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官轻痕,是否我俩的相遇,注定最后仍是殊途?
他捕捉到立在阴森蛊罐后方一丈远处,一袭单薄的雪色身影。
雏雁、赤尾青、锦鲤立在官轻痕身前,面色各自复杂,望着他的目光中,一者冷漠憎恶,一者毫无感情,一者默然无语。官轻痕始终半垂着眸,不向他这边看过来,即使听到雅同心足上镣铐哗啦作响,自他面前一步步艰难走过,他也没有将脸抬起来。
连最后一面,也吝啬与他了么。
雅同心自嘲的笑,视线却一直盯在那人身上,舍不得稍放。至少,他还是来监刑了,权且这么自我安慰,就算他不想再见到我,我也有多看他几眼的机会。
蛊罐有三个成年壮汉那么高,雅同心被牢卫押着,顺着靠在蛊罐上的手梯,缓慢走到罐口。罐口是打开的,黑黝黝不见底的罐身中传来熟悉的毒物爬动游走声,那是雅同心自幼炼蛊,早已耳熟能详的声音。
玩了一辈子鹰,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鹰啄了眼睛。四王爷嘴角扯出淡然微笑,凝眸下望,脸色不见波澜,平静得令押解他的牢卫都觉得心寒。
这个年纪轻轻的中原男人,有着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气概,纵然明知下去面临的是怎样痛不欲生的噬心之刑,犹能从容以对。这样的人,若非敌对,当真要令人赞一声好汉。
“子时已到,教主,可以行刑了。”见人已经站立到蛊罐口,双足双手均被镣铐锁住,雏雁躬身请示始终沉默的官轻痕,“请教主下令。”
官轻痕这时才将苍白如雪的脸容抬起,看向背对自己站立的黑发男子。他胸口发闷,腹部一阵阵翻搅,酸水不断朝喉口涌上,又给生生压抑回去。
自前日与雅同心见过面后,他几乎无法阖眼入眠,身上总是在发冷;怔怔坐在房中,脑海里一片空茫,什么也思考不进去。
眼前,一遍遍闪过雅同心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回忆他们相识的场景,再回放雅同心最后那几声低低惨笑……每一声都直接刺入他肺腑中,刺得他呼吸不过来,刺得他不间歇的反胃、恶心,一整天一整天翻江倒海的干呕不止,最后不得不靠着桌案支撑自己。
他不能让雅同心死。
他可以欺人,但欺骗不了自己。即便两人之间势同水火,是不得调和的立场,他还是宁愿他能平安生还,回归大雅,继续好好活下去。
就当是他隐瞒他教主身份,有错在先,两人一人一罪,恩怨两消。
他要救他。
“将他身上束缚都去掉。”
“去掉手铐和脚镣?”雏雁惊愕。
官轻痕注视雅同心背影,淡淡道:“他手上并无武器,即便去掉,蛊罐厚度堪比花岗岩石,难道还怕他敲坏罐身偷爬出来不成?”
锦鲤适时帮腔:“雅同心身为大雅王爷,作为敌手也是将领身份,合该有个符合地位的有尊严的死法。不过是解除镣铐而已,周围那么多教众守着,纵然他有通天本领,也逃不出万蛊噬心的下场。”
雏雁无奈,只得挥挥手,示意牢卫将雅同心身上禁锢全盘解下。
手脚得到了充裕的活动空间,雅同心微微怔愕,想回头看看官轻痕,却给牢卫按住了脖子不让他扭过头去。
他悄悄伸手摸到自己右边衣袖,隔着袖口,触摸到师烟给他的那颗避蛊丸。
方才给捆绑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他还以为会就这样被绑成粽子直接投入罐身中去。那样即便避蛊丸再能妙手回春,抵御蛊虫,他不服用也派不上用场,只怕会和他一同在蛊罐里灰飞烟灭。
是官轻痕下令让人解开他的镣铐……?
