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什么是美。纯洁固然是一种美,但美是有很多种形式的。堕落的、平凡的、扭曲的、有缺陷的,或者好像你这一类,复杂的美。」林春的眼正正对视着陈秋的眼,彷佛只要他头再倾前,就能碰到陈秋的眼睫毛了。林春从来不怕与人对视,既然理亏的不是自己,那就无必要作贼心虚似的移开视线。
他看到陈秋那清澈的眼睛是黑中带褐的,紧拧着的青黑色的眉带着偏执。林春从陈秋的眼看到自己的身影,水亮亮的,就好似以一盆水为镜般,自己的身影就摇曳荡漾于那一片无边清净的水意,林春感觉到那种对美丽事物的爱慕感情激荡着,心,不能自已地猛烈跳动,他的感觉很矛盾,既想逃走,又不忍移开眼睛。
「你真的很天真。」陈秋笑弯了眼,轻喃:「为什么你这种书呆子会有如此天真的心思,不,应该说你的想像力之高,真的出乎我预料。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看不惯你这种脱离现实的人,什么『美啊』、『美啊』的,你真的觉得我这样的人美吗?哪里美了,我根本一点都不明白。」对陈秋而言,林春是一个奇怪的人,但却不令他感到讨厌。
老实说,他喜欢成为人的焦点,之所以会成为coser,高调地扮女人,不过是为了吸引一群对他感兴趣的人,以免自己陷于寂寞之中。然而,所有走过来的人全部是没有内容、乏善可陈的人,却使陈秋感到茫然。可一旦那些人走了,只馀他自己一个人活着,又忍受不了那胶着似的沉寂——那就像他留在家的感觉一样,也是半个人也没有,只有月亮,以及物质。
好不容易来了个林春。林春之于他,好像一本艰涩难懂的书,他无法分类这是怎样的一本书,不是历史文学,也不是数理科学,又不尽是单纯的艺术书,然而林春这个人一出口,就一句句话正中陈秋的心,那一晚——陈秋cos武则天之后的那晚,他听着林春的一大串话,觉得很震憾,不知为什么长久以来,他最可耻的内在一面,都被林春这个书呆子说出来。
他的震撼,源自于那自以为高尚的伪装在一瞬间破裂、所带来的羞耻,但更多的是好奇:他想知道,到底林春有多善于观人,他好奇林春能够以这种艺术家般精细的眼光,将他「陈秋」这个人解剖到什么地步。
陈秋开始想找个方法,留住林春这个人。
陈秋说:「不如这样,你来教我什么是美,而我来教你什么是欲望,如果你比我先一步说出一个能令我满意的、对欲望的定义,那就算我胜,因为你是在我的教导下才能理解什么是欲望,所以应该归老师胜。反之,如果由我先你一步、说出一个令你满意的、对『美』的定义,那就算你胜。」
「胜出的人有奖赏吗?」林春问道。
「胜出的人到时才要求奖品,无论要求什么,输了的人都不可以反抗,必须满足胜方的要求。」
在林春回答之前,钟声响了,下一节课已开始。
11
林春和陈秋私下订了个规则,为了教会对方什么是「美」和「欲望」,他们会不定时替对方「上课」,时间和日子不定,只要那一天大家有空又有心情就行了。不过,为了维护公平性,两人规定要梅花间竹地上课,你一堂、我一堂的,那么谁先来替对方上课呢?
