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逐云——惑水

尹云突然很想给他弄一颗红鸡蛋。

而且这种想法愈演愈烈，尹云很想让他也能吃到亲人才给煮的红鸡蛋。

可自己又没有办法出去，也没钱让别人给他带上一颗红鸡蛋，害怕看到别人嫌恶的神色也不敢到厨房要，要了也不一定给，心里

一下子暗淡下来。

尹云突然想起那件雀翎披风来，想着，些许可以用这件来换，反正那件自己也不能堂堂正正穿出来，还给春兰又不要，这样虽有

些不好，但是看到那人总是形单影只的身影，尹云也顾不得其他，去将那件雀翎披风小心翼翼的翻找了出来，抱在怀里。

午饭时刻等到仆妇来了时，尹云快速吞完稀粥，迟疑着见到仆妇快走了，一着急一把拉住了她。

仆妇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一把甩开了尹云的手。

“作甚么！”

尹云缩了手，嗫嚅着拿出怀中那件雀翎披风。

“我……我可不可以……拿这件跟你换鸡蛋……”

仆妇一见那件流光溢彩的披风，双眼立刻发光，但又很快冷静下来，寻思着这披风定是尹云偷拿的，骂了句：

“贪吃的！竟敢拿赃物换食吃！”

风风火火的不理睬尹云径自离去，尹云张开的嘴半天闭不下来，只是想着自己终究不是常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只化作冰水刺

得身上发疼。

又呆坐了半晌，正要将披风重新收入包袱中，那仆妇风风火火的又来了，手上提了一筐熟鸡蛋，另一只手拿了张纸，走到尹云面

前。

“鸡蛋给你，那件我就拿了，另外，这张字据给压一下手印，免得以后污蔑老娘。”

尹云定睛一看那字据，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大意就是披风是尹云自愿赠与的。那仆妇一把拉过尹云的手，随手将尹云的手

指使劲在上面按了按印泥，在那张纸上摁了一个手印。

尹云看了看兴高采烈的仆妇，大了胆子：

“可不可以……再给我些红纸……我只要三个鸡蛋……”

仆妇只是喜翻天的翻看着那件披风，听到只要三个鸡蛋，自然更是喜上眉梢。

“好，就给你送来。”全然没了往日的鄙夷态度。

一会儿后，屋内只剩下了尹云以及桌上的三个鸡蛋还有手中的几张红纸。

尹云待到仆妇一走，连忙拿了红纸沾了水，一点一点的染红鸡蛋，弄得满手都是红色的印记，因不熟练，所以鸡蛋被染得深浅不

一，尹云只好一遍一遍的补，好不容易将鸡蛋弄好，连着身上的衣服都沾了好些，只好又拿了用水使劲的擦衣服。

好不容易三颗鸡蛋看上去像了样，尹云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想等到那人回来之后送给他，就当作寿礼吧，吃了平平安安。

三颗红鸡蛋揣在了怀中，心中只觉得安宁无比，摸了摸那微微鼓起的衣物，尹云不禁想象江玄阎吃的样子，又想到早上江玄阎冷

冰冰的眼神，心里一阵难受，又开始自我安慰，虽然他不一定会收，可是生辰看到红鸡蛋总还是会高兴的吧。

心中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怅然的，尹云在等的时间里，又拿出怀中的鸡蛋连连擦了好几遍，正擦着，门口传来响动。

“侍卫大哥辛苦了！”

尹云一听便知道是紫菱的声音，他连忙将鸡蛋又揣入怀中，抬头便看到紫菱身着一身喜气的新衣进来了。

“小云儿啊，收拾收拾，走！”

尹云连连摆手：

“将军叫我不要乱跑，我不去西苑了。”

紫菱叉着腰：

“哎呀，不是去西苑啦，你这个人，不要告诉我你一整天都待在这里面！将军随口说说而已，今晚将军生辰，应酬来宾都来不及

了，哪里还会注意你的，是春兰主子叫我过来喊你去大厅吃饭的。”

