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直接从脑海传来的声音,深天葵一点都不觉奇怪。坐在窗前月下看书的他,懒懒把手里厚厚的法典合上。仰望夜空,那轮明月即将完满,只缺下弦一弯镰刀似的阴影。在月圆之夜,他的灵魂将重获自由,不需再受千矶禁缚咒的束缚。
对于他的沉默,脑海里的声音似乎透着两份着急:“主上……”
“由得他!”葵不耐烦地回应:“早就警告他,不要为了贪图方便就在皇宫附近的范围内狩猎,他自己惹出来的祸自己收拾。”
“是,我明白。”那声音唯唯诺诺:“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有点棘手……”
深天葵完全没有听下去的兴趣。
“主上,恐怕一定要您出手相助。”对方不肯放弃,仍用潜声恳求道:“少主他被困在自己设下的结界里,与一人展开激战。如果不立刻让两人平息干戈,我怕……”
“激战?”深天葵总算听出点意思:“你是说有人能跟他打成平手?”
“不是平手,少主正处于下风。”
葵“呵”地冷笑出来:“呈隆族长,你在开玩笑是吧?他的身手我很清楚,没有人类会是他的对手。”
“不是……不是人类。”就算通过潜声,也能听出呈隆族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跟少主交手的人是……是在下的小侄子——归翼。”
再一次,少年被震落在地,手中的寒月刀发出“嗡嗡”的警鸣,而冥夜根本不给他有喘气定神的空隙,足尖轻灵地在地面一点,瞬间如箭一般又掠了过来。少年只能咬牙举剑迎击,他们过招的速度太快,旁边一伙人类看得云里雾里,只见两道银光在空中交辉飞掠,不断传来剑锋交击的声音。但交手的双方心知肚明,胜负早已分出。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少年力有不继,自知继续打下去自己只会输得更惨,但又不甘心就此认输。对手太强了,用的剑法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他持剑时,手腕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转动,剑在他手中,便如鸿鹄展开巨翼,剑光流转,化作无数连续的羽毛。他开始以为那只是残影,一招接下来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剑光闪动得太快,他无法判断那一片连续的亮光中哪一道才是真正的剑锋所在。一旦猜错,再补救已经来不及,如果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自己恐怕已经死了不下百次。
“哇,又来了。”少年不顾形象,飞快窜入树林深处,那边树高草密,多少可以做点掩护。
冥夜本来打算把他打晕带走,可是少年身手也不差,浪费了不少时间。他下定决心,就算让对方负伤也不能再耗下去了,必须马上结束战斗。他站在树林外,运起内力灌注剑身,普通的一把剑,在他手中闪出幽寒的冷光。他轻轻说出剑招的名字:“惊羽!”话音一落,利剑“铮”一下清响,化作千重白羽,挥洒的寒光把树林中的草木齐齐切断,只余一米来高,躲在里面的人无所遁形。
“哇——!!”少年赶紧把寒月刀护在身前,也抵不住那道冲击力而无法自控地被凌空震飞开去。
冥夜顺着他倒退的轨迹,用瞬移更快一步封在他身后,对准他的后颈,打算用剑托将之击昏。不料少年猛一转身,幡然发动天魂,一掌打来。绝对零度的寒气,如飞瀑冲落九天,夹杂无数尖锐的冰锥,兜头兜脸朝冥夜射来。范围太大,闪避也是枉然。冥夜回剑护身,握剑的手法又有了些微变化。这次剑华细碎飒沓,围绕在他身侧,如萤火飞舞,疏而不漏,把所有逼近身边的冰锥一一击碎。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两人还在比拼当中,呐呐张口:“这又是什么招术啊?”没见过有人只单单用剑,就能对抗天魂之力的。
冥夜没有炫耀之意,只想赶快把少年带走,套出有用情报:“这一式名叫‘醉樱’,我要出最后一招了。”人类的刀用起来果然威力大减,如果此时手里拿的是自己的佩剑,恐怕连对方布下的结界也早已崩破。他还没完全掌握新武器所发挥的威力,所以很坦白地提醒:“我不想杀你,但这一招我也很少用,怕力度控制不好,伤及你的性命。你自己小心了,做好防护。”
少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哪有人跟对手这么说话的。要不是他一脸正经,还会让人以为他自命不凡,目中无人,有调侃取笑对手的嫌疑。
“最后一式——舞月!”
在这一剑猛烈挥出的同时,一股力量无声潜入,缔造出另一个更为严实的结界,这一次,把人类全部摒除在外。横扫千军的剑气过处,无数黑色触手在空中窜动,一个黑影抱住那位已失去招架之力的魔族少年,漫天的黑羽,像吸纳光热的黑洞,把那一剑的威力全部挡下。剑光散尽,冥夜冷冷盯着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葵!
