拱月般拱立其中。
诸王看得赞叹,皇帝看得心惊——他手下军队多是从楚王韩信手中夺来,楚王演兵天下闻名,只是随意几步,就牵着他这些亲随移步换形有如神助。
刘邦心道:不能留。
楚王信随性指挥巴渝舞阵中的军士变换了数种阵型,接着挥剑入鞘,退至鼓旁,从军士手中接过鼓槌,轻敲一声。
他的鼓点初时夹在其他鼓声中显得有些杂乱,数息之后便融入进去,鼓点随之越来越急,鼓声烈烈,澎湃有力,众人仿佛看见万马齐奔而来。
众军士挥戟变阵,移步换形,兴奋非常,巴渝乐舞在急促的鼓点中演绎得精彩非常,真是大战前军阵前鼓舞士气的军舞。
楚王信突然扔了鼓槌,挥掌在鼓面上一拍,众鼓齐喑,舞阵齐停,只留了嗡嗡几声余响。
楚王信大步向皇帝案前走去,在五步外停步,看着刘邦道:“陛下可还满意?”
刘邦不为察觉地扯了扯嘴角,迅速笑嘻嘻道:“满意满意,怎不满意,小小乐舞就消了楚王怒气,寡人哪里敢不满意。”
楚王闻之变色,单膝跪下。
刘邦从案前走出,弯腰看向楚王:“韩信呐,你怎么就始终这么威风?”
楚王抬眼与他对上,却见皇帝脸上堆满笑容,眼里却满是恨意,他心中一惊,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从未在这双眼里见过如此多的恨意,便是当日在垓下说起被围困中的霸王项羽,刘邦眼中也是戏谑多过恼恨,而正对着韩信的时候,却不论何时,都是充满信任与友善。韩信此时方觉,也许刘邦眼中早为他藏下多般情绪,用他靠他时,善意,信任,欣赏甚至倾慕,多得将他溺死其中。如今他却是无甚需要倚靠的必要了,故而当年那些善意的情绪立时被早早埋下的恨意驱散,同样能让他窒息而亡。
韩信为了来这里,使昔日好友死于非命,他虽难过,然则心里也着实有些多日未见的期盼,他虽骄傲,那曲击鼓也着实有些真意。无论是骄横还是顺从,韩信对刘邦向来是真心是实意,故而他以为刘邦对他韩信也该是真心实意的。
时为楚王的韩信不知所措了,因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皇帝刘邦,他只知面对那个于他解衣推食的刘邦,这种局面他从未想过,故而他竟然有些慌乱,兵临绝境他不慌乱,统兵百万他胸有成竹,只为今日这小小御宴,他竟然慌乱了。
他的慌乱被刘邦看在眼里,皇帝眼中立刻多了几分得色。
皇帝刘邦一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又迅速移开,另一手却朝外一挥,那方才列阵起舞的兵士立刻前来将二人围住。
刘邦起身,大手一挥,意气风发,轻描淡写一声“绑了”说得霸气十足,仿佛当日在垓下见到项王头颅那般得意。
韩信被军士捆了拽起,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刘邦看着他道:“寡人没法子,有人告你谋反嘛。”
韩信呆愣半晌,自语道:“真是好句。”
刘邦问道:“爱卿说什么?”
韩信对他茫然一笑,仿佛还在自语:“‘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信真是该死。”
刘邦一愣,怒道:“还不关到后车去。”
罪臣韩信蜷缩在车子角落,这辆车作为皇帝出行的备用车辇,装饰陈设华丽又不失舒适,空间更是相当之大,但这唯一的乘客却始终缩在角落,车外看守的军士看了几次,都见他分毫未动,仿佛已是个死人。想到此人身份之贵重,终还是去向皇帝报告。
刘邦来得很快,亲随们见他钻进了这辆马车,便自动后撤数丈。
刘邦膝行到车后,将手中剑放到车中小几上,又将面朝里面的韩信扳了过来。
韩信面上无甚表情,死闭了眼不肯看他,刘邦也不强求,跪坐在那里注视着眼前这最大的猎物,见他发冠倾斜,便索性帮他取下。
韩信仰躺了许久,只觉手上酸麻不已,索性翻身,面朝刘邦侧躺,继续闭了眼不看眼前人。
刘邦瞪了瞪眼,见人家没反应,取来长剑,自韩信身后将绳索割裂,看见韩信腕上被勒得青紫,又不由得凑上去,帮他揉起了手腕。皇帝刘邦暗骂自己一声,道是做戏太久做成习惯了,“解衣推食”这等戏码演久了竟也会上瘾。
韩信还是无话,刘邦不得不自寻了话道:“爱卿的剑,寡人替你拿来了。”
韩信不答话,依旧闭着眼。
刘邦将他手腕拽过来,揉搓得更仔细了些,偷眼看去,见韩信睁了眼,只怔怔望着车外。
刘邦便不由凑过去,对着韩信耳朵呵气,小声道:“爱卿与朕回洛阳吧。”
……
韩信翻了个身,发现刘邦已经离开,他的手腕还是酸痛的狠,他强忍着痛将剑拿过来,抱进怀中。
耳中车马辚辚,该是要去洛阳了。
第二篇:朕与将军解战袍(KUSO一把,背景在白登之围后)
时值冬日,天气干冷,长安道上却是人头攒动,丞相萧何带领百官立于驿道,迎接天子回朝。
前方回报天子銮驾尚远,少说怕也得等上半天,众大臣听得一阵泄气,又是冷饿交加,就都开始搓手跺脚揉耳朵,更有甚者,掏出袖中笼着的吃食偷偷填起了肚子,一时间闹哄哄一团。当今天子刘邦得登大宝尚无太久,虽说也能装得人模人样一派龙气,但乡间习气总也不改,连那不雅的口头禅“乃公乃母”也未曾改过,连带让手底下这一票臣子也是能散漫就散漫,得偷懒便偷懒,故而萧何见了,也不斥责,自己也乐得跟着偷偷懒暖暖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