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可这种想法只存在於昨夜痛到极点的那一瞬间。
此时此刻的燕染,依旧轻抚著微凸的腹部,仿佛是在给与孩子以温柔的安慰。
没事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论遇到什麽情况,爹爹一定不会再放弃你,连想都不会想,一定会护你周全。
因为爹爹只拥有你一个人。
12
这样想著,燕染方才感觉又重生出了一些气力。而浑身上下的伤口和淤青,也不再那麽疼痛了。
他就这样又在床上躺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腹中便隐约觉得有了饥饿的感觉。
孩子是经不得怠慢的,更何况,他这一身的腌臢也必须找个地方清洁。这样想著,燕染便也顾不得疼痛,勉强支起身子。
而当他撩开床帷之後,所见的第一眼便是床边上的矮几上放著一碗粥。
书房是燕染天天都会打扫一遍的。因此他确定这碗粥一定是今天早晨才被人端进来。
或许是李夕持吃剩下的,尚没人来收拾;或许是他有意“施舍”的夜渡资......只是燕染已经疲惫得不愿再做任何猜测。他随便
抓来被子盖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忍住疼痛将碗捞到手里,抬头就往嘴里灌。
粥还是温的,带有一丝仿佛是用蜜糖调出来的甜味。
及至腹中不再空无一物,燕染才勉强尝出自己喝的是一碗药膳。
入府之後这一年多来,他早晨只吃过白粥,却也知道药有寒热温良的性子,有些即便是补品,但对於胎儿还是会有害处。
这样一想,燕染便立刻停了动作。
他正犹豫要不要将落肚的药粥吐出。却只听 “!当”一声,书房正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
李夕持如同幽魂一般冲进了碧纱厨,手上攥著几片月白色的布料。他见到燕染端著药粥,忽然上前一掌将瓷碗从他手上扇开!
青花瓷碗撞到墙上碎成粉末,而这似乎还不足以化解李夕持此刻的怒气。
直到此刻,燕染才看清楚了他手上抓著的东西,正是自己用那块月白色的绸缎为孩子裁剪的衣服。
李夕持将那三件小小的衣裳丢在燕染面前,几乎是怒吼著逼问道:“赢秋生病是不是你降的诅咒?这是百刖的什麽巫术!!”
燕染吃了一惊,可他还来不及分辨什麽,眼前忽然就刮起一阵冷风。李夕持竟一步上前,伸手要将他从床上拽下!
燕染猝不及防,荒乱之中只能扯了青色的床幔披在身上。他稍未留神,整个人便被拖下了床榻,双膝重重地磕在脚榻上,令他忍
不住痛呼出声。
“叫什麽!”李夕持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待会儿更有你好受的!”
说著,便指著地上的衣服逼问道,“说,是不是你用这个给沈赢秋下的咒?要怎麽解开?”
赤裸的双腿跪在飞溅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燕染忍不住低声抽气。可还没等他将腿移开,李夕持又粗暴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
他抬起头来。
“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告诉我怎麽解咒!”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燕染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他努力过想要将李夕持推开,可是被捆绑了整整一夜的手腕根本使不出一
点力气来。
於是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辩解:“你说什麽......我......我听不懂。”
“听不懂?”
李夕持的神色愈见狰狞:“你缝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用来诅咒赢秋的巫术!”
直到这时,燕染才明白李夕持发怒的原因。
他去了後院里燕染居住的那间破房,翻出了孩子的衣服。而因为昨夜的那一句“诅咒”,李夕持便以为这是一种与“扎草人”近
似的咒术。继而联想起沈赢秋的暴病,便勃然大怒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了......燕染怔怔地看著身边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
他真的想不到,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竟会招至如此可怕的後果。
早知道......在那个阴沈的下著冬雨的上午,他就根本不应该去捡那块绸缎,不应该去奢求根本不属於自己的东西。
这样,他与李夕持便不会有再次的相遇,也不会有後来梦笔轩里的对话,他便依旧睡在自己那寒冷的破屋子,做著逃离囚笼的梦
。而不会有噩梦一般的昨夜,和尚未可知的今天。
只可惜......无论燕染多麽的後悔,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次,老天或许会稍稍仁慈一点,让他只痛几下便走到三途川彼岸吧?
这一具残破的身体,或许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那白投了一次胎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燕染虽然浑身依旧在疼,却觉得从前萦绕在心中的屈辱与爱恨,都慢慢沈降下来,变成一片安静。
“你要为沈公子报仇麽?”他轻声问道,“你要杀了我为你的沈赢秋报仇麽......”
不意於听见这句反问,李夕持怔了一怔,随即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麽要害他!”
“我为什麽要害他?”燕染喃喃地咀嚼著这句话,忽然之间竟笑出声来,“真的,我为什麽要害沈公子呢?
