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找到戴起来最舒服的那张面具,你就会不由自主的,常常跟那一群人混在一起,这些人就是你的知己或情人。没有人能够不穿衣服、赤裸裸地行出街,同样地,没有人能够不戴面具就跟人相处。所以很多人一听『面具』就反感,然后引出一大堆『隔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调子,我就感到不以为然。」
林春听完,真觉得戴志的话有道理,心中对于人际的一些死结好像稍微解松了一点,他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对着我、你的父母、陈秋,还有陈心时,都戴上了不同的面具……」他还想问戴志觉得哪一副面具是戴起来最舒适,便看见他的身子抖了一下,然后突兀地停在原地,没再前行。
「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你刚才提到心哥的名字,害我一时不寒而悚。」
「陈心真有……那么可怕吗?其实只要你文学考好一点,就不会常被他责打,上一次考试你竟敢考个三十五分……」
戴志一听到「三十五分」四个字,大而有神的眼睛瞪得更大,好似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林春绕到他前面,在戴志面前摇一摇手:「戴志伟?」
戴志一脸心有馀悸的摸着脸,要不是他本来就晒得肤色黝黑,也许他现在看来就是一脸青白的样子了。呆了一会儿,他才深深的吐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捏紧眉心,道:「吓死我了,我光是听见『三十五分』这几个字,就好像见到地狱那般,我还记得那天到底有多惨……总之,算我拜托你,书凯子,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提起『35』这个数字。」
「哈哈,你真夸张……」林春少有地大笑出声,戴志一脸愤愤不平地嚷着:「我就说了心哥真的很可怕,可怕到一个你无法想像的地步……不,或者秋秋日后跟你混熟了,对着你时,也会是那么可怕,到时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想当年啊,我还未跟心哥混熟,他总是很耐心、很温柔地教我,现在想来真是不胜欷歔……」
「听说陈心的温柔只是维持了一个月而已?」
「……正确来说是两星期又三日。喂,书凯子,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来揭我疮疤!!」
43
在陈秋家住了两天之后,到了星期一,林春和戴志便一同打道回府。林春觉得他和陈秋并没有前进,却只是觉得他们好似拐了个大弯。怎么说呢?如果将他们的关系比喻为一场赛车游戏,那么那天的吻,就好像他们所驾的车偏离了本来的大直路,而冲动地拐弯,驶进了一条阴森诡异的小路,一条他们本来不打算驶入的路。
他们没有带地图,也不知道所谓的终点究竟是什么,只是路走了一半,想不走下去也不行,而那是一条单程路,就是想回头驶回终点,亦已不可能了。
有时,林春在自己床上温书时,他会不自觉舔过自己的下唇,然后惘然抚着那微湿的下唇,心思一阵飘渺,好似去了一处奇幻的仙境。他和陈秋约定了,在开考前一星期,以及考试期间都尽量不见面,他原以为陈秋会抗议,可是陈秋只是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六月初,中六的期末试就开考了,足足考了十一天才考完。在考完试后,林春还在自己的位子收拾东西,忽然一股阴影便笼罩着他,抬起头一看,陈秋正两手理在桌缘,低头朝他一笑,唇畔挟着一种得意的笑意,他说:「快点吧,你真是做什么事都比人慢一拍。今日,你可是约了我的。」
「有吗?」林春垂眸,以免让陈秋看见了他的微笑,林春也控制不了,只是一见到陈秋,便不自觉想笑了,说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日没真正见过陈秋的脸了,有多少天呢?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陈秋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我和你之间还需要约定吗?我早就决定这一天要和你一起过,所以相对地,你也要将这日留给我,那才公平。」
林春被陈秋的谬论逗出几分笑意。他收拾好文具,提起书包,迳自转头走向礼堂的出口,陈秋就跟在他身后。出了学校,陈秋和他并肩走着,一边走,一边轻佻地吹着口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提高声调低喊:「对了!」
「什么?」
「我的欲望课暂停了N年!!!你该怎么赔我!!!」陈秋说着,捉住林春的手肘用力摇了摇,天气真的开始热了,几滴晶莹的汗从他的额角、顺住他姣好的轮廓滑到下巴去,使他的鬓彷佛浸过水一般乌黑润泽,很有几分水秀的味儿。
林春无奈地叹气:「那你想怎样?」
「嗯……难得我今天甩开了戴志,那就来上一课欲望课好了。」
林春听了,心猛然一离,这下轮到他感到盛夏的热气了,一阵热意好像从脚边懒懒地上升,把他的人煨得微微发热,他说:「那要上你家?」
「不,还不用,这一课我在很久之前就想好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上。现在不过十点半左右,时间刚刚好。上完课之后大概是三点左右,先上我家,你可以洗个澡也行,现在天气那么热,在街走一走就一身是汗,傍晚才下去超市买菜,然后上我家做饭吧。」陈秋想到今天的行程,心里美滋滋的,如果不是顾着林春面皮薄,他还真想向天呐喊:万岁啊老天爷!!!!
