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万岁爷您死命折腾让八爷生的?
难道方才其实他应该悄悄使点儿力,憋死这个小阿哥?
万岁您到底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给句准话儿吧。
偏偏是个儿子,胤禛说不出心底堵着那个梗是什么。他平复情绪,状似无波地开口:“孩子呢?”宫中惯例是将新生的阿哥格格洗净之后第一个抱给主子看,除非胎儿有异。
刘声芳跪下磕头道:“皇上赎罪,方才臣等为免八爷产程太长失血过多,情急之下弄伤了小阿哥,刚刚包扎过,眼下也该出来了。”
皇帝心头升起不明意味的庆幸,冷静开口道:“伤在哪里?”
刘声芳再磕一个头:“胳膊折了,如今阿哥还小,恢复起来不难,只是日后右臂难免弱些。”
“可有不足之处?”
“小阿哥瘦得很,只四斤七两。先天是不大好,不过好好养养,也就好了。”
皇帝问完了,顺嬷嬷刚巧抱着小猫似的一个软团子从内室出来。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外面空气冷得很,刚生下来的小东西手脚被包住动惮不得,一张拳头大的小脸微微蠕动着哭泣。
胤禛听着耳边‘啊呜啊呜’猫叫般细弱的哭声,目光在小东西红彤彤皱巴巴的脸上划过,说不出心里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挥手让人带下去好生看顾。
皇帝苦熬一夜,却只看了一眼刚生下来的小阿哥就不再过问。做奴才的自然也不敢多问,只当皇上恨屋及乌,另有打算。
苏培盛适时上前为皇帝解围:“万岁,您的衣裳都让露水浸湿了,还是换一件吧。”
71、我心匪席
皇帝自是去了偏殿更衣净面,稍作休息,用些茶点。
他人在这,却管不住思绪乱飞。
老八真的生了。
可惜有了那不清不楚的一夜,纵使毫无证据,这个阿哥他也不能认下。
皇帝此刻当真恨毒了老八,连同十四,甚至还有在中间不知做了何种打算的十三,事情到了今日整个地步,他们都责无旁贷!
那日老八与他将事情说破,晚上回到澹宁居他私底下将雍正三年一直到四年十一月的政令又重新推演一番,发觉十月底老八去红螺寺那晚他们尚未最后撕破脸兵戎相见,除非老八有先见之明,否则一切都是他心口胡诌。胤禛有九成把握,老八与十四并未有染,不过是心中有气故意激怒于他。
可就算只有一成的不确定,身为皇帝也不敢轻易认下这笔账,何况事关皇嗣龙裔、事关宗室血脉。
龙嗣!
眼前闪过方才红彤彤皱巴巴的巴掌小脸,皇帝胸中似有碳火焚烧,又不得门而出,整个人憋着一口恶气不得释放。恨老八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可他又何尝不知这正是老八刻意诱导至此,为的就是逼他!
这个孩子,他不能认。
至于老八,皇帝早已说服自己,满人不兴立贞节牌坊。兄弟用过的女人转手相赠也不是没有过,昔日太子也打过皇考后宫女人的主意,很多事情只是没放在明面儿上来罢了。
就算老八与十四不清不楚,只要日后他肯一心跟着自己,再不三心二意,他亦能既往不咎。
只是这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皇帝看着太监忙忙碌碌为新换上的衣袍挂上相衬的薄荷香叶荷包,叹了口气。
苏培盛适时递上话头:“万岁可要再进些羹汤?这里小厨房里也有些现成儿的,万岁若是饿了奴才这就去瞧瞧。”
皇帝心思微动,沉吟一刻道:“去弄些热的一并送到随安室去,早膳摆在那儿。让高无庸跑一趟澹宁居,把折子发下去,传旨让马齐张廷玉遵旨照办即可,其余不紧要的让他们自己处理,再把新递上来的折子都一并送过来。”
这是打算再住上一二日了?苏培盛心里盘算着让徒弟将万岁用着趁手的茶具杯盏都拿一套过来,以防万一。
……
皇帝再度踏入随安室时,室内血腥气味还未曾散尽,但被褥都换过一遍,并未有先前腌臜凌乱的痕迹。
皇帝离着隔着屏看床上闭目仰卧的人,那种隔帘看纸人的感觉又回来了。老八隆起的肚皮像是被整个儿削掉一块,微微凹陷下去。很好,裹上一件体面的寿衣就能直接送入皇陵敛葬。
听见响动,横躺的人微微睁开一半眼睛,盯着天顶兀自发呆。
胤禛走过去,一撩袍子坐在榻前,盯着他看了半响,才出声相问:“在想什么,发了这许久的呆。”
躺着的人居然有兴致为他解惑:“臣在想,当年先帝御前侍候汤药的太医首领苏拉,是何时消失无踪的。”
皇帝面色瞬间冷硬。
胤禩难得展现畅快笑意,吐出口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皇上是不是打算连同刘太医一道,将这岛上的人都灭了口?”
