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上——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给所谓的父母传了一则相当于遗书的短讯,可是等到去跳楼之前的十秒,手机还是没有响起来。林春想,如果那时手机有响起来,他会查看是谁打来的,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听。只要有人在那一刻想起他、记得他、寻找他,那就够了,或者他就真的会跳下去——因为过于幸福,幸福得要死去了。当然,也是因为不想接听电话。

万一到时一听,是爸或妈那冷漠的声音:「你玩够了吗?」林春虽然很少见自己的父母,但他太清楚父母的个性了。在他心中,父母不像人类,不,他们没错是有人类的欲望,但是没有人类的感情。

林春是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父母在他年纪很小时,便因为性格不合和钱银问题而离婚。之后,林春跟着母亲生活。母亲在连锁快餐店里做工,人工刚好是最低工资,每小时二十八元,扣饭钟钱,有薪假期?会想起这个名词的人实在是个白痴。虽然如此,林春的母亲对于林春这唯一的儿子,还是抱了很大期望的,因此才不惜一切省下所有不必要、有时甚至是必要的花费,以供林春学习。

学习也要钱吗?香港可是一个天堂呢——对不少人来说,这里有十二年免费教育,幼儿园也有学劵制以豁免学费,不过就是要用钱去买教科书而已。但是,教科书的价钱一年比一年贵、甚至达到每个新学年也得花三四千元去买书的这件事姑且不提,「学习」始终是一件极度奢侈的事。奢侈并不光指时间,而是指补习。

凡是香港人也会听闻过那几家大型补习社的名字,它们是连锁式的,就像时装品牌一样在电视和网站上卖广告,补习社里头也有一个个穿得像明星般光鲜的「补习天王」。林春的文学底子好,所以现年中六的林春选修了文学科及中、西史共三科,而必修的中国语言及文化科(也就是中文科)当然也不成问题,可是英文差却是铁不争的事实。

所以林春每个月同时去上两位「补习天王」的课,每个月花在补习上的就有差不多一千元了。但林母觉得这钱实在花得有价值,因为林春虽然还是考不了英文第一,但总能上到全级英文科的头十名,加上他除了英文之外其他科目都考得异常好,所以基本上每年都是文科的榜首。

其实「学习」这回事,除了涉及到课本和补习之外,还是有关个人技艺的。人们总爱说要有一技旁身,这话本来是用于出外工作的成年人,可现在香港学生也要有「一技之长」,那(至少)「一技」,可以是琴棋书画,或者是运动才能也行,总之每个学生在升学时,若能多拎几张「光荣」的奖状,比如说是「音乐节钢琴独奏第二名」、「运动会100米短跑金牌」这类东西,那就会有额外分数,还会被视为活跃份子,那要上心仪的小学、中学或大学也就不难了。

追根究底,都因为香港提倡所谓的「全人发展」,一个小小学生,德智体群美要面面俱圆,同时成绩上一枝独秀,那就无往而不利了,正好跟孔夫子二千年前的教学理想不谋而合——礼乐射御书数,全都要学。不禁有人怀疑,到底港府想推行「全人发展」,还是以为每个学生都是「全能」?

在这种背景下,林春除了长年补习外,还得学钢琴。或许林春生来就与艺术有点缘分,所以他除了脑袋灵光会读书之外,琴也弹得不错,但也仅只是不错而已,还未称得上优秀。

看完上述的一番形容,大家想必稍能想像到林春的外貌。没错,爱看书、第一名、修读文学、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林春就是典型的书呆子。要见林春,那并不难,不一定要见到他本人。看!有一个双手捧住书、身材高瘦、微驼着背的少年自你身边经过,他面容有点苍白,平时想必不会做什么运动,眼睛发光似地盯着书,口唇念念有词地合动着,这时他那微丝细长的双眼不再无神,而是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这种少年就是林春的化身。与你想像的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林春并无近视,也就没有戴着那种传统的、镜片有无数个圈圈似蚊香的厚眼镜。