但他应该不知道师烟偷窃了药丸给他,为方便他行事而刻意解开才对。那么此举何意……
不待他再分心细想,已听得身后雏雁一声令下:
“行刑!”
后背给人重重一推,雅同心无法保持平衡,踉跄着一头向深不可测的罐底栽倒进去。就听见他的护心蛊发出一声悲鸣,抢先一步,竖起翅膀径直冲入蛊罐,正面迎对上那些听闻猎物落下,喜不自胜,纷纷窸窸窣窣爬游上来的毒虫爬物们。
“!当,”雅同心顺着罐壁一路溜滑下去,狠狠摔到罐底,眼前一黑,手背、脖颈、胳膊,已给动作奇快的蛊虫们咬了几口。
雅同心忍痛摸出药丸,飞速纳入唇中,一仰脖咽下。
与此同时,头顶哧啦一声,沉重的蛊罐盖子移动上来,遮住了外面夜色茫茫的天空。
第三十六章:逃生(上)
雅同心给投入蛊罐中的刹那,莫谷教徒中发出一阵欢呼,人皆雀跃。在人群最后排,师烟默默将头巾拉下,遮住泄露太多情绪的面色,同时朝站在中央的官轻痕看了一眼,发现教主的脸色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她谨记着官轻痕之前的指示,待人群散去,只余把守之人时,她要尽自己所能弄出最大动静,把守卫蛊罐的教众注意力吸引开。
……
“本座会还你一个平安无事的夏离。”官轻痕曾这么允诺她,“把人救出后,你带他远离莫谷,沿着给你的路观图,回到中原去。”
“教主为何要搭救叛教之人?”虽然问出口的瞬间,蕙质兰心的少女已经从教主移开的视线中获悉了答案。
官轻痕简单道,“和你相同,不想他死罢了。”
“那日教主见到我和夏离亲昵,对夏离大发脾气;现在又说跟师烟的心情相同,——跟师烟相同的意思就是教主也喜欢夏离对不对?”
“……”
“不否认就是承认,师烟明白夏离对教主的心意,既然教主同样有心,为何不肯正面回应,只要这般偷偷摸摸对他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对最崇敬的教主刨根问底。师烟想,大概是因为教主流露出那么脆弱又美丽的表情,惹得她忍不住要穷追不舍……
会为了夏离展露出从来不曾展露过的至情至性一面,夏离在教主心目中,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吧。
官轻痕给她节节逼问,招架不住,皱眉轻抚腹部,半晌才道:“他对本座有恩。”
……
有恩?教主,不要当师烟还是小孩子,所谓有恩就有情,这其实是变相默认了对夏离的情意吧。
师烟撇嘴这么想着,围观行刑的人群已在她默默回忆的时刻慢慢自身边散去。她踮起脚尖,眺望那个散发着恐怖杀气的蛊罐,留意到教主一行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现场,留在蛊罐周遭守卫的共有二十名教中同伴,三三两两,分散在以那个大黑罐子为圆心的十丈范围内。
“啪,”一颗石子落在最外援的守卫者脚底,滚了几番。守卫的是个大汉,困惑的看了看脚底,又看看石子扔来的方向,跟周围几名同伴打了个招呼,几人一同谨慎的朝这边走来。
莫谷教一向人人齐心,外人要偷入谷来难于登天,因此守备的人其实也没将看守犯人的任务多放在心上。沿着石子滚落的路径搜寻到外围来时,几个人还说说笑笑,全然没当回事。
眼前突然冒出一股淡淡迷雾,还来不及惊愕,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哼,竟然如此松懈,到时候中原人打过来,看你们有几条命赔!”碎碎念着同伴的警惕心不足,师烟从树后探出身子。但想想如果不是他们如此疏于防范,自己就算平时钻心修研迷药,关键时刻也未必派得上用场,只好怏怏叹口气。
如法炮制,很快顺利解决了外缘一圈的守卫。此时内中余下的十名发觉情形不对,留下两名原地待命,其余八人朝师烟藏身处慢慢围拢过来。
双手紧握迷药,紧张思索着要如何同时对付八名有备而来的士兵,忽然耳后传来一阵细微风声,有人翩然落在她身后。
一转头,一把迷烟不假思索急洒而出,待看清来人一袭雪衫后,轻声惊叫:“教主……”
“嘘。”官轻痕轻巧转身闪过那抹迷烟,食指放置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
又惊又喜:“教主怎会亲自来此?”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夏离!