胤禛正要斥他胡言乱语,余光瞥见屏风后面有人手里捧着药碗抖着身子下跪,一腔激怒瞬间只做嗤笑一声:“什么时候都不忘播弄是非,何时才肯歇歇?”
胤禩目光难得松了一松:“是该歇一歇了。”
心里不祥之感愈浓,只是话已经让人听见了,皇帝不得不继续道:“跟着朕做事的人,朕不会亏待。人谁无过,错而能改才是正途,楚宗大过朕尚能宽免一二,何况一心侍奉左右的衷心臣子。”
胤禩哪里听不出皇帝话里的另一层深意。先前几番试探,早已老四心头存了非同寻常的念头,眼下说出这番似进实退的话,并不稀奇,他却并不领情。
一时无人说话,皇帝挥手示意刘声芳将要放下滚出去,此刻对着药碗犯了难——老八不肯自己用,难道又要让朕亲手服侍?
“皇上打算将……如何处置?”胤禩忽然开口,却有些语焉不详,说到最后几乎辨不出字句。
幸而胤禛听懂了,心里一松。
“朕以为你不会开口。”皇帝语气中略有嘲讽,以此掩饰面上古怪笑意。
胤禩说不出是恨、是怜、是释然、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他以为对腹中孽种由始至终只有一腔不可逆转、纵使往生轮回也不会磨灭的恨意,才会在最开始以此为质为利器,用他来做打击老四不切实际愿望的最后手段。
他以为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反悔,就算带着他一起赴了黄泉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的解脱。
只是没想到,在昨晚刘声芳不声不响进屋,交代顺嬷嬷用与前半夜截然不同的催产手法时,他心头才升起难以言表的抵触。
一直到他听见小猫哀叫般娇嫩的呼号,心头那抹不明意味的不舍才渐渐明晰。原来他还没有自以为是的那边狠心绝情。
一个因为仇恨蔑视侮辱而生的孩子,就算因他注定不得善终,临到头也会让他牵挂一场。
多可笑,他在一瞬间居然有些明白额娘临去前的心境。皇考当年也定然不稀罕一个罪仆生下的皇子,额娘岂能没有怨怼,但她为自己忍了一世,至死无悔。
额娘,儿子终究还是做不到狠心绝情,这一点定然随了您。
胤禛最没耐心,政务繁忙,比拼发呆熬不过胤禩。好不容易得他开口问了一件事,且正是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所在,自然解惑:“在顺嬷嬷那儿,死不了,只是要养着。”
胤禩目中光滑闪了闪,半阖了眼皮掩去心绪,将到口的话咽下。
他太了解胤禛,此刻显露过多在意,只能图招祸端。于己如此,于那个先天恐有不足之处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少老四方才的话已经透露些许松动的意思,于他来说,够了。
……
许久之后,胤禛才接着说:“朕本打算放在寻常贵人名下,日后……如今却是不能了。你有何打算?”
