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接近莫谷教核心的几率又大大增加。
“在想何事?”
距离野鹿三人隐匿身形的红色木楼咫尺之遥,官轻痕停下脚步,探询看向一旁暗藏心事的雅同心。
“你们教主是怎样一个人?”官轻痕目光一闪,雅同心赶忙撇清,“未见其面,我总有些担心他会对我之身份介怀。”
“既然是我引荐之人,莫谷教内不会有第二人可以置喙。”语气自负桀骜,“你只管展露才华,教主若是赏识,自会亲自现身接见。”
听他口吻,敢情没有两把刷子,见不到这位教主真身?
盘算着自己有哪些压箱底的技艺可以拿来显摆一二,官轻痕已下巴微抬,示意他独自进去面前肃然庄重的木楼之中。
“内中会有人接待,按对方吩咐去做即可。我离教甚久,另有要事需要处理,不便陪你一一履行繁琐手续。”
雅同心噎了一下:“入你们教派还需礼仪手续?”该不会也有大雅三跪九叩言必称皇恩那一套吧?他堂堂一个四王爷,跑来苗疆对邪教徒顶礼膜拜,雅重月知道了定然勃然大怒。
官轻痕轻笑:“我们不兴中原那种折辱人的法子,不过是一些小小测验罢了。”
——“折辱人”,这话说得正中心坎,他也最讨厌跟雅重月、雅月圆交谈时不能好好说话,非得“皇兄”来“皇兄”去的故作生疏了;兄弟间折腾得那么壁垒分明,他还不如天天呆在麒麟山陪青霖捉虫采草。
这个莫谷教,还有那么一点平易近人的开明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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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轻痕离去后,木楼门口有青年教众接待,引着雅同心穿过堂口,过了几进院落,再拾梯上二楼,引进一个熏香袭人、室内器物纹满鱼虫鸟兽的里厅,里面一位面貌清秀的少年,正端坐在正对门口的靠椅上,轻啜手中香茶。
雅同心迈入里厅,引路的教众便躬身退下。
少年抬眼,微笑着向他看来,却并没有起身。
“你就是夏离?”少年眼眸含笑,年纪虽不大,架子却端得很稳,俨然当家作主的气派。
雅同心左右看看,厅内唯独他一人闲闲独坐,不见随侍人员,和预想中会出现的邪戾诡谲场面相差甚远;不似即将加入邪教的刺激紧张,反而气氛很似寻常在走访邻舍拉个家常。
雅同心微微抱拳,“在下正是夏离,是官兄引荐,慕名来此。”
少年道:“我叫锦鲤,是教内四大护法之一。”眉眼一挑,淡笑:“既然是那位亲身引荐,资历水准自然不在话下。但为示公允,有两项仪式却是不得不履行。”
雅同心颔首:“请说。”
“其一,你诚心入吾教,今后同吾教共荣同辱,以教义为先,以教友为兄弟姊妹,誓死追随教主,绝无贰心吗?”
原来不过是赌咒发誓而已。雅同心松了口气,他撒谎虽不是家常便饭,但为了国家为了百姓,稍加欺瞒,也是不得不为之。
“夏离誓死不渝。”很技巧的在赌咒前加上虚假的名字。
比起狡诈成性的中原人,苗人似乎都比较心无防备,听得对方一言,便认定是发自真心。官轻痕如此,这个锦鲤也是如此。
雅同心原本准备了一大篇热情洋溢的说辞来表明自己的赌咒发誓绝无虚假,锦鲤已面露赞许神色,满意的点点头,“如此第一项通过,夏离,你过来,站到我身前。”
他捧过一个琉璃盏,盛满琥珀色晶莹物体。初看雅同心以为是酒水,再细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在那不过手掌大小的玻璃盏中浮动着的琥珀色物体,是一颗颗米粒大小的活物,半透明,若不凑近鼻尖去看,肉眼几乎看不清米粒活物的头和腿。至少有几百来粒,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微微蠕动。
纵使见惯了奇形怪状的蛊虫,雅同心还是给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下倒退两步,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嫌恶的语气:“……这些是什么?”
