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头抵在我的脑袋上,将我抱得又紧了一分。
『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蛇妖。』我摇摇头,心里却紧张了起来,这样一说起来,我才发觉自己只是一只低等的妖,竟是连名姓都没有。
『我叫鸱鸮,和蛇妖的称呼差不多,都是只动物。』
『可你是会飞的,我是个只会爬的。』
『哈哈……』
我想他是笑了,像宠溺一个孩子一样摸着我的头,就像宠溺那个人一样。
少年跪在床边,手里端着碗滚烫的药,他小心翼翼的吹着,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让床上的红衣小人儿看的呆了。
红衣小人儿猛然俯下身子,亲了亲少年的睫毛,脸颊火烧云般红了起来。
少年笑了,看的红衣小人儿失了魂。少年宠溺的柔顺了小人儿乌黑的发,站起身坐在了床边,将小人儿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哥哥,你不去太子那里行吗?』
小人儿在撒娇,嘟囔着嘴巴,将脑袋埋在少年的怀中不愿意喝药。
外面的雪又重了一层,飘絮般压在瘦骨嶙峋的枯枝上。冰冷的屋里却没有暖炉,少年用脑袋碰触着红衣小人儿的脸,诱哄着小人儿将药喝了,两人裹进被子,眼巴巴的去看外面的雪。
那小人儿的模样可真熟悉,我看着铜镜中的那张脸,却有些委屈起来。小指沾了
些胭脂点在左眉上,可不是那红衣小人儿的模样吗。
床上的人睡得正香,连睡着都蹙着眉,浓密的睫毛真让人嫉妒,像黑色蝶一样。我伸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它会飞走。
隔空画出他的轮廓,细细描绘,在心中勾勒出一幅水墨画。这样的动作,不晓得有多少人做过,我却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外面日光正好,有个人只穿了件月白色长衫卧在一张藤椅上,初夏的日光将他笼了进去,一派惬意。只是那人衣服却没有系起,大咧咧的敞着,里面竟是光着的。
那人瞥眼看我,拍了拍椅子,示意我过去。他身上残留着情欲后的痕迹,撩人妩媚,像只狐狸,多么一幅旖旎诱人的景象。
『我叫无衣儿,是鸱鸮将军的娈童。』
『……』
我们彼此沉默,无衣儿似乎也不想再搭理我,继续躺在椅子上,晒他的太阳。
我只是看着无衣儿怔愣了起来,思绪却恍惚着,我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坐在花台上,无衣儿在躺椅上悠闲的哼着小调,翘起二郎腿,磕着瓜子。
小小少年急红了眼,看着院落中亲密依偎的两个人,少年坐在椅子上,怀里还抱着个粉嫩的红衣小人儿,太阳的光芒全到了他们那里,自个儿这只剩下阴冷。
少年怀中的红衣小人儿咯咯的笑着欢快,少年脸上带着的柔和温暖,那嘴角弯起的弧度可真漂亮,小小少年紧抿着唇远远的看着,最后只有一瘸一拐的离开。
少年似是有所发觉,收起笑看向小小少年离开的地方,反又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了。
『喂?醒醒,要着凉了。』
我睁开朦胧的眼,见到鸱鸮脸上淡淡晕开的笑,一时间有些错愕。似乎他还是多年前那个少年,我是他的那个红衣小人儿。
眼泪却突然滚出眼眶,怎么都收不住。
『别哭,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还是你不喜欢这里?想回家了是吗?』
鸱鸮着了慌,手脚忙乱的一边抱我,一边揩去我眼角的泪,他那么着急,我却越加委屈,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我是一只妖呐,我为何要为这个人心痛难受,又为何为他痛的不能自已。这个人,这个人,他的心明明永远都是冷的结了冰的,哪里会为谁去融了,化作一汪柔水。自那个红衣人死了后,他哪里还有心吗。
他轻轻的笑了,眼睛越发宠溺起来,他搂着我的肩,一直搂进怀中,然后轻轻的晃着,一直晃啊晃,直到温热的唇贴上了我的额头,我的眼,我的唇……
鸱鸮,鸱鸮你心里到底装了谁?纵是我这只
可以看到人类过往的妖,也弄不清楚。只是我却沉陷了,陷得越来越深。
细细密密的吻吞噬着我,湿热的舌舔舐我的锁骨,再换上牙齿或轻或重的啃着。
一路路向下,触到敏感的胸前两点,他手指揉搓着,将头埋在我胸前,我抱着他的头,眼泪依旧啪嗒啪嗒的落下。
够了,鸱鸮!够了!