「说起来,戴志伟闪到哪儿去?」
「那家伙啊……现在大概是被我哥虐待中。因为我哥知道他今天刚考完文学,而且陈心那家伙今天又没课,所以就来抓走了戴志伟,我想他现在应该被陈心审问吧。如果不是我的情报,陈心才不可能顺利抓到戴志伟……」陈秋还在兴奋地描述他如何替陈心抓到戴志,林春不发一言地听着,忽然觉得戴志真是……遇人不淑。
走了一段路,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商场,一般通称为「市中心」,之所以命名为「市中心」,是因为这是T市内最大的一个商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名牌店,不过当中有很多都是林春所没听过的,陈秋倒是如数家珍。
「我们到了。」走在前面的陈秋回头,他们还有几步便走到商场里了,陈秋说:「这个就是我们今天上课的地点。」
「市中心?」林春困惑地侧了侧头,这地方他们平时也常来,没什么特别。
陈秋拉住呆头鹅似的林春,推开玻璃门走入商场,他说:「商场啊,是其中一个我所见过的,最……『欲望横流』的地方。林春,你会怎样定义『商场』?商场和市场是不同的,市场给人一种平民化的朴素感,可是,提起『商场』,就不同了。每当我想起商场,就想到欲望,你呢?」
他们一入商场,一阵香风便侵袭过来。冷风来自于商场里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照开的分体式冷气机,与外头热气氤氲的地狱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俗香是来自于某个女士身上的香水味,林春的鼻子不太好,有俗称的「鼻敏感」,每逢去到多尘的地方、或者嗅到某些气味,他鼻子就一阵痕痒或发痛,香水味是他其中一种十分痛恨的气味。
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肯将那一枝枝人工调制的「臭水」往身上倒,还自以为散发着高雅的气味。人出汗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汗味散发出咸咸酸酸的气味,本来不算难闻,但是和化学物料混合之后,却散发出一种极刺鼻的气味,也不好说是「香」了。
林春下意识皱眉,陈秋向前摇了摇手,想驱散那种香水的臭气,他一脸厌恶地说:「我也最恨香水味了,这种低俗的气味我闻过一次就受不了,那就是我老豆第一次带那只野鸡给我和我哥看的时候。我称之为『狐臭』,狐狸精的骚臭味。」
林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陈秋又追问他对商场的观感。他们拐弯,走入一条通道,两旁各是一壁玻璃窗,阳光打在上头泛起刺目的白光,走过那条通道,才真正到了商场。前面有一条分岔路,他们决定先走直路那一条。那一条大直道两旁均开满一间间商店,各自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似杂乱,实则有序,因为每一家店的门面都是四四方方,面积相若,就好似人们用刀分出来的一大盘蛋糕,每一个大小均等。
因为天气热,他们先到一家台式饮品店买些东西解渴。林春要了一杯巧克力珍珠奶茶,陈秋要了一杯冰绿茶。
「那么甜的东西你也饮得下吗?」他们在等着职员调饮品,陈秋蹙紧眉,他不嗜甜,光是想像那种甜腻他牙就一阵发软了。
林春耸肩:「我就是喜欢。」
「呵呵,你不怕有塑化剂吗?那玩意吃太多,据说连精虫的数目也会减少。」
林春白他一眼,拎起珍珠奶茶咕噜咕噜就喝了小半杯,咀嚼着粉圆,口齿不清地说:「这就是都市病。城市人有一种病态,那就是他们不断追求奢华与享受,同时又极端地怕死。他们要求物质上的丰盛,吃最好的、喝最好的、用最好的,他们完全没考虑过自己日益膨胀的欲望对这个世界构成多大威胁,因为地球的物质就是这么多,不能再多了,要满足这么多人的欲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们不断找捷径,希望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更多物资。例如为了让鱼生长得更快,他们打孔雀石绿。因为某一些质源太贵或稀有,为了减低成本、大量制造,他们用一系列化学物质代替天然材料,就好似我现在喝的这杯珍珠奶茶吧,」
