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怎么叫一家人?自然是要像的。”老四吃喝完毕,漱口洗脸抹手完毕,开始有闲心搭理我们,他捏捏小猪的脸,叫一位宫人接过去抱着,“别管他了,你自己一口也没吃。”
眼巴巴看着大团子被抱走,只好收回目光,他们手脚麻利,已经把我面前的饭菜撤下去,再换了几碟子新菜式。我一看,心里叫苦,一半我都吃不得。
老四看我样子,问:“不都是从前爱吃的么,气也消了,怎么还没胃口?”
我用筷子勉强扒拉了几口,就说饱了。
“二哥,五年不见,你倒是真变了许多。”老四没再管我吃饭,等着人撤了饭菜,跟我闲聊起来。“去年一见你,我都吓了一跳,怎么好好养病,养得一点肉也没了,精神劲也不好,倒像是一口气老了十岁。你那心疾未免也太重了,一个好人都磨得不成样子。该好好叫人看了,早早根治才行。”
我心虚不已,低着眼睛敷衍他。
心疾心疾,我心口那一团东西好得很,平白要它担这许多骂名。
“前日闲暇无聊翻了翻书,有些不懂,我便问了人,你猜怎么样?”
“嗯?”
老四笑道:“原来咱们家以前,有那么多好东西。”
我还没明白过来,继续答:“想必当年太祖太宗留了许多东西下来,未免有些不知道也是有的。”
老四看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被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毛,“问这个做什么?你看见什么东西了?”
他顿了顿,挥挥手,表示没什么:“都是些闲书,不值一谈。”
我点头。
“不过这阵子被他们逼着看了许多东西,才知道有那么多事情,都是之前不晓得的,便是晓得,也不清楚其中的内情。”
“你也该好好学学,日后才好做个好皇帝。”
他静默了会,又突然问我:“二哥知道弼成太子?”
我心一跳,喝茶的手停住了。
好好的,他问这个做什么?
弼成太子,若是要论起辈分,我们该唤他一句伯祖父。
他是皇后所出,嫡长子,身后有庞大的娘家亲戚和最无可置疑的血统地位,生下来便注定要成为江山之主。
可惜他身体不好。
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经过有心人的刻意掩饰和时间的淡化,如今几乎没人再记得当年,那位坐镇东宫的弼成太子——皇祖父从来不许别人提起他那一代的人和事,他不喜欢听。
父皇曾经有一次跟我提起了一句,他说“若是弼成太子身体好一点,事情想必会不一样。”,具体的父皇也没多说,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这么没头没脑的突然感叹了一句,也不指望我能明白,就不再说了。
有段时间我下了狠功夫查当年的事情,那时候皇祖父已崩,父皇掌天下,我行事就有些肆无忌惮。居然也让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当年皇祖父出身卑贱,生母早亡,那时候因为曾祖父无道,性喜奢华,渔猎好色,后宫嫔妃和皇子诸多,其中争斗不可详说。像皇祖父那样无依无靠的皇子在宫中极难生存,是弼成太子叫人把皇祖父接到他的东宫,同吃同寝,皇祖父才能好好活到了成年。
弼成太子一生未娶,他早早就替代了只知道贪欢享乐的曾祖父管理国事,其权势威严在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皇室宗亲中无可比拟,他做的决定根本没人能够质疑,是以到弼成太子因病亡故之后,没有子嗣可以继承东宫。
也是他薨了之后,皇祖父才开始踏上那条弑父杀亲的争夺之路。
那一段争斗虽然被掩埋遮盖,多少年都无人敢提,然而那血腥仍然从缝隙处慢慢流淌出来,让我能触摸到那可怕残忍的一段往事。
最后,皇祖父登上帝位,用雷霆手段整顿收拾前人留下的积弱河山,让天下重新俯首臣服,开启了属于他的盛世。
——若是弼成太子还活着,群龙有首,是不是那一段几乎血洗了整个楼家的腥风血雨就不会上演?是不是到今日,一切都会不一样?
也就不会有流落在宫外的离仲,不会有今天的我和他。
30.低眉(三)
我实在是太慌乱,在老四的目光下根本无所遁形,他想必是已经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点点头,又问我:“若是弼成太子还有子嗣在人世,会怎么样?”
我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那突然的巨大的一声“砰”吓到了我,我跳起身,手在抖,看着老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一刻只觉得天昏地暗,满心只有慌乱恐惧。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御花园,皇祖父冷冷看着离仲的样子,多少年的噩梦,我从来都没醒过来。
老四只是默默看我,他不说话,我心里更是没底,想要探问他,张了嘴才知道,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整颗心都被人攥紧了,气都透不过来,怎么说得出话?
想要守住的秘密,被除了父皇禹翎之外的人知道了,还是太子!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痛和委屈,与当年纯粹巨大的恐惧不一样,那时候哭都不出来,只知道怕和乱,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了。我眼泪哗啦就出来了,实在强撑不住,身子一软,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哭。
老四只怕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他吓一跳,急忙起身来扶我,“二哥,二哥。”
我忙着哭,不理他。
老四也没叫人,自己把我拉起来,拿手帕给我抹眼泪,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等我哭累了停下,他才跟我说:“我还什么都没说,只是问几句罢了。二哥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句话就开始哭,小猪都比你强。”
他的语气里根本听不出来什么,我莫名就安了点心,小心翼翼瞅他。
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只是还不确定,问问你罢了。我还没想什么,你就哭天抢地起来,就只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又不是女儿身,怎么也胳膊肘拐到外面,哄都哄不回来?”
