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跃和彬彬也住过这里。”
略怔,我调整着座椅,斜了一眼窗外渐渐逝去的老城区,就听他喟叹:“这里马上就不存在了……”
第二十四章:别墅
那一晚,我不清楚自己充当了什么角色,不过,路行风送我回家时,似乎心情不错。
他没言明自己的郁结,我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去询问,可还是忍不住矫情了一回。
我说:还记得泰戈尔的《最远的距离》吗?当年夏屿的情书几乎是我代的笔。他追人家的时候,就用第一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等到要甩的时候,就换上最后一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
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他笑:这么深情的经典诗歌,被你给糟蹋了。
我摇头:那全是些骗小姑娘眼泪的东西。其实,谁都明白,最远的距离就在自己心里,没什么比人心更难以靠近。
他沉默。
接下来的每天,太阳照常东升,早餐照旧难吃,公交照样拥挤……生活他妈再乱,还得一刻不闲。
路行风在周日便又窝去了电站,留下我这只劳命骆驼,开始为锦绣世纪城的投标工作,没日没夜、呕心沥血。
于是,那些不相干的琐碎,全被埋葬进一叠叠制造厂家资质、组装图纸、报价清单里碎尸万段……
某段小插曲再精彩,也很快被我遗忘——毕竟是别人的故事,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保留所谓的隐秘。
不久,玫子对着镜子抱怨黑眼袋太难看,我对着口缸抱怨黑咖啡不提神。
二十来天过得紧凑而忙碌,招标会前两天,全套近六公斤重的标书,终于制作完成。
我坐在文印店大理石桌前,摸着美观大方的铜版硬皮书,迫不及待地给路行风报喜。咳,毕竟是头次担当“重任”,咱忍不住要
激动。
路行风起先还挺乐呵,随即冒出一句:“样书送给童主任审过吗?”
……我压根忘了这茬儿!
一下子从兴奋中清醒,我干咳一声,答非所问地解释:“那个,标书玫子和我都核对过好几次了,应该没问题。”
“恩,我相信你俩办事仔细,不过,还是得拿给童主任看看。这次竞争相当激烈,说不定会出现互相压价的情况,我们按惯例以
出厂价提高22%报价,可能有些问题。”路行风思索着说:“虽说招标单位向来不确保最低价中标,可这次的标底价实在不好估
计。招标中心那头,近两天肯定已经把标底价计算出来了,童主任或多或少会收到些内部消息,得赶紧把标书送给她看看,万一
价格上真有动静,还来得及修改。”
“哦,好,我马上就去。”顺手扯过一旁的纸笔,“把她的电话告诉我。”
“别忙,你先跟老秦联系一下,最好叫他私下请人家出来,你再一起过去。”路行风顿了顿,“那个许科长跟老秦关系不错,童
主任多少会卖些面子……我许诺过老秦,这次要是能中标的话,给他十万块辛苦费。”
我哼哈应承着,心思却转在“辛苦费”上:难怪姓秦的那次在“流金岁月”的表现狗腿得过火,妈的,连口五粮液都没让咱沾…
…
一收线就给秦大伟去了电话。
刚说完目的,秦大伟扯着破锣声儿,诉苦:“小楚啊,大哥我这会儿在两百公里外泡温泉呐……”
泡温泉?还真懂享受哈……难不成这位大哥周末拥抱上“大自然”,竟不记得花花绿绿的钞票了?
我正寻思着好笑,他又温吞地补上一句:“……我这就给童主任打个电话,你等会儿。”
呃,敢情没忘记那事儿啊,不愧是两场(官+商)上混的,娱乐、挣钱两不误!
“行,一切听从安排,”我边清点打印好的标书封签,边给他扣高帽:“我哥说了,他不在,你就是我领导,吃喝拉撒全指望你
了。”
一听这话,秦大伟倒豪气,在手机那头笑得地动山摇。
半钟头后,没等着秦大伟的回话,手机屏幕上却跳出个陌生号码。
“喂……”
“你好,请问是楚航的手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温和悦耳。
意外的女声、礼貌的用词,让我一时错愕。
“是,请问你哪位?”
“呵呵,我们见过面的……”
几乎在她说这话的同时,我猛地察觉耳畔这声儿很有些熟悉,恍然大悟地抢白:“哦,是童主任吧?”