林春说着,摇了摇那杯奶茶:「说是巧克力奶茶,其实和巧克力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这杯东西只是由巧克力味精调成,相对地,就算是蜜瓜奶茶,也是由蜜瓜精油或者调味粉冲泡而成,与蜜瓜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结果,这些粗糙的制品带出了很多副作用,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呢。于是很多报告就出来了,吃了XX会致癌,喝了XX会不育,塑化剂就是一个例子了。但是,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些产物,明明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而诞生出来,到头来真的制造出来了,人类又因为怕死这种理由而丢弃这些辛苦制造出来的物资,又是一场无穷的浪费。」
陈秋一边喝红茶,一边点头:「你说得对,就是我手里的这杯红茶,谁又能保证它真是由茶叶冲泡出来呢?说不定只是下了些红茶粉而已。想想看,现在连牛肉也可以『制造』出来,只要在猪肉上面涂于牛肉精,烤几次,便可以骗人说是牛肉了。说到底,都是因为现代人只讲速效,什么都要又快又多又美,就好似老毛时代强调的『多快好省』,这就显示出人类有多贪心。不只得一想二,更是得N想N。但是,作为一个城市人,你真是不怕死吗?」
林春睨了陈秋一眼,陈秋彷佛看见他那略为下垂的温顺眉眼内、那一丝傲慢的笑意,然后林春一提气,啜着饮筒,咕噜咕噜的在几秒之内喝掉大半杯珍珠奶茶,塞得腮也鼓胀起来,他花了好些时间才完全吞下去,然后傲然地微笑说:「食得咸鱼抵得渴(注一)。」
注一:「食得咸鱼抵得渴」,广东话,意指一个人做某件事,便预料要承受随之以来的后果,一般是恶果。
44
这大概是林春十七年的人生之中,感到最不自在的一次了,他真想自己能化成一缕青烟消失,或者地下突然多了一个黑洞,自己一把跳进去就不用烦恼了。可是,事实永远是残酷的——他现在正站在不知第几家时装店里,看陈秋站在一大列时款女装面前,一件接着一件的翻来翻去,林春头也不敢抬起来,生怕看到那个女售货员的脸孔。
售货员热心得很,站在陈秋身旁殷勤招待,问他「是不是给妈妈或姐妹买衣服?」陈秋笑说:「我买来要自己穿,可以吗?」
林春沉不着气,也没等那售货员回答,揪住陈秋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出去。一出去,一向沉静的林春也忍不住口出恶言:「你疯了吗!」
陈秋却觉得很好玩,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林春满脸怒容,他笑得不能自己,摇了摇手,那秀丽的眸子含着一汪水,他说:「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好玩!其实我有一个嗜好,就是逛时装店或者鞋店,玩弄售货员。看到他们面具破裂的那一刻,真是超有趣的!」
林春冷冷地转身,陈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扯着林春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拂开,林春头也不回闷声说:「很好玩吗?是的,你是有钱子弟嘛,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这种人又怎会明白辛苦工作的滋味?你以为那些售货员一天到晚眉开眼笑、笑到脸也僵硬,然后就感到很有趣吗?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戴上面具,那是一种悲哀,而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陈秋听了,也松开手,低低地说:「没错,我不明白辛苦工作的滋味,但是我也见证过别人的辛劳。我见过我老母替人补习、被那些家长用尖酸刻薄的话奚落,也试过几天没见过老豆,因为他总是天未光就出去替人运货,一天顶两份兼职,到我夜晚上床睡觉,他还未回家。所以你可以骂我是未工作过的大少爷,但不能够说我不明白个中滋味,因为我亦曾经活在那种很草根的家庭。」
