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上——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这时,点心就送到了,十多笼点心旋即铺满桌子,林春和陈秋两个大男生吃得最多,林母只是浅尝即止,埋单时林母付了二百五十多元,让林春一阵内疚,早知道这么贵,他刚才就勒住肚皮少吃一点。

「阿春,你现在就上阿秋家吗?还是先回家放下书包?」

陈秋向林春眨了眨眼,分明是想林春立即上他家,可是林春想到刚才陈秋提着茶壶、逼他喝茶又笑他怕苦,便一阵火气,就刻意别过头,跟母亲说:「我先回家吧,」林春瞄了瞄陈秋,带着一丝隐忍又得意的笑意,是胜利的微笑,他说:「我晚上才出去。」他说到「晚上」二字时,还刻意加强语气,重重地强调。

林母又不禁来陈秋和林春脸上来回看了几次,陈秋分明以一双哀怨水亮的黑眸瞅着林春,那模样好像被抛弃的猫儿,林春却像个固执的主人,铁着心肠一眼也不望陈秋。林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起一副笑脸,跟陈秋告辞说:「好,那我和阿春就先走了,阿春,今晚要多做点好吃的给阿秋吃。我现在就直接去快餐店开工了,阿春,你就自己回去吧。」

陈秋听了,又燃起一股希望,想林春会否叫他上他家坐坐呢?陈秋从来没到过林春的家,只是年假那次,林春回去收拾东西,陈秋在门外等过他一会儿。

谁知林春傲然地笑着说:「好,妈,我就先回去了。」然后就掉下陈秋,陈秋一张白晢秀气的脸给气得微红,他愤然想,看他晚上怎样整治林春。两个各怀鬼胎的少年就这样走了,谁也没察觉到在他们转身、走向不同方向时,林母曾经望过他俩的背影。

林春和陈秋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暑假就这样开始了,就好像在烈日底下、被蒸得散发向上升的扭曲热气,带着那么的一种若有若无的暧昧与未知。

47

「Do、re、mi、fa……」

「不不不,我已讲过很多次,这个是C,不是do。你知道吗?音乐之中有分为大调、小调,比如说是A大调吧,在A大调中,A音才是do,而C是mi,啊,不,Csharp才是A调的mi,C要升高半度……」

「管他的!我就爱管这叫Do、这是re,什么CDE音,根本听不明你在说什么。我连大调和小调都分不清楚,总之歌好听就行了。你明知我是音乐白痴,讲解时就不要用上太艰深的词汇吧,难明死了,你这样教人,日后你的学生都会被你闷得睡着。」

林春这时坐在家里的琴凳上,他旁边的人是陈秋。陈秋这天上他家了,对,这家伙上来是为了做阅读报告的,怎会演变成上钢琴课的呢?

林春忍受陈秋这音痴所制造出来的噪音,扶着发痛的太阳穴,细思着前因后果。现在是七月底,可大部分中七生都未开始温习。如果是往年的林春,必定在暑假的第一天就开始温习,但这时的他破天荒的、一页书也未曾掀过。罪魁祸首不又是身旁的陈秋,还有今天不在场的戴志。

这两个人在先前的十多天都拉他往外面跑,戴志有时抓他和陈秋,还有王秀明和李旭一起打球,大热天下顶着火炉似的太阳、上身脱得精光的打一场球赛,这体验对于林春来说是十分新鲜的。不过他还真是个文弱书生,打了几天球,就熬出了一场小病。

此后,他们有时会到体育馆内打羽毛球。除了打球,这个月内林春又去看陈秋cosplay,看了两次,一次是cos《源氏物语》中的藤壶王妃,一次竟是cos吕雉。吕雉在历史上不是什么大美人,但在陈秋的演绎下,却有一种张狂骄傲的美,陈秋的眼睛大而上挑,上过浓浓的眼妆后,既有猫眼那种懒劲儿,浓黑却又为之添上杀意。