“恩,我是童桐。”她依旧含笑,显得特有修养。
真没料到童桐会主动打电话跟我联系……看来秦大伟的面子不小。
“呵呵,刚惦记着你呐,这倒念叨来了。”我陪笑,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口。
……话说,秦大伟也该事先支会一声,免得咱措手不及。
“标书那事儿,老秦已经给我说了,”童桐此时也不准备跟我废话,直奔主题:“今儿我正好休息,你把标书带来我家吧。”
“那敢情好!”不用堵她下班,我有些喜出望外;可随即看到前方电脑下角的时间显示——都过五点了……
“那个,现在过来方便吗?”毕竟这钟点,一般人家可能正在准备晚饭或者已经吃上了。
“没关系,”童桐回答得挺爽快,“就拿标书过来,多余的东西不要带。”
我微一怔忪,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女人果真是当官的料!一提上门,就想到贿赂。
“感谢是必要的,呵呵……行,今儿我就不客套了,下星期还请童主任赏光,一起热闹热闹!”
按照童桐说的地址,我找到了三环外一处依山傍水的豪园。
这地方在报纸上见过介绍,我有点印象:K市最名贵的别墅区,一万六一平米,绿化面积和基础设施是住宅用地的两倍。
记得当时,我还指着红字标价,冲夏屿唱高调: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割掉一切资本主义的尾巴!
在豪园门口给童桐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工夫,从门卫室出来两名保安,将我领进门。
办理完登记,步行一里路,我抹了把额头薄汗,盯着面前的院落逐一对齐门牌号,方才按响白色漆门外的语音门铃。
“你好,我是……”
没等我介绍完,自动门锁已经“咔”地打开。
整了整衬衣领口,我挺直了腰背,尽量气度闲适地穿过带有泳池的庭院,踏上漂亮小楼门外的台阶。
进入住宅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着,外墙绕门框镶嵌一圈晶莹的玻璃砖,门框两旁各摆了瓶绽放的百合。半米高的水晶器皿,插入几
枝长茎新鲜的香水百合,水水嫩嫩,一层淡金余辉暖暖昀染,有种奇特的温馨感。
我禁不住倾身去摩挲那清新洁白的花瓣,随即又飞快缩回了手——门内响起拧锁的声音。
门,开了……
我保持着自认为合宜的微笑,站直身子……
然后……
定在门外……
平视的目光来不及躲闪,就这样,直直地不可置信地凝集在开门人的身上。
只一瞬,整个人仿佛被活活撕裂……
第一次,我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何谓“残酷”!
第二十五章:演戏
抵御过一阵泛滥的悸郁,我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的真实,令我畏惧。
此时此刻,我自欺般冀望着一丝侥幸,比如短信出错、视力失常或者别的什么。
……可惜,门牌号上的每一个字符经过自己反复确认、仔细核对,连一丝错漏的机会都不曾留。
而且,就算咱怎地怨天尤人,心里还亮堂:到现在才找逃跑的借口,那也……他妈太龟蛋了!
脑袋里晃荡一圈,其实只不过眨眼工夫。
再睁开眼,开门人愕然的表情依旧鲜活。
不是噩梦,不是幻象……
恩,是夏屿的母亲。我默默地又一次确定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还有,她手中奶奶胖胖的婴儿脖子上,醒目地挂着一条缀有小铃铛的长命锁。
那条由我亲手挑选特制的隐有“夏”字纹样的“祥云富贵”银锁。
妈的,谁能告诉我,童桐家里为何会出现夏屿的母亲和夏屿的女儿?
眼前的镜头……就象某个不入流文艺片的蹩脚情设。
巧合吗?富于戏剧化?
情不自禁收紧手指攥成拳。
不,我不信,不不……我不得不信那句足见敷衍的口号:艺术源于生活!
情愿相信是巧合,是戏剧化……
只要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小航?”从愕然中回过神的秋姨,先开的腔。
一手把张着乌溜溜葡萄眼的胖丫头按在肥厚的肩窝,另一手热情的拽住我绷紧的胳膊,“还真是你小子啊!”
——看得出她跟见着亲儿子似的欣喜。
“秋姨……”
不想自己显得太难看,我颇不自在的赔笑;一时间无所适从,只得将目光驻留在小丫头蠕动的后脑勺上。
“……瞧瞧,剃个板寸头,我差点没认出来……恩,精神了,好象瘦了点……”还好,她丝毫没察觉我的异样,兀自兴奋着喋喋
不休:“有大半年没见着了吧?往日里三天两头在我那儿打滚,这一下子没了影儿,你姨我还真有些惦记呐……听小屿说你调到
什么水电站做事去了?诶,山沟里怕是吃了不少苦……”
我缄默,掩饰般垂下眼帘。
……上一刻,内心无法言喻的震撼与难受,这一刻,在面对老太太的关切时,翻搅的满是愧疚。
“妈,您这站门口跟谁热闹呢?……还是进来坐吧。”
内室传出的熟悉女声……
即使我不曾记得宾馆门前匆匆一瞥的新娘涂抹浓妆的脸,即使一早便猜测过最难堪的结果,在声音到达耳膜之际,身体还是难以
抑制地触电般抽搐了一下。
仅仅一个称谓,足以打破我挣扎的那一线憧憬,打破我表面牵强的平静。
凌乱、绝望、碎裂,止不住地寒意,瞬息如同附骨之蛆一涌而上,不动声色的侵入、蚕食……
夏屿,居然始终对我有所隐瞒!