关于林春的简述可以就此打住,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个无趣的人,那么关于他的篇幅也就不必那么多了。然而,读得书多的人听说都是有内涵的,或许林春的内部是很有趣的。不是指他的内脏,那种东西只要是健全的一般人都会有,这里指的是他的思想、他的脑袋。林春看过不知有多少本书,有小说、散文、诗词歌赋,以至漫画,如果他都将这些内容记了个大概,那他的内心一定是一个充满声色的异彩世界。

但这么一个世界到底是存在不存在,无人知晓,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算发掘林春这个人的内心,就连他相依为命的妈妈,都对他的内心没有什么兴趣。假如要说的话,林母还比较有兴趣知道林春的琴可以上八级没有、他的英文分数是怎么样……

日子本来是这样过着,林春这一个沉闷的人日复一日以相同的方式生活着,不是死水,但也没有平静的湖水那样恬淡美丽,要比喻的话,他像是暗角处的一滩渍水,总也乾不透,不是清洁但又远远算不上污秽,只是一滩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废水而已。然而,在林春和陈秋有了第一次交集之后,林春的世界就要改变了,可是他在跳楼不成之后回家的那晚,仍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是时候将话题转向陈秋身上。

02

陈秋是本作的另一位主人公,基本上他是林春的同类,然而从外表与行为上来看,两人的品性似有天渊之别。

同是文科生,中六甲班,同是班上特立独行的奇怪分子,但谁也没真的将陈秋和林春二人拉上关系——只除了拿他们的名字开玩笑的时候。虽说是中六生,在香港,一般的中六生至少有十七岁,但不知是否因为家长保护过度,或者是生活过得太优裕,致使不少后代都成了一团烂泥——这个名词专门用来称呼一些读不成书又无所事事的孩子,他们大多倒没真的做过什么坏事或者入黑社会的。

至于读得成书又思想幼稚的孩子,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也太常见,所以没有一个专门名词去称呼这一群人,但对于成绩格外优秀、又毫无营生技能的孩子,一律称之为「高分低能」。

陈秋班上没有高分低能——林春的弱点只是在交际上,但自理能力是有的,可是班上却有很多无聊人。在读书时期,大家多多少少也会碰过不同种类的无聊人,比如说是乱开黄腔的中学男生、言之无物、只对时尚金钱明星有兴趣的少女,诸如此类……而在陈秋班上,「无聊人」有男也有女,他们爱笑。

是的,笑,不是纯真的、发自心底的笑,而是虚伪的笑,假如说他们的笑有一丝意义的说,那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以及填补人与人之间的空白位。也就是为了「笑」,当他们发觉无话可讲时,就会去找笑点,这时他们就会找上陈秋和林春。

「林春、陈秋,合起来就是春秋时代呢,哈哈哈!!!不知道还有没有战国啊、三国、干脆连五胡乱华也要出笼了!」

「不不不,依我说,应该再来补一个『夏冬』才对,这才凑够四季嘛!叫陈秋为林春生几个孩子吧,我们的『秋秋』长得这么标致,娶回家做老婆那多过瘾呢!说不定每晚都有热情如火的超性感cosplay看……」

「啧,我要是男的,才不想娶陈秋这种货色!就只一张脸长得好那么一点儿,可是要胸无胸,要臀无臀,一点手感也没有!况且那张脸还可以由后天化妆品加工呢,我们女生真是一点都不稀罕!」

「嗳嗳,有人眼红了,真是『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别怀疑,这种对话确实不时在中六甲班出现,并且确实是出自一群发育健全、并无被诊断为智障的十七岁年轻人。香港的校园欺凌,说无又不是,但说严重呢,又远远及不上日本那种精神凌虐,当然亦不可能去到美国的校园枪击案级数。大多数学生若是讨厌某一个人,只会私底下说他坏话,然后再有意识地群起无视那一个人,出手打人的情况很少,除非是在品流较复杂的Band3学校里面。

而事实上,班上的人杯葛的对象,也只是陈秋一人,林春只是因为名字的关系而被牵入,当然,一向沉默寡言的林春也确是没什么朋友,所以才会无辜被卷入欺凌陈秋的风波。陈秋有什么地方让人讨厌?