那些触手“簌簌”地回笼到深天葵身体里面,他化出人型,紫金黑发长长拖曳在身后,俨然是天宫最俊美高贵的葵殿下。
“好厉害的剑法,据我所知,能把剑用得这般出神入化,天底下只有一人。”他把少年护在身后,转身面向执剑而立的“归翼少爷”。
他身后的少年明显吓坏了,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一遍遍道歉:“对不起,主上,对不起……”
葵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将后面的男孩子推开,迈步走近“归翼”,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上次见你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剑术的修为,远远不及今天的厉害。才几个月没见,可叫人刮目相看啊。”
自一旁黑暗中,走出一人,正是呈隆族长,他挡在小侄子跟前,对着深天葵毕恭毕敬下跪:“主上,是这孩子鲁莽,唐突了少主。家教无方,但请主上看在他不知不罪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说完,又回头去拉小侄子的手,命令道:“归翼,你还不赶快跪下来给少主道歉请罪,别傻呆呆地站着跟块木头似的。”
小侄子却甩开他的手,走到一边,把剑倒插在地上“呵,我老早就觉得奇怪了,身为魔宫三大贵族之一的呈隆族长,怎么肯纡尊降贵给人类俯首称臣,原来只是掩眼法。”他故意装着无知,道:“你归顺的是天宫。”
“什么天宫?!”呈隆族长被小侄子的无礼气得直吹胡子:“主上是魔界正统的继承人!他的母妃是前任魔君的亲姐姐——蒂斯菲娅陛下。这些,我以后再跟你慢慢说,你先过来认个错。你这小呆子,怎么会跟少主打起来的?”呈隆族长站起来,把不情不愿的小侄子拉到刚跟他交手的少年面前。
小侄子扬起下巴告状:“他刚才吃人,被我逮到了。”话没说完,脑袋已吃了他大伯父一记爆栗。
“臭小子,你在跟谁说话?”他按着小侄子的后脑,逼他低下头去。“你是第一次见他吧,这位才是前任魔君陛下的亲生儿子,真正的冥夜殿下。”话一出口,呈隆族长便明显感到手里的孩子浑身一震,可因他低着头,无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呈隆族长以为他终于明白到自己得罪了不能惹的人物,知道后怕了,便缓下语气,劝道:“来,给小殿下认个错。”过了许久,在大家都以为极爱面子的“归翼少爷”不会开口时,他突然低声下气地说:“抱歉……”
他大伯父如释重负,连忙接口:“这孩子一直呆在顺天城,以为那个冒牌货才是小殿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请两位不要怪罪他。”
“行了,只是误会一场。”深天葵示意呈隆族长放开手,他瞥了眼身后,“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反正冥夜殿下也没受伤。”
他身后的男孩倒很磊落大器,立刻拍手道:“既然主上开口了,我也不加追究了。不过,”他走到“归翼”面前,拉起他的手,满眼崇拜:“你的剑术好厉害哦,简直是我偶像,喂喂喂,我们当朋友好不好?你能教我吗?刚才那几招……”
葵也走到他们身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简单了。人们常说‘名师出高徒’,可见厉害的人并不是你,是你的师傅。”他看着脸色有点苍白的归翼,侧头笑问:“是他教你的吧?”
脑子似有点转不动了,“归翼”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回问:“谁?”
葵几乎翻白眼,这人刚才还伶牙俐齿地挖苦自己大伯父,这会儿又突然蠢钝起来,不知在发什么呆。葵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冥冥啊,你的瞬间移动不也是他教的么?”
“归翼”抬头看了深天葵一会儿,才蓦地回神道:“啊是的,是他。”
“连最厉害的招式他都传授给你,看来冥冥挺上心你这徒弟的,不如这样,你归顺了我,跟我一起到魔界吧。”
呈隆族长护幼心切,并不愿小侄子卷入三界的纷争中:“主上,这孩子心性未定,现在就带他去幽冥世界也太勉强了。他的父母还不知道……”
深天葵微一眯眼,杀气立刻震得呈隆族长说不出下面的话。
归翼却淡淡一笑:“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了解清楚,现在说归顺还言之过早,不过跟你去开开眼界倒是无妨的。”
257
月圆之夜是魔族的力量最强大的时候,经过顺天城一班内阁大臣慎重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把下一个月圆之夜作为独立日,启动顺天城底下的核磁反应堆,让无尽地宫获得足够的动力升到空中,掌控天宫和人间的制空权,成为一座具备强大军事力量的浮游城市。
这是一项庞大艰巨且不容出现任何纰漏的工程,单单要瞒过天宫的线眼,把住在顺天城里的三万遗民全部转移到无尽地宫,已经很不容易。幸好无尽地宫的建造已近完成,不需再为此多费心神。三万人口所需的活动空间、光线、空气、水和食物在那里都不成问题,预计它容纳的极限是八万人,应付当前的人数绰绰有余。
等这座地下城市升到空中之后,将对地壳造成一定影响,届时那片陆地将会下沈,由海水来填补空缺,整座高耸入云的顺天城恐怕逃不过塌陷的命运,然后沉入深海当中。
离月圆之夜还不到十天时间,魔宫的大臣、专家以及技术人员都捉紧每分每秒商讨转移的细节,人人忙得焦头烂额,跨部门之间的会议络绎不绝,为了不引起外界疑心,这种紧张和忙碌又必须压抑在与平常无异的一派平静气氛里,弄得人心疲累。魔君恒夜已忘了自己在过去一周内睡了有没有十个小时。他的身体只适合静养,不宜劳累。而他愣是不顾旁人规劝,强撑着一口气连续十几天不眠不休地跟官员和专家反复商议研究,终于在今天开会时支持不住了,他突然脸色发白,紧接着胸膛一震,一口血猛地呕出,吓坏了众人。