其馀的日子,除了林春要学琴和补习的两三天之外,晚上都会上陈秋家度过,虽然陈秋常吵着要他留宿,但林春说什么也只愿意每星期住一天。

而这一天,陈秋、戴志、李旭和王秀明都上了林春的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做中化科阅读报告。是这样的,香港有一种制度叫做SBA,即是抽取学生平时的部分课业的分数,用以算进公开试的分数,大约占公开试分数的十分之一。听起来很重要,对吧?然而,当局却说,SBA的分数虽然理论上会算进公开试分数内,以免「一试定生死」(注一),学生会抱怨说不公平,但是,重点是当局同时又说,在计算总分数时,会根据公开试的分数,再对SBA作出「微调」,然后才计算。

听得头昏脑胀了吗?好吧,说得简单一点:如果SBA分数,也就是你平时的课业分数奇高,可是公开试考砸了,那当局就会将你的SBA分数压低,结果你的总成绩依然低。那代表什么?那代表公开试成绩才是一切,什么SBA全都是掩眼大法而已。考评局(注二)似乎将老师学生都当白痴,可是现实总是荒谬的,这种连小小学生都明白是垃圾的SBA制度,竟然实行了几年,并且将会再实行很多年,要老师学生一起花时间精力去做这场「大龙凤」(注三)。

说回正题。林春他们这天要做中化科的阅读报告,正正就是要算入SBA分数内。偏偏这本书十分沉闷,很多人都看不下去,全班几乎只有林春一人说好看,结果戴志他们就吵着要跑上林春家做阅读报告,实际上就是想办一个「抄袭大会」,互相抄抄,粗制滥造的弄个阅读报告出来交差。

然而王秀明来了一会儿后就忽然闹肚子痛,林春问他说要不要吃些保济丸(注四),他又捂着肚子摇头,说不是想上厕所的那种肚痛,李旭见状,便半扶半抱的带王秀明回家,他们自小相识,亦巧合地是邻居。他们两人还未走,戴志就接到陈心的电话,他面色一变,走到厨房以极低的声量跟陈心聊了几句,之后他一出来就说要走,惶恐地说:「惨啦,书凯子,这次惨了!原来我今天约了心哥,但我竟然给他忘掉了,害心哥等了我十分钟。他、他刚才还恐吓我说如果五分钟之内不出现……」

「行了,我老哥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敢赖在这里跟我们说前因后果?赶紧走吧。」陈秋不耐烦地掏掏耳朵,林春则默默地替戴志收拾文具、笔袋之类的东西,戴志便一阵风似的出了去。于是,屋内又只剩下陈秋和林春两人。

陈秋说,其实他并不觉得那本书沉闷,那是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三篇小说的背景都是文革年代。他之所以上来,只是单纯对林春的家感兴趣而已。林春出奇地问:「有什么值得你感兴趣?我早就说过我家很小,而且没有游戏……」

「因为我对你有兴趣。」陈秋本来正在打量着林春的书柜,忽尔转过头来对林春一笑。林春一时不好意思,别过脸,有点懊恼地叹气:「本来打算做报告,现在……」他想说现在陈秋又在这儿,但想想看,这样说好似暗示陈秋必定会对他做些什么似的,是以林春又收住话。可陈秋轻笑出声,似乎猜到林春的言外之意。

林春索性离开饭桌,放着桌上一大堆的杂物不收拾,迳自坐在钢琴面前,打开琴盖,放上琴书,然后练起钢琴来。他已经考过八级的钢琴试,日后上到大学就可以出外面教琴,赚些零用。在香港,只要通过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八级钢琴考试,就有资格到琴行做钢琴教师。当然,如果你是在大学读音乐系的学生,那就更容易找到教琴的好差事。

他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林春喜欢沉重的音乐,月光奏鸣曲就是那种会在丧礼上播放的曲子,林春有时想,他死之前一定要叫子孙在他的葬礼上放这曲子。每次弹这首曲,他都想起河流,在无人的夜晚中、默然向前流的河水,尤如生命,每一分一秒都在逝去,逝去之后就不可能再回来。可是,表面上,河流看起来却如静止一般,然而生命不也是这么一回事吗?纵使人每分每秒都在老去,但是光是一秒过去了,我们的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大改变,只有年月的流逝,才有能力在人脸上刻上痕迹。