论外表吧,那简直是无可挑剔。并不是说陈秋真长得异常俊美、近乎仙子,只是他的相貌远比一般同年的少年清秀。不要少看「清秀」二字,须知道美人大多是虚构出来,或者是千古流传的一个美谈,在现实中美人不多,更遑论是活在自己身边的美人呢。所以,只要长得比常人好看一点,就会引人注意,而陈秋的长相不只比一般人好上「一点」而已。

他的五官若是配在女人身上,顶多换来「清丽」这个普通的赞美,但配在一张属于男生的脸,那又不同了。他的眉型比剑眉略要削,青黑色,不显得浓浊,长了一双深邃乌黑的桃花眼,浅色的睫毛比一般的男生来得长,然后鼻子、嘴唇也说不上特别的精美,就是少了一分男生的粗犷而已。

如果要再赞美陈秋的外表,那就只有白晢的皮肤,因为他的身型算不上特别出色,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清瘦的男生,不矮亦算不上高,并没有什么倒三角的肌肉身型。

有很多人说,人的五官是应该要有一点点不完美的地方,那看起来才会是美的。化为言语说出来,好像很荒谬,让我举一个例子吧。有一位挺出名的女明星,仍活跃至今的,她的五官与身体若分拆出来,都是美丽绝伦的:大眼睛、飞扬的长眉、鹅蛋脸、红唇白牙、挺鼻子、模特儿骨架。

可是,她从来不是人人挂在口上的「大美人」,于是就有人持这种论调:如果那位女明星的五官有一处缺陷,说不定她就会长得顺眼一点。话虽如此,这个实验实在是没可能是做的,难不成叫她去自毁容颜吗?

我想说的,就是陈秋之所以令人觉得他长得好看,就是因为他的五官不是完美的,所以他那出色美丽的眉眼一旦长在这张本应平凡的脸上,就令人感到惊艳,不自觉说:「难怪人们都说眼睛是灵魂之窗!」

我还未讲到为什么陈秋会被众人杯葛,问题其实间接地缘自他俊美的外貌——之所以说是间接,是因为他招人取笑其不是出于「天妒红颜」这原因,而是出于他个人的一项兴趣——cosplay,也就是角色扮演。时至今日,Cosplay已经变得很平常,不只年轻人,甚至是上了年纪的师奶大叔也大致知道什么是cosplay。可问题就是,陈秋每次cosplay都是扮演女生。

是的,他一个男生去扮女生,而且形神俱备,他本人更不以为耻,反而做得更高调,平常将cosplay的相片放上facebook就算了,有一次,中五时,他更穿着本校的女校服,于放学后、人流渐少时,在学校的各处地点拍照,说是不知道自己能否过到会考这一关,特意在学校留个「美好回忆」——顺带一提,为他拍照的大多是喜欢他容貌的同校宅男。陈秋那次的足迹遍及班房、走廊、礼堂、天台,差点连教员室都想去一遍。

不知道陈秋当时这样做,是真的想留念、怕自己过不到会考那关、无法升读原校,还是为了别的原因,总之事情的结果是,陈秋后来被班主任和训导严厉警告,可是因为校规没有规定男学生不能穿女校服,所以也实在没有任何借口去记陈秋的缺点。

但事情也不是不了了之的。自那次后,班上的人开始高调地取笑陈秋,说他「娘」、「不是男人」、「双性人」、「下面不知是否真的有『东西』」。也有一小批人暗地里支持陈秋的行动,觉得「反正比班上那群婆娘还美,是男的又有什么所谓」,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叫戴志的男生,后来就成为陈秋的第一号好友。