魔君马上被送回寝宫,由王妃浅语奈看护着。
握着他的手,年轻的王妃眼中泪光盈盈。自从三年前亲眼目睹父亲被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就不能说话了。她坐在床头,凝望着夫君毫无血色的脸,张嘴无声地说着:“求你不要有事。”此情此景,让她害怕,她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亲人的悲痛。
恒夜微笑着安慰她:“别担心,我还撑得住,只要再熬过这几天,魔族的臣民就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三年来的朝夕相处,浅语奈与他的性情已经非常了解。他的宽大仁厚很容易被误认为懦弱妥协,但当他真的决定了要完成一件事,达到一个目的的时候,那种固执是谁也劝不过来的。王妃惟有乖顺地点点头。
暂时放下国事,魔君恒夜此时最担心的就是弟弟。他已经去了芈国一段时日,却一直音信全无。恒夜很想派人去把弟弟接回来,又怕那孩子有什么计划正要进行,自己贸然前去会打乱他的部署。思前想后,恒夜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安眠,累倒极点,脑袋益发清晰地运转。
他睁着眼,突然听到有人喊“哥哥”,他坐了起来,一个少年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冥冥!”翻开被单,他冲下床去追,全然不理身后妻子和宫女们急切的劝阻。
“冥冥!”那小家伙回来也不给他打声招呼,急匆匆不知又跑哪里去了。
他心里数落着,却为弟弟回家感到万分高兴。“喂,冥冥,等等我,有话跟你说……”那熟悉身影,在走廊转角处,又消失不见。恒夜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骂:“臭小子,我越叫你溜得越快,你是存心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也许他是真的听不到。
恒夜心中一阵抽痛,御医曾告诉他,小殿下的左耳失去了听力。弟弟在挨了他一个巴掌后,耳朵就听不见了。是他打坏的。恒夜无比自责,只怪自己当时气得有些失控,没想到后果,扬手就教训弟弟,结果对他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冥冥,你是不是恨我了?等缓过一口气来,恒夜快步追了上去。
平时弟弟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一个一个地找。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
“哥哥,哥哥,找到我,快点找到我。”好像还能听到那孩子快乐地对他撒娇。
恒夜突然想落泪,但他却笑了:“放心,这一次,一定能找到。”
兜兜转转,每个地方都找遍了,最后来到弟弟的寝宫,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实在想不到冥夜会到哪里去,或许方才只是自己眼花,弟弟根本没回来过?
“冥冥……”推门而进,冷清的宫殿,里面好久没人住了,床铺摆设还是维持着主人离开时候的模样。他看到露台上坐着一个人,瘦削的背影,一头灰白的长发,在阳光下像泡沫一样虚幻,一碰就破。那孩子回头看他,脸上是干净无瑕的笑,很熟悉很熟悉,跟过去一样。“哥哥。”
原来自己没有眼花,冥冥真的回来了。
冥夜扬扬手里的酒瓶,“陪我喝一杯如何?”
“你好闲情逸致啊,”恒夜走到露台上,那里云雾弥漫,伸手可以捉到空中棉絮般的青岚。而他,曾经抱着弟弟,从这里纵身跃下。此时此刻,两兄弟并肩坐着,一幕幕的往事,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开心的,悲伤的,爱也好,恨也好,都随着云絮被风吹散,飘到远处,遥不可及了。他坐在弟弟身边抱怨:“我忙得不可开交,哈,你却躲在这里喝酒?”语气倒是宠溺。他拿过杯子,替自己倒满一杯,仰头灌下。由于身体不好,他的饮食一直受到严格控制。上一次痛快畅饮,恐怕是八辈子前的事了。
直灌了三杯烈酒,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恁地痛快。难得旁边的弟弟一点都不阻扰,只托着头微微笑看着自己,由得他放纵,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酒精松懈了神经,让埋藏在心底的那些事,那些最真实的感觉,可以打破重重顾虑,轻易从嘴巴说出来。
“冥冥,对不起,你的耳朵……那时我是气过了头,你还怪我吗?”
“啊,”冥夜想不到好不容易见了面,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哥哥开口提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什么事不比这个重要?他不是应该先跟自己聊聊目前无尽地宫的进展吗?冥夜搔搔头:“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你那天不打我,这耳朵迟早也会坏掉。况且,我也确实该打。呵呵。”笑得很勉强。
连恒夜都看得出来,弟弟的眼神有点怪异,藏住很多话。笑意并没有直达眼底,他只是敷衍着自己努力做出笑的表情。“迟早也会坏?什么意思?”这小家伙说话跟打谜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