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声芳颤颤巍巍从衣袖中取出青花合欢图纹瓷瓶,捧举过头。
下胎药?亦或者是毒药?
胤禩毫无兴趣问清来由。他撑了撑床榻,终是脱力软倒回去:“劳烦刘太医让顺嬷嬷来,罪臣疼起来难免手抖,洒了可惜。”
“朕来。”胤禛伸手取过瓷瓶,拔了塞子上前,扣住胤禩下巴将药整瓶囫囵灌下。
药水自嘴角溢出,胤禩呛了几气,咽下苦涩返酸的黑色汁液,阖上双目等死。
高无庸早在榻前两步之遥设置软凳茶桌,服侍皇帝茶水脚凳。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撕扯的剧痛自下腹深处再次涌上,比之前几次更加凶猛绵长,饶是定力如胤禩也忍不住将压根咬出血色,鼻息急促细细呻}吟。
只是这一阵疼痛却如来时一般去无痕迹,呼吸绵延五次之后,痛意渐轻。胤禩抬起冷汗津津的眉毛斜斜扫过一旁的明黄衣角:“万岁的药,就只是这样?”
胤禛好整以暇:“你以为是毒药?八弟未免太小看朕的肚量。”
他凑近胤禩,细细看他因疼痛脱力而微微抖动的睫毛:“没看你将孽种生下来,朕怎能甘心?”
胤禩轻笑:“万岁果真不同凡响,能忍人所不能忍。只是生下孽种又如何?皇上还指望着滴血认父不成?十四弟与万岁同出太后,只怕也是行不通的……”
胤禛双眼细细眯着:“难怪你要选十四…你筹谋已久,只怕不是将计就计。朕本道他在汤山原本安分守己,也不知如何生出私逃的念头,十四也是你引来的?”
胤禩刚熬过一波惨烈剧痛,难得心情转好,居然有心替皇帝解惑:“万岁以为呢?弟弟选十四,可是因为他是兄弟中,皇上唯一想杀而不敢真杀的。否则十七弟倒是更容易些,不必大费周章。当然算计十三弟更能离间君臣,可惜爷实在看他不上眼……”
因为这一句话,比拼忍耐大半个月来,皇帝终于落败。
胤禛面色陡然漆黑转青,手中茶碗摔落地面,在夜色中钝响碎裂。
“都给朕滚出去!滚出去——”
胤禛起身扑至榻前,双手扼住胤禩颈脖,用力——
“胤禩!你,不知廉耻!自甘下贱!你——该死!”
胤禩本能抬手挣扎,窒息的苦痛让他无力挣脱,祈求解脱的念头清晰涌上。
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胤禛无法控制自己收紧的动作,亲眼看着毕生宿敌双眼中的嘲讽讥诮由明转暗,渐渐失去光滑神采,宛如血尽而亡的猎物。
不应该是这样。
绝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朕不准!
胤禛回神,嗖然送开桎梏,急切转身用袖子擦拭面颊。锦绣织缎上的滚烫水痕灼人肌肤,烧得人理智全无。
身后传来压抑□夹杂着喘息的剧烈咳嗽,撕心裂肺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生下来。”皇帝没转身,亦不动。
榻上的人兀自喘息,似乎又迎来一波剧烈的阵痛,不曾回声作答。
“若是格格,皇家还不缺一副嫁妆。”
剧烈的疼痛让胤禩一瞬间双目发黑精神恍惚,他看不见毕生宿敌转身拭泪的动作,也无力分辨皇帝声线中难以察觉的妥协退让。
他从未打算生下这个注定不幸的孽胎。就像老四一直羞辱他的那样,不祥不吉的人不配活着。生而有异,何必屈存人世零散受苦。他不信老四能容得下这个身份存疑的孽障。
……
皇帝大步走出随安室偏殿,一直走到廊下暗沉夜色中才停住。苏培盛与刘声芳立即上前请示:“皇上?”
皇帝没回头,只淡淡问一句:“药也用了,你看如何?”
