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大叔见义勇为,拉着那孩子的手,怒斥:「细路(注一)!你不可以这样骂你妈妈,她是你妈,是她生你养你,你凭什么说她八婆!你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连『八婆』这个词代表什么还不知道呢!」
渐渐有一小撮人围观,指手划脚、加盐添醋地谈论,有些说「一定是平时宠惯才这样凶」、「那孩子真不是人骂的,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唉,小孩子还小,不懂事,给他买就好了」、「不行不行,若让他得逞一次了,那下一次还得了」……
林春和陈秋没有多看,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商场,这时陈秋才说:「你看,那么小的孩子也有欲望。欲望不只代表性欲,还有更多,比如说是物欲,商场就是人类的物欲达到极致的最佳例子。在这里,不要说是阔太太了,就连一个小孩子,也会感到不足、而要求更多东西。」
林春摇摇头,刚才那孩子的尖叫犹在耳畔,使他一阵头痛的,他说:「这么说,我应该说欲望就是源于一个『贪』字吗?你想,每个人欲望的深浅多寡都不同。城市人的欲望多而复杂,这跟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关,他们见到很多事物,觉得自己所有的太少,所以才贪;而农村人所住的环境简单,生活一成不变,他们没机会见到更多,所以才不会贪——是这样的道理吗?」
陈秋颔首:「你可以这样说,不过我想补充一点。与其说欲望的产生是源于贪,不如说是因为比较。诺,你看!」陈秋随手指着墙上所挂的一副广告硬照,里头有一个身材劲瘦、衣着火辣的女人,是一则纤体广告,然后陈秋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硬照,上头有一碗日式乌冬,食材多得快要从碗掉出来那般。
「广告商的其中一种策略,就是showing——秀出所有美好的东西,美人、美酒、佳肴,普通人看了,就会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有那么美的人,而我却如此平凡?为什么世上有人享用着米芝莲三星的高级菜肴,但我就要在家食着老妈做的家常菜?因为他们往往喜欢比较,所以才想要更好、更好……当然,你说欲望源于贪婪,是没错的,但如果人没有比较意识,他们就不会想得到更多。」
「那你呢?」林春的眼光从硬照移离,正正望入陈秋的黑眸,他说:「你的欲望又是源自什么?」
陈秋想不到林春会这样反问他。他先是一呆,然后展露一记神秘而愉悦的微笑,那上佻的桃花眼如月牙,好像要勾去别人的心和魂,陈秋一只手肘靠在林春肩上,在他耳边说:「可能是因为我饿得太久。」
注一:细路者,小孩子也。
45
今天是结业礼。林春与一大群领奖生坐在前几排座位,在做着所谓的「领奖训练」。四字听起来是响当当的,实际上只是简单的采排而已。一般的学生此时还待在班房听班主任讲废话,领奖生则要提早一小时上礼堂,一个接着一个的被老师抓上台,轮着鞠躬、试着领奖,少鞠躬一次也被老师骂。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每年的结业礼,那些校监、大人物都会来这里观礼。
有时林春也会想,那些大人物是为了什么才到处拨款资助建学校的呢?名利双收?不不不,如此猜度,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每次那些大人物来到,总是自顾自的跟旁边的人寒喧应酬,从来没见过他们跟学生说几句话。
坐在广大礼堂的全体学生,就好像一个布景板,大家为大人物所排的一套戏就是叫「善长人翁光临学校,师生校长感激零涕」,一群老家伙年轻时打江山,到了现在老了,看着底下一个学生如小鸭子般坐着、呱呱叫着,也不免唏嘘。
不过,也有很多人出于一片赤诚去助学的。林春记得,某大电视台入面有一个年老的女演员,她总是做闲角,例如倒垃圾的人、清洁女工之类的,对白也很少有多过十句。可就是这一位女演员将她毕生储下的钱,拿去山区建了两间以她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小学,人老心不老的她还很有精力,正筹措要建第三间学校。那些做一线演员的姐仔小生,不知道有几人会有这样的心思呢?