似乎是被他的这一声笑慑住了,李夕持竟替他答道:“因为你嫉妒他!”
“我......嫉妒他?”
燕染又笑了一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水。
“是的......我嫉妒他每天吃得饱饭,嫉妒他能晚上不会挨冻,我嫉妒他......他能对你的追求弃若敝屣,而我当年接受了你,
如今却只是你的一个奴隶,一个供你发泄侮辱的东西......”
他每说一个字,李夕持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生一次变化,仿佛在经历著强烈的心理斗争。
燕染的眼睛里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仅存的一点力气也在寒冷与颤抖中消耗殆尽。可凭著心中那一心将熄的残火,他却依旧一字一
句地说道:
“......如果我真能诅咒,我会第一个诅咒自己立刻死掉......然後成鬼成魔,毁掉你们焱朝的基业,杀尽你......你的後
人......”
“你闭嘴!”
李夕持忽然大喝一声,猛地扼住燕染的喉管。
“来人啊!”
他向著门外高喊,随即有两个仆人跑了进来。
“把他拖到院子里!给我狠狠的打!”
李夕持一把将燕染推到他们手上。
“不听他求饶,谁都不许停下!”
13
那两个仆人听了,脸上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却也不敢有什麽话说,急忙将拖了半裸的燕染从碧纱厨里一直拖到了梦笔轩的外面
。
此时正是数九寒冬。一掀开暖帘屋外便是冰天雪地。燕染身上只披了薄薄一层床幔,一出了门槛,他便被冻得痉挛起来,手指与
足趾很快红得生痛。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
李夕持依旧留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可两个仆人却不敢怠慢,立刻用绳索将燕染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然後找来一块宽大的木板
子。
燕染冻得半合著眼睛,依稀见了那块木板,心中便死去了一大半。这时候,其中一个仆人偷偷凑到他耳边上,轻声说道:“长吉
叫我们手下留情,你可撑著点。王爷很快就能消气,过一会儿我们就说你讨饶了,可不要硬撑著。”
说完了,便提起板子,直接朝燕染的背後“啪啪”地打了起来。
那木板子很宽,打在燕染的背上“劈啪”作响。然而它只是声音大,实际却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
只是现在的燕染又哪里比得上寻常康健之人的耐力?这寥寥的几板落在身上,依旧是如同雪上加霜,但他都咬著牙齿领了下来。
真的只是过了一忽而的时间,那两个仆人便停了下来,大声通报说燕染已经求饶。可梦笔轩里依旧没有什麽动静,李夕持却不知
又在做些什麽。
而就在这个时候,浑身伤痕的燕染却忽然被另一种巨大的疼痛所震慑。
仿佛感觉到有一块铅正在肚子里往下坠落,伴随著的是一种从未经历的、钝器切割的奇痛。
他立刻呻吟起来,冰冷的雪地上,随即落下数滴殷红的血迹。
李夕持命人将燕染拖到院子里去领刑,但是他并没有跟著走出梦笔轩。
眉心一点烦躁逐渐消退,他踢开脚边的绸缎,缓步坐到床上。微微低头,目光便不经意地落在了那一片干竭暗色的血渍上。
他一手拉来被子将那血迹盖住。
事情怎麽会演变成如此地步?
澹台燕染......最初自己究竟是怀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情,将他从沙漠里带回来的?像是带回一个奴隶,一件战利品?
李夕持一手按住额头,他似乎已经记不得了。
自从百刖被大焱的铁骑攻破後,自从燕染的笑容消逝成为一片苍白後,某些曾经深刻过的东西,便迅速风化了去。
然而,如果事情能再选择一次。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百刖注定会消失在大焱为扩充疆域而发起的浩荡战争中。而燕染,百刖族的王子,即便不遇上李夕持,终究也会沦为其他人的俘
虏,或者死亡。
“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什麽......”
──李夕持再一次对自己这样说道。
只是这一句话,他已经不再如同从前一样肯定。
脚边的地板上隐约落著几抹血痕,那是燕染刚才跌坐在地上时流下的。李夕持慢慢俯下身,亲手将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一点点地捡
做一堆。
那碎片上,雨过天青的釉色依旧光豔动人,却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还原成从前无瑕的模样。
门外传来了木板劈啪打在人身上的响声,却始终没有燕染的动静。
李夕持觉得那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变得无可追逐。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开始高喊著什麽。
“不好了不好了!王爷您看这是......王爷!燕染他────”
与此同时,屋外终於传来了燕染难以压抑的痛苦呻吟。
捏著瓷片的手抖了一抖,指腹上随即留下一道血痕。李夕持立刻夺门而出,正看见那一地斑斓的血迹。
燕染整个人已经完全瘫软了,全凭著捆绑的绳索才勉强半靠在树身上。他半阖著眼睛,细细地呻吟著,而脸色已经呈现灰败之相
。李夕持见他披挂在身上的床幔边缘已是一片鲜红,而有更多的血水正沿著燕染那被冻成青紫的大腿蜿蜒落下!