尹云更是惧怕，他久未见人，早已习惯一个人待着，哪里敢去那么多人的地方。还是紫菱又拉又扯的，嘱咐侍卫们：

“今晚小云儿我带着，春兰主子吩咐的，不会少一根头发的。”

侍卫们无奈，也知道春兰虽名为侍妾，但府里上上下下都将她当作正主的角儿，他们只能遵命，跟在身后远远的看护着。

看见尹云挣扎得都快哭出来了，紫菱又急又气：

“只是吃饭啦，我们几个下人一起，不会碰到将军的！”

第十八章：风波

尹云被紫菱一路拉扯到大厅，一进门只见一片灯火辉煌，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幽香环绕，人声鼎沸，周围都是一片祝颂之辞。

那些乖巧的门童一个接一个往大厅里迎接重要客人。那些朝廷命官相互吹捧。

“啊，刘尚书，您也来了。”

“哦，原来是张大人！”

“今日可要多喝几杯！”

“那是那是！”

大厅的中间铺了红锦地毯，两侧是整整齐齐的几列桌子。大厅的尽头是一张华丽红木圆桌，是宴请重要客人用的。宾客往来，身

着锦衣大貉比比皆是，尹云看了自己身上还微微有些红色污渍的衣服不禁又开始自惭形秽，忍不住往角落缩了缩。紫菱白了他一

眼：

“你啊你，什么都畏畏缩缩的。”

一把扯过，将他安置在了角落的一个偏远位置的桌子上。

“这样你就不会躲了吧。”

尹云看了周围的环境，感激的朝紫菱笑了笑。

紫菱一时看呆了，一会儿尴尬的回过神来：

“从来没见你这样笑……好了，你放心，这桌都是些年老下人坐的，不会欺负你的，我要去服侍主子了。”

还没等尹云反应过来，紫菱又是一溜烟走了。尹云一个人不禁有点怕，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下来。拿眼看着往来的人。

“何大人到——！”

“瑞王爷到——！”

“陈大人到——！”

傧相在立于门边放声高叫。

大厅内人愈来愈多，一一被门童迎到相应的座位上，差不多都坐定了之后，鞭炮声开始响起，笙竹丝乐随即而来，尹云便看到同

样身着黑底金边锦衣的江玄阎此时也步入了大厅，剑眉星目，魁梧匀称，旁边跟着是围着貂毛披肩，紫金色套服一身贵气的春兰

，二人看上去锦衣玉面，说不出的契合。尹云顿时觉得自己寒碜的很，头低低的，生怕被人看见，心中又是那股奇怪的难受。

宾客们见着江玄阎进来，又起身来道贺，江玄阎一一回礼，春兰颔首微微示意。

二人在众人的眼光中步入大厅主桌正位上。紫菱服侍春兰坐好，便站在一侧侯着。江玄阎立在桌前向众人回礼：

“诸位同僚能光临寒舍替江某庆生，区区薄酒，望众位海涵，兴尽而归，江某感激不尽。”

宾客们又是一阵喧闹，江玄阎入座后，仆人们开始上菜，顿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尹云看见自己周围果然是坐了好些个老人，心想那人待下人果真不错。

春兰环顾了一周，凤目微蹙，招来紫菱：

“尹公子怎么不在？”

紫菱看了看身着华服的宾客，面露难色：

“我怕他上不了台面，所以叫他跟那些做不了事情的老仆人坐一座。”

春兰又道：

“既然他入了江府就是江府的人，何来上不了台面，去将他叫过来。”

紫菱又看了看江玄阎，只见他面无表情，心下踯躅，咬了牙，退到厅下，来到尹云面前，跟尹云耳语了一番，只把尹云吓得手脚

冰凉。

“紫菱姐姐，我……我……”

紫菱怒道：

“你不上去主子就要罚我了，你是要看我受罚么？！”