她家教主没答话,扬袖一挥,顺着风向飘出的青雾肉眼几乎无法分辨,风向下方的守卫纷纷倒地。
“你朝东南方向跑,把剩下两个引开。跑出林子后,再到地图上这处山洞中等候。”言简意赅交代完,人已消失不见。
师烟咽了咽口水,奔出去蛊罐前方,冲守卫两人大力挥手:“喂,这边!”
******
师烟和守卫的身影悉数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官轻痕自阴影处行出,缓慢踱向静默无声的蛊罐。
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雅同心有没有及时服下避蛊丸,会不会打开罐盖,看见的已是一具无知无觉尸体?
纵身跃上离地数米的罐口边缘,提气之余只觉真气一窒,险些从罐口栽倒下地。堪堪稳住身形,捂住微隆小腹,不敢大意的等窒息感过去。他不能冒险,既然决定留下腹中胎息,便要好生护着……
稍息片刻,官轻痕往封闭严实的边缘看了看,是用水泥封死,他心口陡然一紧。
定然是雏雁做的手脚,蛊罐本身已密不透风,她再将罐口边缘封闭得滴水不漏,空气无法进入。
夏离在里面已有两个时辰,他——
“教主。”轻柔而突兀的声音,了然中带有丝丝叹息,“锦鲤没有料错,教主果然来搭救夏离。”
姿势僵硬的回转目光,看见少年站在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神情复杂的仰头看着自己。官轻痕首次在下属面前,失去了自己平素的自持冷静,他默然与少年对视,薄唇微动:
“又如何?你待阻止本座?”
“锦鲤是过来人,教主注视夏离时的神色,锦鲤再熟悉不过。早知如此,或许在让他入教的那一天,就该暗中设计,以绝后患。”少年叹息,施展轻功,轻巧落在他身边,只看着罐口道,“但事到如今,教主要做何抉择,做属下的唯有鞍前马后,死而后己的服从罢了。教主可想好,当真要打开这个蛊罐,将大雅四王爷放出?”
抿唇,回答轻微坚定:“本座心意已决。”
锦鲤苦笑一声,翻腕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掌催力,匕首插入水泥封口,碎裂声清晰可闻。再稍一使力,沉重蛊盖应声落地,沉寂的夜里听来分外惊心。
“所幸封罐时瞒着雏雁开了一个洞,放入少许空气,否则即便是教主你亲身前来,亦是回天乏术……”未及说完,官轻痕在罐盖打开的同时已闪身跃下罐中。锦鲤心惊,想跟着跳下,顾忌到罐体中不好转身,唯有在外暗自心焦。
官轻痕一跃进去,待双眼适应黑暗后,发现内中诸多蛊虫竟然已横七竖八死了一地,仅存还能活跃的十几种毒物,也已是奄奄一息。雅同心垂着头,靠在罐壁上,身上到处都是往外渗血的狰狞伤口,双眸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官轻痕伸手去摸他鼻息,心脏剧烈抽痛,手指发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夏离,你不要吓我……”
一个鲜红色物体,从雅同心头顶跌落到官轻痕手心,微弱扇动了一下翅膀,便再无声响。是雅同心随身不离的那只护心蛊,为了保护主子与万蛊搏斗,耗尽了最后力气。
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第三十六章:逃生(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锦鲤守住罐口,迟迟不见教主将人带上来,心内疑惑,不敢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想。
他临走前托付赤尾青暗中看住雏雁,以防救人中途,雏雁忽然杀出。现下他们搁倒守卫,也过去了不少时辰,再不将人弄上来,天亮了愈发不好行动。