而陈秋在中六那年中秋节的一次cosplay,就令陈秋和林春的缘分真真正正开始了,两个同样不太受欢迎的人就这样交集。

03

这是林春与陈秋企图自杀之后的翌日。自杀,如果名词能够变得形象化的话,那「自杀」要不是一个穿着三件头黑色西装的老男人,要不就是一个煞白如雪女的女人,同样带了那么一股浓重悲郁。可是,在林春和陈秋眼中,自杀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用来消遣而已,用不着说什么认真。

林春惯性地微驼着背,背着沉重的书包进入课室。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展露友善的表情,更不用说微笑了。他像一个行尸走肉的东西般,木然拉开椅子,坐下,将书包挂在桌边的勾子。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林春转过身子,就被一个月饼压上他的脸,耳边传来一道闲闲散散的声音:「嗨,双黄莲蓉月。我家还吃剩几盒月饼,我看没人吃,便拿一个给你。」

他接过月饼,与陈秋对上眼。是的,一开学陈秋就坐在他后面,林春一早便注意到,但陈秋却好似当他是透明那般,过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跟他说上半句话。渐渐的林春也就不以为然了,也习惯了将前后左右的人当成空气。陈秋和林春在某程度上是同一类人,他们对生活没有憧憬,不会想像如何以人力改变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

他们很hea。「hea」这个词近年在香港红起来,但没有人知道这词的来源,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大部分年轻人都喜欢将「hea」挂在嘴边,以下这种对话在香港年轻人之间是很普遍的:

「喂,我今日好hea,都不想做事。」

「你真的有够颓。」

这种对话经常在陈秋和其好友——戴志之间出现,林春自己倒很少说这种词。应该说,他对于时下年轻人的用语某程度上是鄙视的。他认为时下的人很少说一些美的词语,也就是带有文学美感的词。什么「hea」、什么「颓」……那算什么?「颓」?哈,好笑,这些人连个「废」字都省下了,直接说一个「颓」字就算,好少有人会说「我真是颓废」,因为用上「颓废」这种正经的词,听起来忽然就严肃了,那就不好笑。

所以说,当年轻人说自己「颓」时,多少也带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搞笑意味,以及表示一种毫不认真的态度。

但林春只懂得鄙视别的人,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是一个很「hea」或「颓」的人。他平日就只对着书本,不屑与他人交往,也从来没有想过友情、爱情之类的东西。在他心中,活着就只是为了达成母亲的心愿,所以他肯去补习、去学琴,但从来没有想过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这样冷感的人生、这种无论如何都不肯尽全力活下去的生活态度,难道不是另一种「颓」的方式吗?

相比起林春那种隐性的「颓」,陈秋「颓」起来的方式就比较显浅。他很少温习,但因天资聪颖,总是能够以中位分数过关,就好似会考时,他知道学校大约会接收考到17分的学生,于是在StudyLeave期间下了一阵子的苦功,结果拿了个20分回来,刚好稳当升回原校读中六。

平时的时间用在哪儿呢?关心国家大事?读一两本有意义的书?陈秋听到这些猜想,一定会大笑三声。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上网看漫画,就是那种一元也不用付、只需花一两分钟注册便能看上千本漫画的网站,至于知识产权的问题、以及漫画家到底花了多少苦心在每一页漫画上,陈秋是不会顾虑的。

有时他也会自学一下化妆,因为家境富裕,所以他用的都是名牌化妆品——Dior、Chanel、SKII、Clinique等等。父母每个月会汇一大笔零用钱到陈秋户口,所以即使陈秋一星期都未必见自己父亲一面,但他和他哥哥陈心的生活也完全不成问题。

林春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一个就够了,昨晚我已吃够了,而且我并不是垃圾桶,不需要特地把吃不完的东西拿给我。」

陈秋皱皱眉,又毫不在意地笑开了,那双过分水润的眼睛弯成月芽,于窗边照入的阳光之下闪烁如星,很是好看,林春暗地里细看一眼,就没再说话,迳自转回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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