我竟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处属于他们的“爱巢”,不知道他即将成为另一个孩子的父亲……
不知道谁才是那金屋藏娇的“娇”……
不知道有种深邃的痛楚,会沉淀到令人窒息……
秋姨闻言,一拍额头,惊醒般高呼:“瞧我,快进屋,快进屋,呵呵,拦门口就唠叨上了……”边侧过身子,边将怀里的胖丫头
往我手里塞:“别傻楞着,来,抱抱你干闺女……你小子也该学着点,老大不小了,还是根青头蒜……对了,你还没见过你嫂子
吧?”
暗自吐纳了几口纠积的郁气,我为配合她漫不着边的唠叨,憨笑点头——的确没正正式式见过这位嫂子;伸出没拎皮包的手,指
间微抖着接过孩子。
小人儿相当乖巧可爱,一到我怀里,便乱蹬小腿儿,充满好奇的仰望着我的下颌,半握起的小手漫无目的地划动。
我很想礼貌而热情的称赞或逗弄她一番,以迎合秋姨暗含期许的笑意,尔后跟随秋姨自然洒脱的跨入厅堂,可……
拖鞋磨擦地板的细碎声响,有些惊心地击打着我的神经。
“……还以为是找我的……”
余光中,长长的玄关过道上渐近的人形,缓缓清晰,直到她出现在秋姨的身后。
一切言行顷刻间当机。
我意外发现:就这么站着,身体居然硬挺挺站成了树!
“咦,小楚?”童桐怔忪。
仿佛是为了表达吃惊的程度,她张大眼睛,甚至嘴。
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她那张圆脸上的每个细节全都毫无遗漏地映入我眼底。
人在惊讶或激动时,瞳孔应该会扩大的。
她疏忽了瞳孔的诚实,那双乌黑清澈的瞳孔竟遽然缩紧……
蓦地想笑。我似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女人不容无视的存在感。
忽略了她言辞礼貌的温宛嗓音,忽略了曾经出现在夏屿身上的某种香气,忽略了初见时若有实质的犀利目光……
——或许,有种状况可以解释那双过于诚实的瞳仁:一旦遭遇到讨厌或憎恨的事物时,便会条件反射的缩小!
“……童主任,”我尽量从容淡定地招呼,丝毫没有泄露出翻滚在胸口的强烈激荡,“不对,该喊声‘嫂子’。”
……是啊,是嫂子,名正言顺的嫂子。
如果到这时,还天真的以为面前所发生的全是偶遇,那我他妈就该以“蠢到无药可救、侮辱人类智商”的罪名,拖出去枪毙!
并不清楚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在策划什么,但通过这几次接触来看,童桐绝不是个省油的主儿!
今天的安排也许是个陷阱——也许从得知路行风会参加锦绣世纪城的投标开始,便已悄然拉开序幕。
精心设计,假装无知,忍耐着等待最佳时机……
女人为捍卫自己的家庭所做的一切,不管多么恶劣、多么不合常理,我都应该……理解并接受。
毕竟,她有完美的立场。
有了这样的觉悟,我反倒坦然。
说实话,眼下身处的境地会感觉如此尴尬,不是因为她。
我对她的超常过敏在于她冠有“夏太太”的头衔——它时时警醒着我,关于某人感情的不安定性……
难以想象自己的亲密爱人和别人共同生活、抵死缠绵的场景,却由于她的出现而真实存在着,残忍的鲜活……
那不止是娘们才有的嫉妒,肆意绵长的折磨着我的心智……
无可避免的情绪波动……
然而,决定选择和夏屿继续下去时,我已经相当明确自己的位置,以及将要承受的后果。
尽管我自始至终抱以鸵鸟的态度,也自始至终在坚持,在守候。
虽说,无法判断这样的坚持与守候是否具有意义……
——刚经历过一幕幕被某人刻意隐瞒的真相,信任危机又一次席卷而来,曾满满的自信就象漏斗里承载的细沙,正微不可闻地点
滴流失……
真正令我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是夏屿的母亲。
在秋姨面前,我自认是导致她儿子误入歧途的罪人。
“啊?”演戏演得劲头十足,她满脸迷糊地问秋姨:“小楚是夏屿的朋友?”
——不得不说她是个聪明女人,无论是在考虑自己的颜面,还是为了夏屿,不撕破脸的伪善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