身为一教之主,公然劫刑,这消息若给教众得知,教内势必天翻地覆,届时用不着跟大雅开战,直接就人心溃散不攻自破了。
“教主,”忍不住轻声向下面发声,“教主,动作须快些,将近破晓了……”
听到一声轻微异动,官轻痕怀里揽着双眸紧闭血污满身的雅同心,从罐底拔身而出,一个旋转轻轻落于地面。锦鲤看看教主神色,显然怀里的人情形不大乐观,“教主,夏离他……”
“去本座炼丹室,把他的寄命蛊拿来。”
陡然一惊:“教主要用寄命蛊救他——”虽然可以将濒临死亡边缘的人救回来,但对教主本身的损耗也极大,若是功体稍弱,基本等于以命换命。
他犹豫不决,官轻痕却是下了决定,不容他再反驳,已抱起人朝事先安排好的洞穴飞驰而去。
当初要雅同心留一滴心血与寄命蛊交融,恐怕在那时,自己就已经无法轻易将他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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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引开守卫,先一步抵达的师烟在山洞中燃起了一堆篝火,正焦急万分的等着官轻痕。
脚步声沉重传来,师烟惊喜迎出去,一眼看见面色不霁的教主,白色衣衫上染了斑斑血迹,触目惊心。再看他怀里昏迷不醒的人,少女一颗心顿时沈到谷底,直扑上去:“夏离!”
雅同心的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他服下避蛊丸稍嫌延滞,给凶猛的蛊虫咬了十数口,意识混乱不堪,游走在鬼门关边缘。
官轻痕把过他的脉,清楚他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稍有不慎,便要魂落黄泉。心底比谁人都要慌张无措,面上却只能强撑淡定。
“教主,他还有没有救,”师烟话语中带了哭音,“是不是师烟去迟了……”
“勿慌,”官轻痕冷静道,“锦鲤去拿救他命的东西,不久便会来到。趁此之前,本座要同你交代几件事。”
师烟挂着两道泪痕,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官轻痕在篝火旁慢慢坐下,把雅同心的头枕在自己双腿上,将他落在脸庞上的凌乱黑发拂开。
深深凝视着俊逸英朗的脸庞,手指无意识轻轻划过高挺鼻梁,划到紧抿不屈的薄唇上,出神的停留好久。
“教主……”
“待他续命后,你带他回归大雅,从此脱离莫谷教,再不准回来。”抬手制止大惊失色的少女,“本座并非刻意赶你出教,而是拯救奸细的这个罪名,必须有人承担。你只是教内无足轻重一名教徒,你的出走不会引起教内动荡或上下离心,这是为了莫谷,想必你亦能理解。”
“……”咬着唇,师烟不敢接话。
“若没有叛教觉悟,当日你也不会接过本座给你的避蛊丸——证明在教义与夏离间,你权衡再三,终究还是选择夏离。”
轻轻抚摸手心下略显冰凉的面部肌肤,官轻痕淡淡道:“本座实际与你同谋,身为一教之首,一言九鼎,坦荡无愧,本不该逃避共担此罪。然而本座尚有未履行的责任,一走了之,是对更多教众和前任教主的愧疚。”
“因此,本座对你的第二个要求是,无论夏离清醒后如何逼问,你要一口咬定,救他的人是你,你冒了九死一生的风险,把他从莫谷中成功救出。一切功劳都是你的,一个字也不准牵扯到本座身上。”
“……是,师烟明白。”教主有教主的义务,哪怕再如何情丝纠缠,刻骨铭心,也无法像自己这样说走就走的洒脱。
师烟忽然懂得了,给自己药丸时,教主的数次欲言又止。
“最后,……”官轻痕滞停好久,深思熟虑良久的话语只在舌尖打转,久久难于吐出。只是垂着首,目光一动不动凝望着雅同心;抚摸男子脸颊的手,慢慢移到自己藏于衣衫下那开始有了弧度的小腹上。
停顿有顷,才艰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