「莲蓉月,这次就算我先让你一步,就用这个月世史科统测的成绩来决定胜负吧?」陈秋咧着嘴笑说,眼睛笑眯着,里头的光芒使林春想起盛夏走在婆娑的绿树下,偶尔抬头所见到的、树叶枝条掩映的星星阳光。
陈秋一说这话,林春便知道这是一项诡计。陈秋平常虽然很少读书,但自中四开始,他的成绩却始终徘徊在中位分数,在必要时候又能上到高分,因为陈秋的资质应算不错,说不定能够在这次世史测验取得高分。况且,要是陈秋果真想让他一步,就应该选文学科的成绩来赌,因为文学才是林春的强项。
现在陈秋选世史科成绩,明着就是想让林春松懈,然后他再乘他不备,一下子取个高分,以取得第一次上课权。林春看在眼内,倒并无点破,也许是陈秋当时的笑脸太好看,让林春觉得自己就算吃一点小亏也没所谓。
中国人经常说,什么都吃,就是不能吃亏,但林春又不觉得是这样一回事。有时候人吃一下亏,也无大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者,林春本来对这个游戏就不太认真,谁胜谁负又有什么所谓?「无所谓」——这是林春的口头禅,也是他的人生态度,什么事物在他眼中都是普通得像空气的东西,尤如一片片落叶,飘落在他的心湖上也击不出一点涟漪。
既然陈秋这么有兴致,就随他而去吧。
结果是,林春在这次世史测验中小小的放水,不是说完全不去温习,只是相对于其他科,没有放太多时间下去。成绩出来,林春依然是中化科、中史科和文学科的榜首,至于世史科的榜首则是陈秋,相对于其他人的反应,林春却是毫不意外。
「你这小子!!平时一声不吭,还猛拉我去拍照,现在却给我拿个最高分回来!」戴志朝陈秋的后脑一掌拍过去,然后以一副怨妇的样子哭丧着脸说:「我啊,平时最有信心的经济科挂掉了,才拿了个第四,连头三名的边都构不着!」
「其他科呢?」林春淡淡地问,陈秋一副得意的样子就好像一只刚胜出斗鸡比赛的雄鸡,神采飞扬,眼睛流窜着骄傲与光彩,尤如灿烂的阳光,令林春觉得他个人的小小牺牲也是值得的。
「其他?地理还不错啦,算是中上分数吧,但文学就没办法了,不过总算合格。」戴志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林春有点意外,想不到此人平日专注于运动和小电影,又常说傻话,可成绩也算不错。戴志举起胜利的V手势,大笑着说:「哈哈!我可是心哥的高徒呢!俗语说:『有心哥,无甩拖(注一)』,要是我考差了,会坏了心哥的金漆招牌的!」
「心哥?」
「是我哥啦,叫陈心。会考那时,戴志根本就是一坨扶不上的烂泥,恰巧那时我哥是大一生,喜欢四处替人补习、打发时间,我便将戴志伟介绍给哥,叫我哥替他补习,一直到现在了。」陈秋一边吃着炸鸡翼,一边补充说。
「你哥人很好吗?」
陈秋还未答,戴志已抢先拍着桌说:「好!当然好!!长得好和聪明是不用说,就连人也很温和,有时我在想啊,如果心哥是女的,我就立刻追他要他做我老婆!可惜啊……心哥的人品比陈秋好多了,至少会用心听我讲的话,才不似陈秋,马虎回应几句就算。」
林春抿嘴一笑,这戴志伟人也不迟钝。不过有一种人只是享受讲话的乐趣,但求有一个生物坐在自己跟前,表现出一副在听自己的话的样子,那就可以了。小时候,林春看过一部无聊的片子,里面的女主角每天遇到不快的事,就会拿一个瓶子盛满水,然后对着水瓶以叫破喉咙的大嗓子叫出所有的不满,再将瓶中的水适数倒出去,这样就能了却一日的烦闷。也许戴志就是这种人,不在乎听的人的心思,只在乎有没有人肯听他的话。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从来没说过我人品好。那家伙和我一样都是半斤八两而已,你对他认识不深,当然有赞无弹。」陈秋仰头罐一口汽水,戴志吃完手上的炸鸡翼,还嫌不够饱,趁小息完结前还有五分钟,就跑去再买一个杯面吃。
陈秋趁戴志离开在林春的手旁边轻敲几下桌子,轻笑说:「怎样?莲蓉月会感到不甘心吗?被我这个又懒又恶心的娘娘腔打败了,还是说你神机妙算,一早就预想到这个结果?」林春的心思,陈秋其实也约略猜到,林春当时若是硬要取得第一次上课权,就会提出拿文学科的成绩作赌注,但他并无这样做。
你可以说陈秋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是早知道林春有意让他,但仍然选择赌世史科成绩,而并没有装出一副君子的正直模样,改为赌文学科或中化科的成绩。林春放水,是他自己傻啊,他陈秋又有什么义务去维护公平?