回神过来,陈秋就已经坐在林春身边,要林春教他弹琴。陈秋以食指用力敲下琴键,短促的琴音重重的响起来,好似小孩子在弹琴。林春笑了,说:「先教你认音吧。这个是middleC,然后D、E、F、G、A、B,再回到C,再循环……」

「为什么G之后不是H?」

林春眉一挑,不慌不忙地反问:「那为什么me的串法一定是m和e?为什么me代表『我』,而不是he代表『我』?」

陈秋白他一眼:「鬼才知道。」

「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答案。」林春轻笑,陈秋气愤地扯着他的脸颊。结果弹了一会儿,陈秋还是记不住CDEFGAB那几个音,也不知道什么是sharp和flat,更不明白什么是小调,他一掌拍下琴键,敲出一阵杂音,然后没好气地说:「钢琴,一点都不好玩,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学。」

「因为现实。」

注一:「一试定生死」,「一试」是指「公开试」,意指官方仅用一次公开试来决定学生能否升中六或上大学,是不公正的做法。

注二:考评局,负责公开试事务的官方机构。

注三:「大龙凤」,意指做大戏、做表面工夫。

注四:保济丸,一种专指肚泻的有名成药。

48

「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林春一边轻敲着高音区的琴键,那琴音并不如中音般温厚,而是冷中带刺,有一种金属的质感,乍听下去有点像三角铃的声音。

「陈秋,现在你们一个个都叫我做书凯子,好似将我捧上天那般,其实我只是个庸材而已。小时候,我成绩不太好,就算多努力读也只得到中等分数,但偏偏我妈想我去考那间L中学。你也知道,L中学是这区最顶尖的英中(注一),就算在小学拿到全级首十名的人去考,都未必能考得上L中学。

「呐,你们那次在礼堂见到我妈,不是在感叹了一轮吗?说什么我妈是如何能生出我这种书凯子,那时我听到就很想出声,说:『不,其实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妈见我成绩不太好,后来就送我去补习和学琴。成绩不好,还去学琴,乍听下去很奇怪,但这在香港而言一点也不奇怪,你说是吗?」

林春合上眼,单手在琴键上飞舞,轻敲出一段很熟悉的轻快旋律,那好像是莫扎特所作的曲吧?陈秋的音乐细胞近乎零,想不出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他说:「那也是,谁叫我们生在这里啊。家长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也不管子女的兴趣是什么,只要是他们认为对升学有利的,就要逼子女去学。

「所以我们这里的孩子全部都多才多艺,基层的家庭想办法让子女学一两样才艺,比如好像你那般学琴,或者学小提琴,然后基础也未打后就送他们去考级试,以便多拿几张证书,日后升中学、去面试时,也多一两张王牌嘛。所以你就这样被你妈推去学琴?」

「是。」林春说,他垂下手,彷佛有点厌倦那般。话题匣子打开了,他也就漫谈下去:「我一点都不想去学琴。小时候,我倒宁愿去学空手道啊、柔道那些,甚至拳击也可以,因为看起来比较帅。」

「哈哈哈,你别笑死人啦!」陈秋重重拍着林春的肩,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说:「你这种书呆子去玩柔道,一定被人一个拳头就打飞了!我啊,当年学空手道和柔道时,也吃过很多苦头。你也知道,我一张祸水似的脸,人又瘦弱,头几课总是被人推倒下地,背啊、腰啊,总之身上没一块肉不是又青又瘀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输。我的哲学是,这一刻输,不要紧,但日后一定要变强,再将以前所受过的伤十倍奉还。所以就一直一直的学下去……由五、六岁,学到中二时就没再学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学?」

「没心情。」陈秋摊摊手,又问:「倒是你,不是说不喜欢琴吗?可是怎么学到现在,你还继续学下去?为了要考到八级吗?」

林春抱着胳臂,想了想,说:「也不尽是。其实我已考过八级,就是中五的暑假考的,拿了distinction,即是优等成绩。琴的级试成绩分三等,最基本是pass,比pass好一点的分数就是merit,最好的分数是distinction。陈秋,你不是常常说我死脑筋吗?我被你骂多了,有时审视自己,我也觉得真有那么一点。