拉了尹云的手就往大桌处走，尹云有苦说不出，只得跟了紫菱向上走去，很快便在一片惊讶之色中被安排坐到了茹伶的旁边，茹

伶是江玄阎的另一个侍妾，此刻正冷着一张脸坐着，因她见着只有春兰陪同江玄阎进来，心里正暗暗的闹别扭，又见着居然安排

了那个低贱的小倌儿坐到他旁边，心中自然更加愤恨。

尹云浑身难受，偷偷拿眼看了一下坐在春兰与茹伶中间的江玄阎，只见他面无表情，眼睛也没往这边处瞧，春兰也是微微向他一

颔首，脸上依旧平静得很，又见到坐着的人都在打量他，更是慌张的厉害，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不想丢人，只尽了自

己最大的努力坐直了。盯着桌前的碗筷，僵直在那里。

堂中等人心下寻思着近日听说江玄阎在府里养了个小倌，却实难与眼前瘦弱局促的落魄少年联系在一起，这小倌虽有一副好颜，

不过衣屡寒酸，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倒像是仆人，宾客们奇怪，一个个都拿着好奇的心思打量着眼前的尹云。

只有何大人还是乐呵呵的拍了尹云的肩：

“小兄弟，好久不见，来喝一杯！”

尹云啊的一声向旁边看了一眼，更加胆怯，声音细小如蚊虫：

“我……我不会喝酒……”

何大人笑了一笑。

“即是如此，我就不勉强了，来！将军大人，下官先敬你一杯！”

仰头喝尽，江玄阎看了眼何大人，心下道，庆贺是假，想喝酒倒是真的，余光又瞄了眼缩在一堆的尹云，也喝尽了杯中的酒。

有了何大人这一着，那些人便不再去理会尹云了，纷纷拿起酒杯向江玄阎敬酒，桌上很快便热闹起来。

一肥胖的中年人开始拍马屁了：

“此番为了给江大人庆生，瑞王爷可是花了心思到江南让最好的铸剑师傅打造了一把世间独有的宝剑呢，将军人中龙凤，配上宝

剑更是出人一等，实乃社稷之福啊！”

“就是就是。”

瑞王爷但笑不语。

好几个人开始附和。

“还有林大人所送的张颠书法，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啊！”

“哪里哪里，赵大人的东海明珠那才是人间一奇呢。”

各位大人们开始借机互相吹捧，想借此让江玄阎看看自己的诚意也能向别人炫耀一下自己的实力，可谓一举两得。

尹云暗暗听了，摸了摸怀中的鸡蛋，只觉得天壤云泥之别，心里微微发窘。又看了满桌的菜肴，都是些他没见过的，一时间不敢

举筷，可众人都在吃，若他不动筷更会显得异常。斟酌之下，便抖了手，拿起筷子，一时间不知哪里下筷。

忽见近处有一盘泥状的淡紫色糕点，心想自己口齿无力，正好可以吃。便大了胆子伸手夹了点放入嘴里，一阵奇烫，尹云啊的一

声吐了出来，连着筷子都掉了。

原来这盘糕点是拿了上好的槟榔芋泥用热油搀和芝麻汆的太极芋泥，吃时要小心趁热便吹边吃才能享受到最好的火候。尹云哪里

知道这些，一心只觉得嘴巴火烧似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一桌子的人听到异动眼光又集中到这边来了，或惊讶，或嘲笑，或鄙夷，或好奇。尹云捂着嘴巴，泪汪汪的不敢抬头，好想冲了

出去，躲在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可是却只能忍着，仆人很快又换上了筷子。

何大人在旁边安慰道：

“慢慢来，喏，吃些别的。”

一边替尹云夹了个丸子在碗里，何大人自然是不知道尹云口齿无力，尹云怔怔地看着那个丸子许久，又看了看江玄阎，他依旧没

往这边看，应该是厌恶吧，刚才那样的丢人，自己本不应该来的。

何大人以为他与人生分，又夹了好些菜在他碗里。

“吃吧，若再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尹云回过神来，看着满满当当的一碗菜，又看了一眼朝他微笑的何大人，说不口原因，只能硬着头皮重新拿了筷子，捧着碗，拨