“你们对他做了什麽!!”
李夕持又惊又骇,一把抓住那个拿著板子的仆人。
“王爷你、你叫我们打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怎麽了......”那仆人也早已是语无伦次,“可我真没用力,更不敢打、打那
里......”
李夕持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重重地推出一丈开外,强令道:“叫大夫!快去找大夫!”
两个仆人不敢怠慢,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时候燕染身下已是一片殷红。落下的血混进冰雪中,凝结出由深入浅的红色。李洛持急忙解开绳子,将他抱回梦笔轩内。
屋内烧著地龙,因此显得十分暖和,可是燕染冻僵的身体却依旧冷得如同冰块一般。李夕持踢开碧纱厨门,将燕染小心翼翼地放
在床上,又扯来锦被盖在他身上。然而只过了一会儿,男人却又暴躁地一把被子掀开,直接将人拥进自己怀中。
然而无论他怎麽做,都无法令燕染的身子暖和起来。
刚开始时,燕染还能半睁著眼睛,但随著血液的流逝,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不知不觉陷入昏迷。
行军打仗多了,李夕持自然知道这昏睡的可怕。於是他急忙去拍燕染的脸。又切切地喊道:“谁许你睡了!快给本王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燕染终於可以罔顾他的命令,而不会遭到责罚。
床单上,鲜红的血水已经洇了好大一片,且丝毫不见凝止。李夕持正著急,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正惊喜著大夫这麽快就来了。抬头却见郑长吉跑了进来。
14
“王爷!”急切之下,郑长吉也顾不得礼数,“听说燕染不好?”
李夕持不由得怒骂道:“你来干什麽?大夫呢?”
“大夫立刻就到。”郑长吉忙回答,“王爷恕罪!燕染与我乃是好友,我是半路听说燕染出事......”
“够了!”李夕持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这里不关你的事,给我出去!”
郑长吉遭了呵斥,却没有离开,反而愈发走近到碧纱厨里解释道:“听柳四他们说,燕染的病情与我的一位、一位故人很有些类
似,所以我才想过来看看是否能帮上什麽忙......”
李夕持闻言,心中突喜,立刻改口道:“那你还不快过来!”
郑长吉依言匆匆走到床边。李夕持便撩开了锦被,将自己怀里的人给郑长吉看。
“天哪,这是......”
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令郑长吉心中一阵发酸。但情况紧急,他没有一点犹豫,立刻身手撩开了那一层湿透的床幔,一眼便看见了
燕染那微凸的小腹。
错不了的......他的心中一沈。果然也是有了孩子。
“这......”
直到这时,李夕持才注意到燕染腹部的异状,却依旧不知这便是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什麽?”他焦急地问郑长吉,“燕染他不是得了什麽怪病?”
郑长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利落地动手封住了燕染下身几处大穴,勉强将血止住,然後才幽幽地转过身来问道:
“王爷......难道燕染他没有和你说起过百刖的传说?”
李夕持愣了一愣,随即开始在晦暗的记忆中翻找。
他依稀记得燕染曾经在沙漠上说过一些关於传说的只言片语。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
“我忘了......真的忘了......”他无意之中竟然显得有些懊丧,“可那和燕染的病有什麽关系?”
“这不是病。”郑长吉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他肚子里的,是王爷您的孩子。”
他说出的最後两个字,令李夕持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麽......孩子?”他厉声纠正道,“燕染他是一个男人!”
郑长吉轻叹一声:“可燕染是百刖的男人。”
李夕持听不懂他的意思,急躁道:“什麽百刖不百刖的,难道百刖的男人......”
一半的话还衔在口中,李夕持却怔住了。
因为他脑海中终於出现了一个景象。
漫天的星斗下,燕染将他所赠的那柄剑抱在怀里,靠在他身边的沙丘上,东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同时也湮没了那一些影
影绰绰的声音。
“......我们百刖有一个传说,五百年前,百刖只剩下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得以怀胎,终於延续下了百刖
族的血脉......”
这难道是真的?怎麽会,怎麽会──
李夕持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虽然他也知道大焱之外,四域八方无奇不有;也曾在宫里亲眼见过流泪成珠的鲛人、胁生双翼的羽
人,也接见过女儿国的使者、君子国的遣臣......
可他却从未将燕染的话当真。
而最令李夕持感到惊愕的,却不是燕染的特异,而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除了重重的惊愕之外,他的心中深处竟隐约腾起了一股期待。
那是、竟然是一个孩子......
他在心中重复了几遍,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竟即将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
李夕持怔怔地盯著燕染那微凸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将手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