林春听了,心又软几分,他瞟了瞟陈秋那清秀而落寞的侧脸,叹了一口气:「算了,是我的反应过度了点。不过,我真的不认为你所讲的游戏有多有趣。」
陈秋知道林春的气已下,复又展颜,清了清喉咙,说:「你不要以为我纯粹是坏心肠是做这种事,实际上我每一次都可以看见人生百态。不过在讲那个之前,我们先回到正题吧。我不是说过今天要上欲望课吗?商场,提起商场,你会想起什么?」
「嗯……」林春特意合上眼,然后说:「玻璃窗、四处闪亮亮的……名牌、食店、灯光、人群、喧闹、金钱,差不多就是这些。」
「没错,金钱、名牌……这些综合起来,就是商场。你有发现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吗?就是人待在商场,总是要付出,而不是有收获——我是指心灵上的。现代人空虚,他们的空虚是怎样来的,我想我和你都有个概念。而他们要填满自己的空虚,往往是来商场。
「商场看似能够给予我们很多,食物、衣服、精品、名牌,但细想一下,全部是用来鼓励人们消费的伎俩。因为人一旦处身是商场,便好似刘姥姥入大观园般,忽然就被很多华美的事物包围着,愈发显出自身的简陋,所以人身于商场,就会感到不足,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因此他们会去消费。商场的本质,就是令人感到不满足、自卑,产生欲望,而去消费。」
陈秋一边走,一边指着旁边的店铺:「看、看,鞋、精品、衣服、手表、燕窝药材,甚至是书、化妆品,数也数不完,而你,不过是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穷酸学生,你会忽然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太少吗?」
陈秋微笑着等林春的答案,林春停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皱起眉沉吟着:「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在我看见这些事物之前,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意思是说,欲望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假如我是看见这一大堆东西才感到自卑、而想要更多,那只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或冲动……」
「错错错!欲望没错是与生俱来的,但不代表它永远不变。」陈秋摇着食指,一副专家口吻地说:「你想想看,人总是得一想二的。对于婴儿,他们的欲望就是每天有母乳吃,吃得饱睡得好,但他们变成小孩子,已开始想要更多,比如是零食、糖果、父母的关爱、朋友,成了青少年和成时又有更多的欲望,想要一个好情人,穿美丽的衣服、有钱等等。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人的欲望是一块海绵,而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往这块海绵浇水的过程,海绵本来是干燥的,可碰了水,就会发大、发胀,以至轻轻掐一下,就有水柱射出来。」
林春表示明白地点点头,正想说话,身旁响起一个孩子的尖叫,他们转头一看,一个小男孩正拽着他母亲的裙边,哭得声嘶力竭:「我不管!!!我要买玩具!!!!你不给我买,你是衰人、你去死!!!!」
那母亲急得满头大汗,俯下身子,想抚摸孩子的头发、低声安慰他,但那男孩一手拍在母亲的手背上,力道不轻,林春清楚听到「啪」一声,那孩子像鬼怪般尖叫喊道:「你正一八婆!!!!难怪爸爸都『八婆』、『八婆』地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