了一颗丸子到嘴里使劲的咬。

那筋道的丸子哪是他咬的动的，尹云像一个没牙的老太婆一般，吞又吞不下去，吐出来也不是，只能狠命的去咬嘴里的那一颗，

一不留神，丸子从他嘴里横空飞出，弹跳着掉入中间的佛跳墙中，溅起了一桌汤水。

一桌子的人全部停下筷子，呆呆的看着还在佛跳墙中上下漂浮的丸子。

静寂了片刻之后，茹伶首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带动了其他人，那些官员再也憋不住，一阵狂笑声，愈演愈烈，直笑的腰都直不

起来。

哈哈。

哈哈哈。

呵呵哈哈。

尹云全身发抖，何大人再怎么安慰也没用，他羞愧的几欲要昏厥了，双手放开碗筷紧紧抓住衣角，头埋得低低的，眼泪大滴大滴

落下来，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动，只想立时变成一颗灰尘被风吹走。

春兰眉头皱了皱：

“紫菱，将尹公子送回房去。”

江玄阎还是冷眼看着在众人嘲笑中缩成一团的尹云，那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庞濡湿一片，想必是又哭了，一想到他的眼泪，心中便

柔化了一片，明显见到那小孩听闻春兰的话后抖了一下，心中一股莫名的闷。

紫菱得令走过去，将还在发颤的尹云扶下了桌，慢慢朝后面走去，尹云脑袋一片空白，像木偶一样跟着走，突然眼睛一黑，腰中

一紧，待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回到桌上了。

江玄阎将还在发呆的人儿抱在怀里，让尹云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拿了仆人递过来的帕子细细为尹云擦拭着唇边的汤渍。

尹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江玄阎，他还是面无表情，好似在做一件自然的事情一般，又拿了帕子将擦了擦还挂在眼眶上的两颗泪珠

。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声音是梦里的温柔。

擦完后将帕子丢在一旁仆人的托盘上，一手搂着尹云的腰，一手拿了汤勺舀了勺松茸燕窝羹放到嘴边吹凉了喂给尹云。

尹云呆呆的张嘴，连滋味也没尝出来便吞了下去，手不由抓了江玄阎胸前的衣襟觉得在梦里一般。那眼睛里丝毫没有厌恶，嫌弃

，也看不出来其它东西，就是这样看着他吃饭。

喝了一口，江玄阎便放下汤勺，理了理尹云落在额前的一丝头发，又整了整衣服，继续拿起汤勺来喂。

周围的嘲笑声一下子灭了下去。

几个声音最大的尴尬地干笑了几声，面面相觑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有些个脸色极其难看，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干嘛没憋住笑，这下可好了，人家那小倌可得宠着呢，送多大的礼都回来了！

何大人幸灾乐祸的看着众人的反应，自顾自的斟酒来喝，一边喝，一边在心里暗暗有了些头绪，这块石头，也有这样一天！

瑞王爷刚才没怎么笑，现在更是平静的吃着菜。

最先笑的茹伶却是恼恨异常，刚才她看到那小倌儿出丑自然心里乐得开了花，但转瞬将军就将他搂在怀里好生伺候着，只把她看

的又急又气，春兰还没打发，如今又来了个小倌儿与她争宠！她抬头过去想看看春兰的反应，却发现春兰还是一脸的平静，好像

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是自己又看得加了几层火，哼！那贱人倒会装大方！

一桌子的人便这样尴尬的吃着酒菜，江玄阎喂了许久尹云，直至尹云面露难色的看着他伸过来的汤勺，他放下了勺子，拿起帕子

，替他擦了擦嘴角。

“既然吃饱了就让紫菱送你回去。”

尹云对上了那一双深沉的星目，一张脸顿时红透了，心里又慌张又有些说不出的羞赧。

紫菱闻言便赶紧过来，接过尹云，尹云一步三回头的离了开，步履轻浮如同在梦中。

江玄阎仍旧一脸平静，斟了酒，朝众人一举。

“大家继续喝，今晚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