“寄命蛊。”锦鲤口气轻描淡写,雅同心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入我莫谷教,需以心血滴浇此蛊,与吾教共存亡。方才誓词当中不是已有暗示?”
“如何寄命?”
“教在,人在;教亡,人亡。”慢慢收起温暖和煦笑意,少年注视雅同心微微发白的脸,正色道,“莫谷教以全力护教徒,教徒亦须全心以待。不得叛离,不得贰心,不得阳奉阴违,不得貌合神离。有莫谷在的一天,你便存活一天,为之奉献心力一天;莫谷若败落,绝不一人苟活。”
时节分明只在深秋,却在少年的话语中听到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这股阴冷,甚至远远不下于当日抱住官轻痕为他取暖所切肤感受到的冰寒彻骨。雅同心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首度开始后悔起自己只身进入莫谷教的贸然决定。
苗疆的蛊素来天下一绝,许多厉害之处中原蛊术尚难以揣透,这种连体寄命的下蛊方式闻所未闻,因此愈发!人。倘或诚如锦鲤所说,这蛊虫威力强大,教亡人不存,那他扫平莫谷教的那天,岂不是连自己小命也要一同赔上?
一荣皆荣,一损俱损,为聚拢人心,保证士气不散,莫谷教竟行此毒招牵制教徒——邪教,果然是非灭不可的邪教!
“如何,你考虑周全了么?”
雅同心心念电转,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后退之理。就算要赌上性命,他亦要为大雅除去这心头大患!
“夏离义无反顾。”
少年的表情转向柔和。他低念几句奇异呢喃,琉璃盏盏边飞上一个小小的亮点,安静无声的停留在盏口处。
递过一根用长长金线绑住的银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雅同心。
雅同心沉默接过,食指与么指捻紧针身,针尖朝心,飞快扎入又飞快抽出。针尖一点殷红,额前霎时见汗。
锦鲤将沾染上雅同心心血的银针插入琉璃盏口停留的小亮点,两人一同观望着那亮点慢慢褪去光亮,转为半透明,再跌入挤挤攘攘的盏底。
“仪式完毕。”锦鲤道,再次抬眼望向雅同心的目光已堪称温柔似水,“夏离,欢迎成为吾教一员。”
看雅同心一手捂着胸口,面色苍白的样子,少年很是同情道:“我先着人领你下去休息,后续事宜另行通知你。”
“多谢。”
直到跟着引领之人走出木楼,确认再也没有人注视自己的时候,雅同心才缓缓松开紧捂着心口的手。
手心处躺着奄奄一息的护心蛊,蛊身上一个浅浅的伤口,是方才银针真正插入的地方。
他眸色渐转深沉。
第十二章
官轻痕踏入仪典厅,锦鲤、赤尾青、野鹿、雏雁四人已聚集在一起,恭候他的来临。
“教主。”齐声道。
目光掠过锦鲤手中端着的琉璃盏,后者会意,将琉璃盏捧至官轻痕面前,笑道:“教主,夏离很干脆,锦鲤佩服他的胆量。”
官轻痕微勾唇角,心情显是很好,似是要微笑,又收了回去。
淡淡道:“这一关他竟然能够通过,倒在本座意料之外。”
一旁的大汉野鹿对于教主的另眼相待很是不满,悻悻道:“当年野鹿同样鞠躬尽瘁,舍生忘死也要追随教主。”
锦鲤笑道:“我们四人不同,自小跟随教主,早就定了生死相随的决心,跟外来人士岂能相提并论。”转头对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冷面青年道,“对吧?”