就林春他们在读的学校,也出了一个专搞山区教育的人物,就是前任校长——徐校长。他离任后,就利用人脉,在山区不同地方搞学校,还屡次跟当地的官僚针锋相对,那老校长大概也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了,还有如此心力,实在令人敬佩。思及此,林春又不免想起那群每年穿着西装、衣着光鲜的大人物。
「喂喂喂!看,那个可怜的小男生就是王秀明他弟啦!」身旁的戴志推了推林春的肩,林春茫然望去台上,看见一个低垂着头、脸也涨到赤红的男生,正站在台中央,被老师将他的头按下去、「指导」他学习领奖礼仪。那男生长得清秀嫩白,羞羞怯怯的,有几分惹人怜的意态。
然后他又被老师推去台侧,叫他再次踏上台板,再试一次鞠躬。这领奖礼仪实在复杂,首先要踏上台,在距离颁发者五步之外先鞠躬一次,走过去与颁奖者握手,接过奖状,后退一步再鞠躬,然后合照,方可下台。
戴志一边拍着一腿,一边吃吃地笑,说:「那家伙脑袋不灵光,人又呆,已经做错了三次了,现在要再做第四次!喂喂,王秀明,你要不要上去救助一下你弟,看,好像快要哭的样子,真可怜啊!」
王秀明坐在戴志旁边,他们二人同夺这年的「最佳运动员奖」,林春则拿了个全级第一名,陈秋拿了世史科和经济科第一,而李旭是领袖生长,所以也捞到个「群育奖」,他们五人就坐在同一列。
王秀明竟然也跟戴志一起嘲笑他弟,恨不得他再多NG几次,林春见了那男生的窘态,也不禁微笑,说:「哪有做哥的这样对弟弟的?」
「哼,你有所不知了,我这种哥哥呢,只有在别人欺负我弟时我才会出手,因为只有我才有权欺负他!而且你真是有所不知,欺压弟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脑袋差的人果然只会说谬论,又不见得我哥欺负我呢。我和我哥是属于河水不犯井水型的,我不惹他,他也不会管我。」陈秋也搭一句嘴,一脸鄙夷地望着王秀明,他俩真是「前生捞乱骨头」(注一),一碰到就要吵上几句。
说着,另一个男生慌忙冲到台上,拉着王秀明的弟弟,然后手把手的教他一次,台上的老师骂了那男生几句,问他为什么冒失的冲上台。那男生面不红气不喘的说:「阿sir,见到兄弟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呢!再讲,你们教了那蠢家伙几次也不成,就让我试一试嘛!」
那男生戴着一副呆板的粗黑框眼镜,身材和王秀明的弟差不多,看来也是中二、三左右,不过说起话来一副机灵相的。这时,李旭说了他这天的第一句话:「那是李颜,戴眼镜那个。他和王秀真在小学就认识了。」
「你弟?」林春挑眉,这样看来,那男生的轮廓和李旭也有几分相似,不过李旭的样子较似宅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那李颜却精明聪慧的,果不其然,李颜教过王秀明的弟——王秀真之后,他就能够做对了。林春一想,这姓王的和姓李的两兄弟也好笑,两方的哥哥和弟弟都是互助关系,也算是缘分。
「是啦,」王秀明抢答,他和弟弟给人以相反的感觉,一个极端外向,一个是极端内向,他又以那机关枪似的语速说:「我和李旭是在小学时认识的,到了中学也年年同班,就连座位都很接近,不是坐在前后位就一起坐了,可能因为身高差不多。想不到就连我们的弟弟都很有缘,也是在小学认识、年年同班还几乎次次坐在隔壁,不过阿真那家伙真没用,总是受李颜照顾,哪像我这做哥的,年年将李旭照顾得好好的。」
李旭白他一眼,也不屑附和他,转头林春:「一会儿颁奖礼完了,你有什么地方去?」
「我?应该和我妈去茶楼饮茶吧,今天我妈也有来,就坐在对面那一排……诺,在那边穿着浅蓝色上衣和黑色四角骨裤的就是我妈。她年年都特地请半天假来结业礼。」其他人顺着林春的方向,引领注目,然后纷纷低呼,一个劲在感叹,原来这是这个女人生了林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凯子,又在猜想要给林春喂食什么东西,才能养出个这么会读书的家伙。