林春微笑,翻着手上的书,说:「你喜欢怎样说就怎样说,结果是不会改变的,分数亦已经白纸红字的写在考卷上。这只是中六的第一次测验而已,如果你想让我感到不甘心,就请你在接着的考试和期末试加把劲,娘娘腔。」
「喂!你还真叫我娘娘腔?」陈秋扑上前,一把夺去林春的书,原以为又是什么沉闷的书,原来是柏阳写的书。柏阳虽然是近代的史家,但全无文人的酸腐,论史时语气嘻笑怒骂,叫皇帝做「淫棍」、叫妃子做「老奶」,叫文化做「酱缸」,还叫那些阿谀奉承之人作「摇尾系统」,令人看得很过瘾。
林春眼也不眨一下,说:「是你刚才自称娘娘腔的。」
「难道你就不会说几句好话,讲:『陈秋,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又懒又恶心的娘娘腔』,或者安慰我一下吗?」
林春无言地瞅住陈秋,空洞的细眼里写满二字:无聊。陈秋叹了一口气:「将来嫁给你的女人还真惨,搞不好那女人自怜说几句:『老公,我觉得自己胖了。』你也会说:『有自知之明就好。』然后就离婚收场。」
林春不想再听陈秋的废话,上前夺回自己的书,陈秋扯着他的衣领,小声说:「今天放学有空吗?由我来替你上课,跟我回家。」
林春一顿,想了一会儿,说:「随便你。」老实说,他对陈秋这个人也有点兴趣,说不定上去会见到他的哥哥。林春倒想看看,这两兄弟的眼睛是不是长得一概的美丽和复杂。
戴志站在小卖部附近狼吞虎咽的吃完杯面,嘴也未抹就跑过来,口中还含着一堆面,含糊不清地叫他们一起上课室。戴志并不知道林春和陈秋之间的打赌,要是他知道了,必然又要参一脚,那可就添了不少麻烦。
幸好这天放学后,戴志也要待在学校练长跑,没空跟他们回去,于是陈秋便第一次带林春上他家。
注一:「有心哥,无甩拖」,在广东话中「拖」、「哥」押韵,「无甩拖」是口语,意指绝不会失败、胜劵在握的意思,比如说A君对B君的能力很有信心,A君就说:「今次有B君,这场比赛就实无甩拖!」
12
林春自己是住屋邨的,也就是公屋,是政府大批建筑、供草根阶层申请的房屋。他家大约才200尺左右,房间也没有一个,算是现代的家徒四壁,不过林春对于贫穷习以为常,他就好似一颗蚕豆,种蚕豆时,只需将豆放在一块浸满水的棉花,过几天,只要有阳光、空气,蚕豆就自然能够发芽,粗生粗养。所以只需要有基本的物质,林春就能生存下去。
当他这天到了陈秋的家,才知道生活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奢侈——不,应该说,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但想不到自己身边居然有一个这么奢侈的人活着,而这个人不久前才跟过他去跳楼,虽然最后也没有跳下去。
这样吧,我们称林春和陈秋所居住的地方为T市,就在新界区。香港分了三大区:新界、九龙和港岛区。港岛区算是最早开发、也最早繁荣的地区,在很久之前,1840年代香港初开埠,那时港英政府(也就是统治香港九十九年的英国政府)初开发了港岛的一些区域,就是那「四环」(地方名,是中环、上环、下环和西环),所以港岛区至今仍有不少具有英式风情的建筑,立法会大楼是其中一个例子。
而九龙,比港岛区繁荣得要迟一点。港岛区其实面积不大,而香港不过一弹丸之地,惨在地少人多,所以后来就开发了九龙区了。九龙区有不少旧区,有很多称之为「唐楼」的旧建筑,据说很有保育价值。
再到后一点,连九龙都不能满足人口需求,才陆续开发了新九龙区、填海,以及发展新界区,并在新界区开了十八个新市镇,总之简单而言就是将新界这块大土地划为十八个区域,而陈秋和林春他们住的T市,是其中一个早期开发的新市镇。
在此之前,新界区一直是农民和渔民的集中地,保留了很多原始的乡村风情,有人种菜、路上还有很多牛,当然这对于新一代新界人来说,已是不可想像的情景了。香港亦有所谓的「城乡差距」,住在港岛区的人,总认为新界区比较落后,陈秋的哥哥陈心上了全港数一数二的大学,居然有同系的人天真地问他:「你们新界那里是不是真的有牛啊?」