胤禩释然一笑,不再剑拔弩张:“但凭万岁做主。”
胤禛因为他脸上骤然流露出的温柔顺从一怔,几乎忘了前一日二人之间恨之欲其死的敌对。
皇帝心里苦味几乎涌上喉咙,不止为了失之交臂的皇子,更为老八不适时宜展露出的没心没肺。
他不敢再留下来。
虽不承认,一日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征兆都已在他心头敲响警钟。
老八怕是不成了,这句话萦绕心间不能深想。
他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用身家来威胁刘声芳。方才老八貌似挑衅的一席话逼他在衷心属下面前做出承诺,不杀不负不迁怒,容他颐养天年。
“你且歇着,朕过两日再来。”皇帝起身落荒而逃,行至殿门口时委实不放心,又背对老八扔下一句:“若你敢死,朕就把你生的儿子过继给老十三养!”
……
苏大总管还未将从澹宁居运来的茶具摆放出来,就接到皇帝回澹宁居的口谕。
这一切并未彻底结束。
皇帝在澹宁居暴躁两日,不得其解。他虽用老九南下路径诈了老八,但假以时日老八就能想明白一切不过是他虚张声势的手段。事实上告密的人并非楚宗身边卒子,而是他安插在保定衙门李绂身边的人。
至于乌兰巴托也是推测,是事后他清理老八身边不寻常的异动时,发觉每日送进宫里的小物里红金小马不似京城铺子里能随便买到的货色。老九先北进而南下的行踪更是以己度人的猜测:乌兰巴托地域虽广,但要藏一个生面孔的胖子却难上加难,往北走是俄罗斯黄肤黑发马尾辫更是鹤立鸡群,唯有南下滴水入海才能行踪全无——何况老八一党的势力大多散在长江以南,以此类推并非难事。
不能捉住老九用来拿捏老八堪称遗憾,皇帝反复琢磨,才觉左右都是死局。
世人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不知皇帝杀人易,如何绊住一个自断生机的弟弟,才是束手无策。
……
皇帝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八只怕痛恨十三不下于己。他知道老九已被桃代李僵,但十三并不知情。保定监室里的人死得如此之快,除了楚宗暗中放任之外,少不了老十三的‘揣摩上意’,这当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原本以为那一句“敢死就把你儿子交给十三去养”至少能一时绊住老八一心求死的脚步,谁知第二日便有刘声芳求见。
彼时皇帝正在召见张廷玉与四阿哥,商讨开恩科取仕、与云贵总督鄂尔泰上的广顺长寨土司挑衅朝廷兵丁一折,听见内侍奏报刘声芳来了,心中当即一沉,挥手让张廷玉等人先回去自己拟个条陈再议。
刘声芳快步走进来,进了殿就直接跪下磕头:“皇上,蓬莱洲那位主子说,想见皇上。”他不敢原话复述,选了最温和的词汇。
皇帝没有料到有一天老八会赶着求见一面,往日里他可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事既有异必成妖,皇帝烦躁扯松衣领盘扣:“他说什么?”
刘声芳那日在屏风后听出八爷有替他求情之意,心中不是没存下感念。这次离岛求情,也是胤禩授意,告诉他只要能把皇帝弄来时他还有一口气,医术不精、弄死幸臣的罪名就落不到他头上。
可怜的老太医听见八爷自称幸臣弄臣,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
自然的,他在皇帝面前将离岛那一位的情形往险恶里死命讲。明示那位一心求死,一连两日吃什么吐什么,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得移了位。原本生产就是过鬼门关,那位主子一脚踏进去还没来得及□,这样折腾如何受得住——万岁要杀臣们陪葬微臣也认了,还是速速替那位爷置备后事要紧。
72、狐首之思
皇帝如常发布政令,似乎并不受刘声芳言语影响。
老太医浑身是汗,就怕蓬莱洲那位一个撑不住,死在前头,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幸而到了晚膳时间,皇帝对着桌上几道膳点提箸复又搁下,往复几次之后,起身吩咐道:“去蓬莱洲。”
……