『就这一次,就一次,我想上你……』
砰的一声巨响,鸱鸮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大门被一脚踹开。太子站在大门外,远远的注视着我和鸱鸮交缠的身体,他手中的剑抬起又放下,最后掉落在地。
天色已晚,西方只剩下些许红色的印记。太子站在大门处,离我这里不过十多步之遥。这小小的院落,竟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也不能。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我挣扎,鸱鸮却将我抱得更紧。
当小小少年长成少年,原本的少年也到了及冠的年纪。
有太监宫女紧紧跟在长大成人的小小少年身边,口里唤着太子,太子。
那时太子一脸稚嫩,不管别人的阻拦,一脚踹开少年那破旧的房门。太子趾高气昂的看着那人,眼睛却愈来愈温柔了起来,嘴巴依然撅得高高的。
太子鼓足了勇气对那人说『我不要江山社稷,也不要万人俯首,只要……』
『小人还有事,太子还是请回吧。』
那人在收拾着衣物,全是红色,像极了嫁衣的颜色。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连头都不抬,背对着年轻的太子,跪在床边。
太子的唇角动了动,弯腰捡起地上的剑,茫然的双眸不知道看向哪里,他牵动嘴角,最终绽开一抹微笑,眉眼弯得像新月。
他走的落魄不堪,走的身体颤抖。
将鸱鸮的衣服理好,我问他。
『他叫什么?』
『子末,卫子末。』
鸱鸮垂着头,清冷的眼眸染上灰败,紧抿着的唇依旧惨白。
『我是问太子的名字。』
这个人的心是随着那个红衣人逝去便死了吧?还是只剩下仇恨了呢?心心念念的做这些阴谋诡计,故意惹着了太子,才十四岁就演上一场英勇救君主的诡计让皇帝赏了他个百夫长做。
明明是亡国奴,被卫皇施舍了条命赏赐给太子。无论太子如何对他好,他却加足了冷眼相对,还跑到最不受宠的五皇子那里,为那皇子挨打受罚。
『卫子偃,太子的名字。』
第四章
『哥哥,这药苦得紧,你也莫对我说什么良药苦口,反正我是不喝了。』
卫子末嘟囔着嘴,左眉上的一点殷红像是一时手误点错了方向的胭脂。他将药碗放在桌上,双手勾住鸱鸮的脖颈,不怀好意的笑着。
鸱鸮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用鼻子去磨蹭他的鼻子,低低的声音要把人的心魂都勾了去。
耳鬓厮磨,这话说的可真好。两人这样对着,也不会嫌的烦,即便只是让彼此看着都可以看一天。
『怎样你才喝?』
鸱鸮将他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一身的红衣,衬得皮肤粉嫩嫩的似个瓷娃娃,白嫩晶莹的胚上一层一层添上淡淡的红光。
卫子末眨巴着眼睛,红晕迅速荡开,连脖子也爬满。
他咬着唇含糊不清的说了句。
『用嘴巴……』
说完也不抬头,一副娇羞的模样,垂着头埋在鸱鸮的胸前。
鸱鸮嘴角牵动,眼角却瞟向了门外。门外有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似是被风吹动了,颤巍巍的在发抖。
鸱鸮摸摸嘴角,这扬起的嘴角却越发的不是滋味。烛火扑朔不定,噼噼啪啪的烛花崩裂声异常的脆耳。我起了身拿起剪刀仔细的剪着烛花,回首望向鸱鸮,他依旧那副模样,清冷的面容上却升起了悲愁,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不晓得他又想起了怎样的过去。
卫子末爱穿一身红衣,他的衣服几乎全是红。他母亲是个低贱的官妓,才出生便将母亲克死,自小生在阴寒的偏殿中,后来皇帝已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他一个人,身边只有个老宫女,两人竟活了下来。