整整一天片言未发的赤尾青,终于慢腾腾开口:“他,很有胆色。”
“嘁。”野鹿忿忿,“锦鲤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偶尔拿点自己主见出来如何?”
立刻遭到冷眼一扫,野鹿有点发毛,往少年身后缩了缩。
嘴里犹在嘀咕:“教主,为何对这个外来的毛头小子这么好,寄命蛊如此珍贵,耗费了教主无数心血,竟然说给就给他……”
“不要再叫夏离‘外来的毛头小子’,”锦鲤纠正,“他方才在我手中通过了考验,已经是我教一员,今后就是自家人。”看野鹿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又道,“他对于我诓他寄命蛊是教亡人亡毒蛊的说法深信不疑,以为心血滴蛊,从此就要与教派命运绑定不离,这种认知下竟然还愿意提供心血,夏离入教的诚意甚大。”
“那是因为他觊觎我教不外传的毒蛊之术。”找尽理由讨厌这种外来的家伙。
雏雁蒙着面,看不见面部表情,流转眼眸里的神采却显示出她站在野鹿一方,不赞同给予雅同心这个教内至高礼遇。
官轻痕静静听着手下四大护法各据一词的讨论,不置可否。
等四个人交换完意见——并且首次没有达成统一看法——之后,他才慢悠悠道:“本座认为他值得。”
唇角微勾,不再掩饰心头愉悦:“这寄命蛊,将来他若有三长两短,能够救他一命。就当是他甘愿入教,不计后果,这股大无畏勇气的嘉许。”
“教主……”
四人不约而同内心暗叹:是知道您老对待教众宽厚仁心,唯恐炼蛊制毒之际有个不慎万一,给教内众人均留了条后路;但那寄命蛊所用以命换命之术,需耗费大量精气神,就连他们四人当年也是重重通关考验、磨练到最终几乎只剩一口气时,才被允许与寄命蛊命数相连——这般轻易便允诺给一个外人第二次重生机会,将来若他真有个意外,要劳累到的人不是别人,是教主你啊……
如此说来,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天,便引人入教,赐给教中人也梦寐以求的寄命蛊,虽然教主素来惜才如命,但这番是不是对这个夏离,太过看重偏心了一些……
并未在意手下四护法心中纠结,官轻痕道:“本座有事要同他相商,传令宫商、徵羽今夜不用伺候。”
“是。”锦鲤应完声方察觉不对,待抬起头来,自家教主的雪色身影业已消失不见。
他微张口舌,错愕的转向赤尾青:“同夏离有事相商……教主需要夜不归宿?”
那是商量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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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同心给安置到一个临时居所,四下打量,床榻桌椅烛台一应俱全,房舍虽小,收拾得倒干净妥帖。带他过来的莫谷教教徒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苗人,笑起来两颊有小小酒涡,说话极是豪爽:“夏离,今后谷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乐意援手。”
“夏离记住了,感激不尽。”
对方又絮絮叨叨教了他一些衣食住行所需事项,带上门出去。
在仪典厅耽搁了许久时间,绷紧了神经应付锦鲤的考验,待得房内只剩自己一个人,精神得以完全松懈下来,雅同心才察觉已是三更时分。正待宽衣入睡,忽听门外叩击声响。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访?
雅同心以为是方才年轻苗人遗落了何事没有交代,披着解开一半的衣裳就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一袭白色身影,却是官轻痕。
“咦,是官兄。夜色很深了,怎还未安寝?”雅同心倚着门边,诧异看他。
官轻痕眼神瞟向他半敞的胸膛,道:“我听说你今日行了寄命之术,特来看望。”
雅同心给他目光看得心虚,慌忙掩上衣襟,唯恐给他看出心口处其实并无伤痕。
打哈哈道:“无妨,一点心血,伤不了元气。官兄无需挂心,夏离休息一夜便可恢复。”
官轻痕微微颔首,视线却依然盯住他胸口处不放。
雅同心愈加急着岔开话题:“官兄若无睡意,不如进房稍作闲谈?”