刘声芳抖若筛糠:“皇上,助产补气之药也只能一时有效。便是接生千百次的稳婆也不敢保证母子平安,这里面全靠母体强壮、心思坚定刚毅,反之则大人幼子危已。”他这次真不是推搪,八爷自从与皇上闹翻之后再未用心膳食,吃了即刻呕出,连水也不例外。这样明摆着要求死的人,怎能平安产子?
皇帝却一概不听不理会,只用一贯粗暴直接手段威胁老太医:“他死了,你三族陪葬。他活了,朕让你儿子做下一任太医院院首。”
虽然刘声芳更想求个恩典,让子孙世代为庶人百姓不得为官入仕,可惜眼下这个当口他一个字也不敢说,怕说出来皇帝直接将口谕中的‘三族’换为‘九族’。
……
皇帝领着总管太监回隔间批阅折子打发时间。
夜里静寂闷热无法凝神静气,随安室里没有寻常嫔妃待产时的进进出出,死一样的沉寂。隔得远了,连刘声芳的急切低语之声也听不见,他有一种错觉,仿佛里面的人连同他期盼已久的龙裔一道,随着雍和宫的密道被填一起深埋地下,消逝无痕。
“让人去看看,什么情形?”皇帝撑满半个时辰,决意不与自己为难,直接让贴身太监去打探消息。
高无庸机灵地快去快回,带回来的消息是刘声芳说这才刚刚开始,只怕还有六七个时辰的功夫。
皇帝耐心奇缺,烦躁来回走动。年氏产子时尚有皇后坐镇翊坤宫,他只需露露面即可。这里除了他一个主子,其余全是奴才,连个能掌事的都没有。
无奈之下,仍旧只能三心二意批阅折子,皇帝对着阿谀奉承之话劈头大骂,连灌来喜爱的祥瑞奏报也见之即烦,批示‘观音周身闪现金光,分明是溜须拍马,不知所谓’,从县丞一路骂至京官,大泼狗血。
因为急躁,带来的折子不到寅时就批完。胤禛扔下笔正要再遣人去看看隔间情形,正赶上殿外刘声芳求见。
生了?
皇帝这才回味过来自己从头至尾没听见一声嘶喊,几乎让他忘了隔壁有人还在产子。将刚刚端起的茶盅子搁下,皇帝示意:“宣。”
刘声芳面色煞白摇摇欲坠地滚进偏殿,磕头如捣蒜:“皇上,臣无能,八爷怕是不成了……”
苏培盛闻言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只拿余光去看地上倒影的皇帝黑影。
皇帝还算冷静自持,并未如他想象般暴怒呵斥,只镇定询问情形。
刘声芳再次奉上背得滚瓜烂熟的陈词滥调,将一切不可能都推搪到一场逆天而行的人祸中,并且坚称:“八爷一心向死,根本无心产子。近三日滴水未进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熬了五个时辰之后怕是……万岁,可要遵循我朝旧例,以龙裔为重?”
胤禛闭嘴不言,漆黑面孔半明半暗。
我朝旧例,可不就是趁了老八心意?
要死,没那么容易!
何况他肚子里的孽种,还不一定是朕的,哪里容得他借朕的手死遁?
“皇上?还请皇上早下决断。”刘声芳匍匐在地,汗水浸湿了地上金砖。
皇帝抬脚越过他,大步走回随安室,站在门口却收了脚步,微微有些发怔。
内室卧榻上横着一个人,四肢低低软垂于侧,腰上一方薄被边角染红。那人面上白中带青,透明般毫无生机,宛若祭祝先祖时烧的纸人——远看像人,近看不过是个纸糊成的架子。
“你们留在外面,无召不可近前。”皇帝扔下这句话,才踢脚跨过高高门槛。
胤禩双目已失焦距,怔怔仰望,透过层峦叠嶂的锦绣帐幔看着自己虚无缥缈的前程。
皇帝坐在榻边,毫无阻碍打量他汗湿的脸颊——这张脸上没有怒色、没有虚伪的假笑、亦没有不甘不愿的委曲求全。
“胤禩,你以为这样就能解脱?”