太子高高在上,母亲是大卫正德皇后,虽然在他十岁时便离世,可他依旧享有尊贵。舅舅官拜正三品,乃是太常寺卿,外公乃是两朝元老,当朝相国大人。太子的位子没人能撼动,也没人敢撼动。
卫子末容貌倾城,可惜生就了悲戚的命,自小体弱多病。太子温文儒雅,一派的清秀学生样,纵是锦衣华服堆叠出的他站在外处已是人中龙凤,也总是不及卫子末绝尘柔媚的容貌。
鸱鸮低垂着头去看脸前的烛火,清冷的眼眸中还是露出了迷茫落魄,竟是和太子的那种落魄相似的紧。
我为他斟上一杯茶,静静的看着他垂下眼,那浓密而又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着。我最喜欢他的睫毛,特别是睡着的时候,是一只安睡的黑色蝶,醒了,便要飞走。
『明天你还要去宫里,他们会每隔半个月取一次你身上的血。』
鸱鸮淡淡开口,我点头应他。
我不用去猜鸱鸮的心思,只是他的思绪我知道的越来越多的时候,便越加痛心起来。浮沉人世,你这次赢了,输了又能怎样,终究不过一抔黄土。
你不是神仙,也不是妖魔,只有那么短
暂的人生,却将自己囚了进去,怎样都出不来。你为何不尝试放开手呢,左右不过几十年,安安稳稳的找个知心人,不管是男女老少,若懂得你的心,就这样携手到老,岂不更好?
有个人愿意为你抛了一切,你却依旧嫌弃那人,伤那人,让那人不得不对你恨之若骨。鸱鸮,鸱鸮你真的如此想要这江山吗?
你的国已经灭亡,你不再是那个国家的皇子,你是个俘虏而已。你要了江山又能如何?这江山没有与你熟悉的人,没有你的亲人,你得到了,也终究不过孤家寡人。
那日从宫殿内走出来,鸱鸮依旧小心翼翼的为我包扎伤口。我觉得心口很闷,便开始对他说很多。我劝他放弃,让他明白这人生对于人类来说是有多短暂。
如若他愿意,我愿意做他的卫子末,做那人左眉上点了胭脂的那粒殷红。
鸱鸮摇头,只说一句。蛇儿,你不懂。
我又不懂什么呢?我活了千年,也曾见过那些爱不得、恨不得又痛的撕心裂肺的情爱,最后不过机关算尽,到那地府走上一遭,待喝一碗孟婆汤,转了世,谁和谁都不再相干了。
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如此想,他又怎能按照我想的便会明白呢。
『今日早朝……』
鸱鸮突然说起早朝这事,我便愣了愣,鸱鸮做什么我总是不过问的。我待在他的府中,闲了的话便会去找无衣儿说说话,每个月的十五和初一去一趟宫里,也只是割腕取血。我这妖的血有什么用途,在一开始我便是知道的,只是鸱鸮不讲明,我也不问,就这样淡淡的守在他身边,能多看他一日,心里也是高兴的。
心里想着,我便是动情了也没什么,看他从青丝到白头,便觉得我这千年也没白活了一遭。总是有一日他死了,我虽会难受,也会释然,只这样静静的心里便安稳。
鸱鸮顿了顿,才想说话,后面便有个尖声尖气哑着嗓子的老太监叫了起来。
『鸱……鸱鸮大将军!将军!将军……等……等等!』
老太监跑的气喘吁吁,话头似乎都理不顺,便一头栽在地上,猛地朝鸱鸮磕头,老太监恨不得把脑袋撞碎,眼泪鼻涕混着从额头上溅开的血,显得无比的凄楚。
鸱鸮却是冷了脸,一句话不说。我倒是认出来这老太监是太子身边的,平常的皇子身边都跟着年轻的小太监,却偏偏太子走哪身边都只带着这走路都不稳的老太监。
老太监含糊着嘴巴,满头白发配上那佝偻的背越发的可怜。只听老太监哆嗦着身体断断续续说。
『请将军去看看太子,将军……您,您就念在太子当年……』
『本将军还有要事……』
鸱鸮皱着眉头,眉眼间显出些许不耐烦,抬腿想走,老太监索性抱住了
鸱鸮的腿,鼻涕眼泪蹭了鸱鸮满身。
『将军!将军……太子就要死了……御医只说是中了毒,却都说是不打紧的毒,休息两日就好了。可……可太子高烧不退都三日了……连,连太子自己都让老奴替他收拾后事……将军,太子这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只有您了……您就……』