那人看来倒真有此意,老实不客气进了房,寻了张椅凳坐下。雅同心其实已有了几分倦意,暗自苦笑。
强打着精神关门,返过身,正要找话题,忽听官轻痕道:“夏离,我有一事需你相助,你可愿同我行那采阳之术?”
雅同心脑子嗡的一声,什么瞌睡都清醒了。
“采阳之术?”张口结舌,“你在说什么?”
第十三章
“这些天我浏览了一些典籍,内中有提到古法采阳之术,多是为女子体寒气虚的补救措施。”官轻痕随意说道,“我自幼体寒,发作起来的情形上次你也看到了,我寻思着或许与你行一番房中之事,能够有所帮助。”
他说出这番惊天之语的口吻,平淡得就像问雅同心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谷里采药那般轻描淡写。雅同心风中凌乱了,默念一定是自己没听明白,要么就是官轻痕压根没弄清楚何谓房中采阳之术。
“官兄,你所患病症确实奇特,但并不一定无法可医……”
官轻痕撇嘴,淡淡道:“除了汲取人体温度、吸取阳气的做法外,我已遍寻百法。”
雅同心默默定格了半刻,问:“……那你可知男子与男子间,要如何行那采阳之术?”
“你不用担心,我已研习多日,明了每个实施步骤。不会令你觉得举步维艰。”纯探讨医术的语气,不带丝毫狎昵与暧昧。官轻痕坐姿端正,微微抬头朝站在一旁的雅同心看去,黑眸中波澜不兴,一派正人君子的坦荡。
在雅同心怀抱他取暖褪寒之后,官轻痕便动了心思,认真翻查了收藏的许多古籍史料,确认脑海中一掠而过的采阳方法古已有之。他看到在资料记载上,此术曾对不少女子的体弱多病起过效用。虽不曾有过男男行事的记述,但他憎极那需每日服药的寒症体质,多年来迫不及待寻方觅药试图摆脱,哪怕有一丝渺茫的治愈希望,官轻痕也不肯放过。
他是一教之主,却有这么一个虚弱不堪的身体,事情若传出去他要如何立威服众。
雅同心初入教内,尚不知他的真实身份,能够隐瞒一时是一时,借他之阳气,寻找治愈之法,官轻痕便是如此盘算。
至于情欲、干柴烈火、你侬我侬、缠绵旖旎,思维简单的官轻痕脑海中没有这种概念。
见雅同心犹豫,他误以为他是困扰于不知如何动作,便出言安慰:“放心,我会教你。”
雅同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到今日他才终于看清官轻痕简单一根线的思维方式——这个俊美端正的苗人,把交合视作一种治疗手段、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尝试之举,根本没想过躯体交叠、耳鬓厮磨究竟有怎样的情感意味——某种意义而言他简直正派得可耻!!!
给那句“我会教你”彻底打败,雅同心暗暗咬了牙,心说纵使我不曾尝试过小倌馆寻欢,雅重月和雅月圆的活生生样板摆在那里,又岂会比只懂得看书搬死理的你差到哪里去!
“我懂。”他勉强说道,“只是夏离有疑问,为何是我?”
官轻痕一愣,为何要选他?他自己也未深思过这个问题。
按理教中如雅同心一般阳气甚重的男子应当也不在少数,不说别人,单是赤尾青护法,就是极好的采阳目标,身材高挑,英武冷峻,面容亦是极俊逸讨喜的。但他从未考虑过赤尾青。
若说担心自己身体情况泄露,他大可命令赤尾青蒙眼与自己行事,以那男人闷葫芦的个性和接受命令绝不二话的忠心,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可完毕。
但,当他意识到能够借助采阳之法,尝试一二时,唯一想到的只有雅同心。
官轻痕犹豫了,想了半晌,道:“……因为你抱着我的时候,并不令我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