胤禛再度登岛时天色已经擦黑。岛上为避往来宫人起疑,入夜从不敢多燃两盏宫灯,是以入夜之后总是鬼影幢幢,虫鸣震耳。
一直到了随安室,才有内侍太监在殿外立着。只是里面太过安静,没进殿门就觉得里面像是刚凿出来的冰窖,浑不似九月底的天气。
屋角燃着金木樨香,用于驱散一室浸淫许久挥之不去的药味腥味。床上仰卧的人脸一直朝着殿门方向,看见明黄衣角踏入内殿,晃白泛青的脸上居然升起一丝薄红的血色,眉宇间露出如释重负的清浅笑意。
两相纠缠近五年,胤禛何时从这人脸上看到这般如释重负的亲昵。若是他再自负些,都要一厢情愿的以为老八临死也如他后宫嫔妃那般心心念念盼着再见自己一面。
他会这样,定然别有目的。皇帝抬眼看见胤禩双眼中微微企盼又释然的笑意,心里堵得厉害,却也镇定挥手让周遭侍候的人都下去,独自近前坐在榻前软凳上。
“四哥来了。”胤禩张嘴唤他。
胤禛听他语气轻快地唤自己四哥,一时胸口酸涩,不知为何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热发烫,生生忍住了,用管用的不削口吻道:“目无尊卑。你急着见朕,总该有事要交代。”
胤禩眨眨眼睛,竟然显得有些淘气的俏皮:“罪臣撑到圣驾再临。皇上金口玉言总该算数,他……不会交给老十三去养吧?”
皇帝刚刚酝酿起来的一腔涩意被悉数逼出五脏六腑。原来自己说了一大车的话,他就偏偏记住了这一句!朕政务繁忙到没时间吃饭,还要拨冗往复奔走就为听你这样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
“你既然不想交给旁人,自己又何必一味作死?若非你定要拉扯上十四逼迫朕,又何至于此?若不是你,朕又至于不能认他?!”
胤禩安静凝视他,一直等到他将火发尽胸前起伏渐息,才轻声说:“四哥,斗了大半辈子,弟弟累了。”
只一句平静至极的话,先前强压下去的慌乱悉数冒头。
胤禛装作听不懂:“累了就该安生些,平日多睡多用膳,少些算计折腾。朕这些年也被你气得不清,昨日梳头看见白头发都好几把了。这几年朝廷政务冗杂,你还在后面兴风作浪,朕多少个日子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要累也是朕该先累,你日日好吃好喝只用歇着,还不长些肉当真没有天理。”
胤禩平和安详地听他唠叨,末了微微松了眉头,才说:“日后,再无人同皇上作对,想歇的时候,就歇歇吧。”
胤禛哼一声:“有你在,朕如何歇得了。就像今日,原本恩科和广西云贵的折子都等着朕来议,你倒好,不好好安生呆着,总是想着法子引朕过来。”
胤禩一笑,并不在意老四的指驴为马。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了,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没人知道。
他该做、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欠毓秀的,也只能等着到了地下去还。
这两日里,总在他眼前晃动着、萦绕不去的,却是那一晚余光中莽莽一瞥的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张脸。
……本应该是他最耻辱的存在。
可是,他终究,想要问一问。
“四哥,这辈子弟弟同你做对,真正开口求你却从来没有过。”胤禩默默转向帐顶的方向,轻声叹气。
胤禛截住他的话,恨恨道:“你求朕的时候是少,可逼迫朕的时候多了。你不就擅长这个?伪君子一个,可不是一副八爷最慈最贤的模样,假惺惺笼络了皇考身边朕身边的近臣,就连那个李光地……”
“弟弟想求两个恩典……”胤禩眼睛又望过来,只是原本琉璃似的眼珠黑洞洞失了准头。
胤禛不等他说话,接着继续道:“你如今身无长物,一切都是朕赐的。你也领过内务府,当扪心自问,衣食用度,哪一样朕短过你的?只是这样有不知足,总是算计朕的苦心,为你朋党求情。你又替朕想过没有,你在朝堂里的根有多深?朕可以轻轻松松织罗罪名除了你,使你党朋无依无凭,分崩离析。可朕费心费力打压他们,就是给你留一条活路。天下人怎样说朕,朕会不知道?难道朕就这么不喜欢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