林春一阵好笑,不跟他们疯,迳自闭目养神,他昨晚没睡好。忽然听到陈秋在他耳边低说:「真可惜,还想结业礼完了之后,叫你上我家。」
林春趁戴志和李旭、王秀明他们疯,就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应陈秋说:「我妈只拿了半天假,但我今晚想待在家。」
隔了一会儿,陈秋再略带失望地说:「那明天呢?」
「……明天我早上过来吧,但你要先起床,我可不想等你梳洗完才去吃早餐。」
「住一晚吧?」陈秋语带哀求。
「不知道,但……也许。」林春含糊地说。然后陈秋就没说话了,林春用不着睁开眼,也想像到陈秋此时在偷笑,一定是笑得像只洋洋自得的大白兔,想着想着,没来由的几分笑意也涌上林春心头。
然而,林春真想不到,当结业礼完了之后,他和陈秋一出学校就被林母截住。林春一脸吃惊,说:「你不是说先到茶楼等位吗?」
林母笑了笑,脸上显出慈祥的颜色,没正面回答林春,反而跟陈秋笑笑、点了点头,说:「这个就是有钱同学吗?哎,这名称起来真难听,不过阿春在我面前总是这样叫你的。之前阿春经常上你家闹,真不好意思。」
陈秋倒是应变得很快,在外人面前说话时,他出乎意料的是一副乖孩子的样子,礼貌周到,说得头头是道:「伯母,你别这样说,平常是林春照顾我才对,他常上来做东西给我吃。」
林母又跟陈秋寒暄几句,林春讶异地发现,他俩已互相以「阿姨」、「阿秋」称呼对方,之后林母说:「不过阿春上你那儿吃饭吃过那么多次,却一元都没给回你,我总是很不好意思。这样吧,让阿姨请你去去饮茶,阿秋,你可赶着回家?」
陈秋不只没有婉拒,更一口答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阿姨,如果林春今晚上我家,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呢?吃惯他做的菜后,外面的东西我一点都吃不下,想来林春能有这么好的厨艺,还是有赖阿姨你这位良师吧!」
陈秋的眉眼本就俊,现在他有心要讨人欢喜,那笑容也就愈发的好看,恭敬而不显卑屈,同时有大男生的自然与爽朗,逗得林母很欢喜,林母向林春眨眨眼说:「阿姨是没问题,就看阿春是否赏面了。」
两个人四只眼望着林春,他一阵不好意思,转过脸避开陈秋渴切的眼神,低低地说:「那么,妈,我今晚就过陈秋那边吃吧。」林春恨恨地心想,好啊,这陈秋也会打蛇随棍上,这次就……就算是顺顺他意吧。
注一:「前世捞乱骨头」,指两个人没来由的特别看对方不顺眼,同义的俗语有「火星撞地球」、「水沟油」。
46
上到茶楼,由林春负责叫点心,现在的港式茶楼不比如前了。在陈秋和林春小时候,茶楼里总有不同的女工推着点心车,说是车,其实是一个有四个小轮子的架而已,上头放了一笼笼冒着热气的点心。
车前挂了四五个牌,列明每驾点心车上的各种点心,客人见到有想吃的,便朝推车的女工招手,随口叫一句「喂,要个奶皇包、要个排骨饭」,女工便将车推过来,先往桌子放两笼点心,再在桌上的点心纸盖印,注明点心是特点、大点、中点或小点。之后客人拿着盖满印章的点心纸,招手叫经理过来「埋单」(付款)。
但现在的茶楼没有点心车,点心纸都是电脑单,上面只有白底黑字,没有一个盖得歪歪斜斜的印章,客人叫点心时,也是拿着茶楼事先所发的点心单张,好似menu般列明全部点心,客人便拿笔在想吃的点心旁画数字,要一笼的画个「1」,要两笼的画个「2」。然后所叫的点心便很快搬上桌,一下子整张桌子由上一刻的只有两壶茶,变成下一刻的有七、八笼点心,客人一个风卷残云的就吃完了。
这也符合现在的速食文化,要是好似以前那般,任由点心车好似天上的白云般,懒懒在游荡,那客人往往要坐上一两小时,慢慢的喝上两大壶茶,才去埋单,如此一来,茶楼所做的生意就不多了,哪能让每一桌人吃那四五笼点心、喝那区区两壶茶,就占着位子赖上半天才走呢?