我见老太监这样,心里蓦然一惊,扭头去看鸱鸮。鸱鸮难道把那药用在了太子身上?这蚀人心骨的毒药一旦沾上,即便有了解药这一生都是要留下病痛的。
太子说让老太监收拾后事,照着太子平时的性子,脸上总是挂着笑的,只怕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故意打趣。
我也只能为太子叹一口气,却不想鸱鸮竟然将这毒下在太子身上。我心里不觉凉了半截,待抬头去看鸱鸮时,却见他一贯清冷的脸上多了些迷茫。
那神色转瞬便逝,却换了一副更加冰冷的神情,脸上的不耐便更深了,一脚便将老太监踹的仰翻在地上说道。
『吉公公!本将军此时还要为皇上分忧,北疆边境动乱,本将军奉旨讨贼,即日便要启程!太子已是成人,这种小孩子的玩意,他还真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即便他是病了,找了御医去便是,本将一介武夫即使去了,他的病就能好了?!』
鸱鸮义正言辞,字字铿锵,字字戳刺别人的心坎,他说完甩袖便走。我愣了下神,抬头去看老太监睁大的双眼。
老太监不是被这话吓到,却是被这无情之话弄得哑巴了。这还未出宫门,有未走的大臣们远远的看了,也只能交头接耳的对边上的大臣低语着什么。
这老太监虽是太子身边的人,却忒大了胆子,连当朝骠骑大将军的衣袍都敢扯。纵是鸱鸮将他杀了,太子也不敢对鸱鸮怎样,这老太监不过一个低贱的下人,就这扯衣袍的事都已够得上死罪了,况且鸱鸮只踢了他一脚,这已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
我看了看鸱鸮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满脸血污的老太监,俯身想要将他扶起。
老太监像是躲着瘟疫似的,直接爬开了。垂着头,话语中虽是恭敬,可还是听出那里的不善。
『老奴贱命一条,不敢脏了蛇妖公子的手。』
这话听在我心中确实堵得慌,不是为他的不礼貌,心想也难怪,他应该把鸱鸮不去看太子的事怪罪到了我头上,谁让我和那个死去的卫子末模样那样像。
第五章
鸱鸮那未对我说完的话,便是他要离去前去边疆平乱吧。有时候,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一手掌控之中的。
他花了十多年的心思,从一个百夫长慢慢爬到骠骑大将军的位子上,他怕已是等不及了,才计划,却没来由的北狄扰境,被一帮子大臣们联合推荐,给了十万大军,让他去平乱。
这些个大臣的心思便是,这曾是被他们大卫国灭亡的西戎余孽要是能在这次平乱之中死了,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余孽官位竟位列三公,这个外来人位高权重终究对本国是个危害。更何况几年前,这余孽还将自己的妻子献给了他们仁义的国君,让国君沉浸在了歌舞声乐之中,自此连上个朝都是十天九空的。
于是便有大臣心底暗暗惊叹,这余孽和如今的皇后定是一起干了不见人的勾当,想着他们大卫国的这万里河山。
每日都会有参鸱鸮的本,只是鸱鸮向来不言语,只是埋头替君王巩固江山,哪里有叛乱就去打哪里,君王看哪个小国不顺眼了,鸱鸮也一并去,每次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纵是他功劳再多,也不过是个余孽,何况曾经还是个皇子,要说他心甘情愿的做了大卫国的奴才,那些个大臣们是万万不会信的。
明日便走,可真是快。我替鸱鸮收拾行头,看他穿一身乌金铠甲,胸前暗色的织锦上彩色花纹熠着桌上的烛光暗暗流转,他身边依然是那把黑色长刀。
『明日才走呢,现在就把甲胄套上了,你不嫌重吗?』
我打趣他,他却笑笑,问我威风吗,我也只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