「因为琴是我妈叫我学的,所以一学就要学到底,不只要考到八级,还要做得最好。那时我想,既然自己成绩不好,那就更加要把琴学好。我是由小学四年级开始学琴的,那时爸妈早已分开了。从父母分开那时,我就无法抗拒我妈的命令,那简直是皇帝老子的圣旨。所以我就付出很多心血去练琴,结果,最后还是考不上L中,来了现在的T中。T中虽然是中文中学,但在区内还是中中(注二)之首,因此这结果还算可以。」

陈秋没有作声,他有点想笑林春是恋母狂,但是他也没那个资格去笑林春。其实学柔道和空手道也是他妈的意思。小时候,陈秋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得厉害,惹祸的总是他那副清嫩秀气的长相。后来他妈看着心痛,就拼出那么一点钱,送他去学柔道和空手道,因为是上社区中心开办的课程,师资一般,所以费用也很低。

当然,后来老豆的茶餐厅生意蒸蒸日上,他就去专门教柔道的协会上课,跟随优秀的老师学习。父母送子女学才艺,到底应该说是虚荣心作怪,或是这也是父母保护子女的一种方法呢?固然,在香港很多家长都想子女读名校,才将他们培育成多才多艺,可是,父母想子女读好的学校,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吧。

因为他们希望子女能够得到最优秀的教育,日后能够找到好工作,才不会重覆父母的人生——尤其是在基层的家庭里,父母都不是知识份子,就是出去做工,一个月也未必能赚到一万元,而香港通胀却那么严重,几年前一个罐头才五六元,现在竟然就要十多廿元一罐,吃罐头竟然是一种奢侈。在这个时代,不赚多点钱,如何能生存?

偏偏,香港社会对于一些读不成书的人格外残酷。比如说A太太与B太太相遇,A太的女儿考第一名,B太的儿子考倒数第一,那B太看见A太就会别开面,明明见到都装作见不到,A太或许就走上前,假作好心地问一句:「哎也,B太,好久不见了!怎样,你儿子上一次考试考得怎样?我那个女儿啊,真不像话,中文科分数比上一次低了整整5分,幸好后来还是全级第一名,不然我就给她好看……啊,对了,B太你还未说,你儿子考成怎样?」

母亲被奚落一两句还算事小,真正大问题的是,如果子女进不到好学校,碰不见好老师,那考试就考得差,升不上精英班,然后公开试便搞砸了。公开试搞砸了,就上不到大学,上不到大学就要出来工作,做sales做waiter做搬货的做司机做地盘,一个月才赚得五六千,尤其现在最低工资落实了,店铺纷纷裁员,于是就失业了。

看,总之书读不好,比终身监禁更惨。那是地狱,但不是有着烈火的地狱,而是一座冰山地狱,人就徒手在那座巨大的冰山上挣扎、攀爬,手也给冻出红疮了,心也寒了。如此一来,到底父母想子女成材,是基于虚荣心或是亲子之爱呢?这两者间的界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陈秋说:「那现在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琴?」

「我也不知道。但是,当一件事已经变成自己的习惯时,也就不好说是喜欢或不喜欢了,对吧?」林春有点疲累地将头靠在陈秋肩上,说:「我只是知道,我要学琴,因为我妈想我学。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妈突然叫我不用再学琴时,我就不知道我会否再碰这部琴。我们这一代人不都是那样吗?所谓九十后。没有个人意志,没主见,别人叫我们做事,就唯唯诺诺地hea过去,什么都没所谓,只要不辛苦就行了。但是,没有什么是不辛苦的。

「在弹琴还未成为我的习惯时,学琴是一件苦差。左手和右手同时要弹不同的音,手指好像打结那般。以前手小,要弹八度音阶,把手撑大才勉强弹到,弹完之后,手指好像僵硬了,痛得不再属于自己。我有时傻起来会想,到底我是属于我自己,还是属于我妈?我现在琴弹得好,书读得好,但这些全都是我妈想我做的,所以我才做到,如果我妈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话,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推书 20234-07-07 :百鬼众魅(卷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