陈心当时认真地颔首,答:「你们港岛人居然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吗?我们那里只有轻铁(注一),连巴士都很少见,更不用提的士了。家家户户都种不同的菜或者养鸡养猪。牛吗?当然随处可见,我家就有两只老黄牛了。每逢过节时,人们就会以物易物,比如用我家的两斤菜去换隔离家的一只鸡,所以过节时光想要吃鸡吃猪就很艰难了!」
陈心说得这么夸张,但难得的是对方居然相信,看来对方也是一个脑中塞满草的有钱子弟,当然亦是因为陈心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偏生他又是一个喜欢骗人的家伙。其后那人不停跟人宣扬「新界人真的还在养牛种菜呢,还以物易物,有够原始的!」之后不消说,那可怜的纨絝子弟自被当为傻子。这些都是陈秋后来告诉林春的。
言归正传。陈秋和他哥陈心是住在T市中,一处颇为有名的私人屋苑,叫做独秀居的,下面连商场,里头超市、餐厅、书店、便利店一应俱传,交通也方便,不过离学校有一段距离,而林春的家则非常接近学校,只须走五分钟就能回校了,陈秋则起码要走上二十分钟才行。
陈秋的家装修得很美。地下泛光的淡蓝色瓷砖干净得一尘不染,一踩上去令人感到好似踩上了蓝天。一开门侧身,就面对着一大块落地玻璃,由于没有拉帘,日光全透入屋内,不用开灯都能够看书。墙身是白色的,没有生气,有点似医院,但客厅的陈设,包括电视、饭桌、一大排深蓝色的真皮沙发等等,全都是崭新的,好似新屋入伙。
这儿总共有四间房,陈秋和他哥各住一间,一间是本来属于父母的主人房,另一间则是空出来的客房。林春很是喜欢这装饰雅洁的房子,但他并没有张大口直说 :「哗!你家好漂亮啊!」因为那样做实在太寒酸了。
陈秋将钥匙串随手放在玻璃面的饭桌,叫林春随便将书包乱放就行了,林春就放在沙发上。陈秋进厨房给林春倒一杯开水,说:「之前第一次带戴志伟那家伙上来,他一开口就怪叫说『你家超美的』,还周围摸,摸墙、摸沙发,总之只差马桶没有摸过,一副乡巴佬的夸张样子。啊,我家长期只有开水而已,你不介意吧?」
「随便。」林春一口把那杯水灌下去,环顾四周,问:「你哥呢?」
「我哥啊?他在大学住宿的,一般只有放大假时才会回来。至于我老豆(注二),他己经很少回来了。在我老母未死之前,就已被我老母发现他在外头有另一个女人,那之后我老豆就很少回来,这种日子过了两年左右,也就是大概在我读中二时就已是这样了。我读中四时,也就是两年前,连老母都死了。现在我基本上是独居的。啊,顺带一提,我哥平时替戴志补习也是在这里补的。」
「……」林春拎着已经见底的空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有冲动想问陈秋:那你平常吃什么?衣服脏了谁替你洗?晚了回家,谁来等你吃饭?所以你cosplay完了之后、深夜回到家,也不会有人给你热一杯牛奶,或者对你说:「一身汗味的又这么迟回来,快去洗澡」?林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同情,他只是忽然想到这些问题而已,当然,他没有问出口,他心底有答案。而此陈秋是心高气傲之人,大概也不喜欢别人也同情的眼光来看待他。
他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同情,而是别人的崇拜与艳羡。
「喂,别拿着杯子发呆!要再喝一杯水吗?等我来吧,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啊,你就先到我房里坐着吧,左边最内侧那间……不不,是左·边,你左右也分不清吗?莲蓉月!对对,挂着深蓝色门牌那间就是了。我等会儿再进来。」
林春的确缺了点方向感,这在女生之中常见,但男生之中就很少见。说起来,他想不到陈秋的房门也会挂上这么一块门牌,深蓝色木制的,上面写着”Autumn”字样,旁边有一个橙红色的Q版枫叶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