所以现在,茶客都逼着要急急吃完一大堆点心就走,由坐下至埋单,一壶茶还未喝完,也许还不过是四十五分钟的光景,就要被人扫出门了。
林母跟儿子说:「阿春,你要问一问阿秋想吃什么吗?就一个劲划着自己想吃的东西。」
林春眼也没抬起,理所当然地说:「他要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吗?这几个月上他家替他做饭不知做过多少次了,他的口味我都知道。」
陈秋笑笑,没有作声。林春划好点心,林母略为过目一下,然后陈秋再看了看,说:「你不叫莲蓉包?这间茶楼我来过,他们用的是黄莲蓉,合你口味,而且这种甜到牙软的东西,你最爱吃吧。」陈秋拿枝笔在莲蓉包那一栏旁边划了个「1」,再招手叫侍应,有礼地将点心单交给对方。
林母呷一口茶,笑说:「这铁观音挺甘香的,阿秋的介绍真不错。」
陈秋立刻提起茶壶,替林母再添半杯,说:「是的,我以前常来这儿饮茶,喝过很多种茶叶,就铁观音最好喝,微甘、清香,又不会太淡。像香片、茉莉那些太香,偏俗,普洱又太浓烈,铁观音就刚刚好。可惜啊,」
陈秋说着,指了指身旁的林春,叹气说:「林春又不爱喝茶。家母生前爱喝茶,所以家中剩下一些茶叶,是在内地买下来的,放得愈久,茶味愈香浓。我有次心血来潮,想说泡些普洱,在吃饭后跟他喝一些以消滞,可他却不领情,生怕茶里下了毒似的。只爱吃甜,像小孩子一样怕苦。」
林春冷哼一声,喝着白开水,不愠不火地说:「我倒不是怕苦,只是无法信赖你的泡茶技术。一个连白饭都不懂煮的人,我还能指望他泡出一壶好茶吗?我还要读书的,一会儿喝过你泡的茶之后暴毙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什么嘛!我妈生前还夸过我,说我的茶泡得好!」陈秋厉他一眼,然后又阴阴地笑,提起茶壶,不怀好意地说:「好好好,你不信我的手艺,总该信任大茶楼的手艺吧?这里是茶楼,泡出来的茶就算不是上好,也泡得比较像样,那你现在就给我喝一杯铁观音!」
林春好似怕陈秋会往他的杯内倒茶,就拿着茶杯侧了侧身,略为慌张地说:「不、不用了,我今天只想喝清水,要喝茶,你自己喝个够。况且……我嫌这里的茶叶不够好。」
陈秋作势就要抢过林春的茶杯,林春灵活地闪身躲避,林母看得眉开眼笑,笑着加入他们的对话:「阿春这孩子,小时候开始就怕苦,专爱吃甜,只要有人给他糖果、巧克力,他就肯跟人走,哪怕对方不是熟人。如果他的样子长得像阿秋那般出色,那我可真担心他会被什么拐子佬给拐去了。」
「妈!」林春不无哀怨地低呼,他面皮薄,最不喜欢母亲在别人面前说关于他的事,尤其是这种不怎么光彩的、小时候的事。
「哈哈,阿姨,拐子佬也不一定专拐那些长得可爱的孩子啊。」陈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放过林春,他呷一口茶,眼里闪过顽皮的笑意,又说:「虽然林春长得没我那么好,但就是正中一个拐子佬的胃口,看他长得顺眼了,就将他拐走也说不定。」
「你在胡说什么!」林春皱眉,在桌底下施阴力暗暗掐了陈秋的手背一下,没有用上很大劲力,只拈起手背的一块薄肉往右旋一下,痛得陈秋直想大叫出声,可他咬牙忍住了。林春补一句话:「妈,你不用管他,他一向是个疯子。」
林母一顿,又乐呵呵地笑了,虚掩着嘴,说:「我第一次看着阿春怎样与朋友相处,还真有趣,好似换了个人那般。这孩子平常对着我,正经八百的又寡言,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讲那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