胤禩没有去嘲笑他的口误,甚至没有给他任何一个反应。
“朕知道允禟在哪里,你死了,就算他逃到乌兰巴托朕一样能把他找回来!”
仰面躺着的人目光微微闪动,转而再度陷入沉寂无波。
胤禛忽然暴躁起来,侧身劈手抓着胤禩襟口将他拖近面前:“你以为老九瞒天过海朕当真一点也不知道?你以为楚宗真做得天衣无缝?连幽闭孤岛的你都能知道的事情,朕就这样被人愚弄?”
70、罪鲧产子
胤禩花了很久才让让视线重新落在仇人脸上,只静静看着,嘴唇刚刚张了张,却立即隆起眉峰,呼吸骤然停住。
“老八?胤禩?”胤禛一急之下去搂他,发觉他整面肚子坚硬如石,隐隐发涨。皇帝也算过来人,当即知晓眼下情形,于是提高是声音说:“朕准你把她生下来!”
胤禩没回答,刚刚聚拢的眼神又涣散开了,无知无觉抬起手往嘴里塞——皇帝连忙去抓他手,这才发现他双手虎口全是血色牙印,登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紧紧拥着,一直等着这一波过了,皇帝对着再度脱力喘气的人放低了声音,轻声诱哄:“生下来就不疼了。别忍着,这里没人听得见。”
胤禩被疼痛打散了神智,兀自平复不理旁骛。
他凭什么生?为什么要留下耻辱的证据,连死后都不得安生?爷今日最大的仁慈就是带着他一道走黄泉路,谁也拦不住。
胤禛忽略心底根本不该存在的恐惧,自顾自用惯常的尖锐刻薄之声,唠叨给逐出宗籍的弟弟听:“你凭什么以为朕全盘信得过楚宗?他身边自然不缺告密的人,这世上有什么是密不透风的?你以为朕为何忽然转口将老九羁押保定,而非一路上京?保定监房里的人是谁你比朕更清楚,他配得上什么待遇朕就给他什么待遇?一介罪仆得一口薄棺已是朕网开一面,若不将火发在他身上,这件事朕深查下去,死的人何止成百上千?”
皇帝侧头看老八,只见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连忙回头掩耳盗铃继续唠叨:“不是朕对老九下不了手,朕允过你生下一子宽免一人,金口玉言从来算话。你以前背着朕做了多少事,朕可以不问装作不知,只这一次,你最好信朕。你若带着朕的皇嗣一起死,天涯海角朕也能让老九不得善终。”
屋里只有沉重喘息,皇帝越发觉得心慌意乱,为彰显一切尽在掌控,他索性合盘托出:“老九西逃路线朕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先去乌兰巴托虚晃一枪留下痕迹,再往南下,所过州县朕可以一个一个背给你听——朕至今不动他,你以为是因为下不了手?”
身后传来轻微咳嗽的挣动,呼吸更急促了些。
胤禛转头,看见床上等死的人眼里果然重新染上一抹光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郭络罗氏的事,朕失察了。朕恨你烦你讨厌你不假,还不至于同一个女人过不去。她一心求死,拿自己的命来断尽你最后一条路,朕又能如何?她一条命死了就死了,朕却要担上一个千古骂名,这样险恶的歹毒心思朕、朕、朕就不该发怒?”
更多的皇帝说不出口。
郭络罗氏不死,一切尚有转寰余地。但是这个女人做得太绝、死得太干脆。他没法陪给老八一个福晋一个嫡子。
他可有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纵老九是为大局着想:西北战事、改土归流、京畿营田、整肃吏治清亏空,来年还打算一举搞掉隆科多,桩桩件件都不允许他在此时大批撤换心腹。
楚宗罪名不小,但皇帝自认最善隐忍不发,日后慢慢清算。更何况八王一党刚刚伏法,现在实在不是向宗室开刀的时机。
只是,不管找出再多理由,希望借此卖人情平息老八怒火也是事实,这是他帝王生涯中屈指可数的因私废公。
这一切,他都不愿明明白白说出来。
胤禩却听懂了。
他一笑,带着即将轮回的释然:“皇上,你不欠弟弟什么,你我两清啦。”
他不想再认真细算这笔糊涂账,不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带上上斤斤计较的嘴脸。他谋算得太累太苦心血耗尽,也该歇歇了。
胤禩以为这样的话是皇帝今晚想听的——面子上吃斋念佛的人,总喜欢信徒们的虔诚拥戴,以仁义称颂。一句‘两不相欠’,或许能让老四放下赶尽杀绝的念头,对还在世上的人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皇帝因为这一句话忽然烦躁起来,陡然提高音量:“你欠朕的还没还!朕不会无缘无故放纵老九。他与你做下的勾当死一百次也不嫌多。你若不还,朕的人随时可取他性命,保管他死无葬身之地,连薄棺材也没有。”
胤禩听懂了。
原来当初口口声声说他‘该死’的人,如今却是舍不得了。
他艰难地笑出声来,带着临别之前的畅快吐出几个字:“四哥,你输了。”
他以为这一句话能羞辱老四,激起他心底固有骄傲,一怒之下破口大骂再转身背向而行,将死前最后一夜的清净还给他,让他离去前不必再受皇帝聒噪之苦。
谁知他猜错了。
方才还烦躁激怒的人,听见这句话一时怔愣不言,目光就这么直直看过来。
皇帝并未如他畅想中那边勃然大怒、羞愤欲死,因此等待中的迎面责骂也不曾到来。胤禛甚至并没顺着他的话同他探讨‘输赢’的问题,只是平静开口:“既然有力气说话,不如省下来把她生下来。”
胤禩无法理解老四对他腹中孽障的执着。
在他刻意诱导之下,那个晚上的事情早已被渲染成了离奇香艳的红拂夜奔。以老四的多疑自负,若是他的嫔妃身处事中,就算是冤枉的,也必然死得干干净净一气呵成——哪怕老四手中毫无证据。
是男人,就容不得女人不忠,这是底线。
不懂,又如何?
时至今日,他也不会再费心思揣测老四用意。胤禩不再言语,重新阖眼将头转向里侧。
一阵更为剧烈的阵痛袭来,被憋闷已久的小东西不顾一切往下蠕动挣扎,他亦是在求生,却累得生父面色惨白冷汗溢满额间。
胤禛沉默凝视毕生政敌疼得泛白发紫的嘴唇,不等这一波过去陡然起身往外走去。
殿外刘声芳仍在待命。
皇帝扔下一句话:“老八若死了,你孙子重孙都去给他陪葬。”便不再开口。
刘声芳与苏培盛都有些愣,万岁这是决定舍皇嗣救八爷了?这到底是要恨成什么样儿,才连这种时候都不肯让人安静赴死,非要留下命来折腾?
……
其实难产一事皆因顾虑太多畏首畏尾。胤禩本身不肯配合用力,再好的稳婆太医也爱莫能助。
刘声芳得了皇帝口谕,事事以大人优先,自然法子略有不同。顺嬷嬷也被允许入内搭把手,高无庸被指使着去重新煎药,先前的皆以舍大人保皇嗣为目的,此番自然都要倒掉。
片刻之后刘声芳盯着满头大汗亲自回禀皇帝,八爷之前进食极少,咽之即吐虽有些伤身,但如今却有一个莫大好处——八爷腹中龙胎瘦小,幸而胎位还算正,方才用过催产的药剂,如今已经下行冒头,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出来。
……
天色泛白的时候,细细弱弱猫叫似的轻微哭声响过几声。
苏培盛陪着主子熬了整夜,闻听声响面露喜色,道了声:“万岁,生了!”
皇帝似乎没回过神来,还在发愣。总管大人又叫了一声,他才道:“去看看,是男是女。”
皇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一个女儿。
苏培盛还未进殿,刘声芳就从内室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皇上,方才八爷终于产下一个…一个小阿哥。”这是即‘八爷小产’与‘八爷有了’之后,他说过最古怪的一句话。
刘声芳只是一个年老半昏聩的太医,他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全家活着不受自己连累,因此自然弄不懂皇帝面上流露出来的失望失神失落与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