“那你怎么想?”我特意咬重发音,“太子殿下?”
“也没什么可想,我只是想要知道罢了。”
“你、你会怎么处置……处置……”
他冷哼一声:“我现在天天累得连畜牲都不如,哪里还有闲情管这些小事?”
这话我听懂了,立即激动起来,老四这人虽然有些爱玩,正经起来却很是可靠,他说出来的话,落地有声。
“那你不担心……”
“可笑,这种事情也要担心么?他顶多不过是弼成太子的外孙,若是这么一个之前毫无消息突然冒出来,无权无势流落在外多年的所谓皇孙就能动摇我的根基,那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二哥你也未免太看轻你弟弟我,我也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可是当年皇祖父登基之后,有一群老头子还嚷嚷血统不纯,质疑否定皇祖父的正统。当然后来那群人要不都闭嘴了,要不都死了。
皇祖父行事过于心狠手辣,多年积威,虽然让天下不敢多言,但是失了人心,从前就有一批人,曾经借着某位被皇祖父处死的皇子后嗣旗号,行反叛忤逆之行。
所以离仲出现之后,皇祖父容不得他。
也幸好,离仲只是弼成太子的外孙,若是孙子,那便是我们楼家的嫡系长孙,只怕到时候便是宗亲也要向着他。——有一个很隐秘的流传,说,皇祖父生母是一名汉蛮混血的卑贱杂种。这话谁都不敢说,可是不代表不敢在心里想。
我不知道老四知道了多少,他只是说,他不喜欢被隐瞒,他问我也不过是确定一下他该知道的事情,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用意,既然父皇放了离仲,他也犯不着再来为难我。
“都是一家人,我非得容不下他做什么?比起来,老三老五岂不是更可恶?”
老四像对他儿子一样狠狠揪了我的脸:“看你小脸白的,这么不经吓,别人套你的话,岂不是想听什么就能听什么?好歹也是我楼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手劲很大,痛死我了。
“你跟离仲的事情我不管,自有老五那小子操心去,他什么时候能过门进你王府,我叫人送一马车的好东西做贺礼,行不行还是干脆把我家小猪给你做儿子你更喜欢?”
这话听起来真美好,简直就不能想象。
在老四那里吃了一顿极其不好吃的饭,我便要告辞,赶着回去叫他们再给我弄些好吃的,老四事情很多,也没有多少时间继续跟我闹,摆摆手,叫人来送我。
我道:“有人跟着,不必了。”
“不行,这年头也不见很是太平,你现在是见风就倒,若是从我这里出去半路上有个不好,老五他们能拆了我东宫。”
于是他便把离仲叫来了。
离仲带着一队人护送我回闲王府,我坐在燃着炉子又舒服又宽敞的马车里,想着外头吹骑马吹冷风的离仲,心里一阵乱跳。
这次从老四叫他过来到我上马车,我都是低着头,一眼都不敢看他,更不敢知道他怎么看我的。我就怕我看了他一眼,不能想不敢想的东西就全部乱七八糟涌到脑子里。我知道自己脑子不是很好使,本来就被父皇和老四两个吓到了,心慌意乱不知怎么才好,再乱下去,只怕又要犯起蠢来。
小安还在他哥那里,他不在,我连找个人说话都不行,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马车的车辙慢慢驶过去,我听到外头的动静,便叫他们停了马车,裹着大毛领子往外头一看,果然是下雪了。鹅毛下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半空中洒下来,他们提的宫灯在雪中照出一片温暖的晕黄,他们骑着马的影子在摇曳的灯火中像是假的。我心一动,没头没脑就做了决定,我对离仲道:“你来陪我说说话。”
说完我就恨不得煽自己嘴巴子,这关头,我躲他来来不及,最好能躲到天边去一辈子都不面对他,怎么现在一急就不受控制还把自己往他眼前送?
可是说出的话收不回来,我的旨意一下,他便下了马,在外头拂去了肩头雪花,猫腰钻进了我的马车。
他带了满身风雪气息进来,让我迎面就感到一阵寒风,有些冷,赶紧把暖手的小炉子再抱紧点,身上的大毛衣裳也裹紧来。离仲没有什么拘束,默默坐下来,我愣了愣,往一边让了让,让他也能就着我脚下的小炉子取暖。
马车上摆满了各种零嘴,因为我不喜欢吃药,江停月叫人特意做了许多药膳点心放着,给我没事吃着玩儿。离仲翻到一小盒加了山药茯苓的八宝卷,皱着眉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老老实实答:“零嘴儿,吃着玩。”
他拿起另一盒,“怎么有药气?”
他手上那个是我最厌烦吃的,便是御厨再花了心思,也不能完全掩盖当归人参的气息,虽然味道很好,可是闻着那隐隐的药气,就半点胃口也没有。我不知道他怎么也懂这些,只好乱答:“御医说,说我气血不足,要补补。”
他看我一眼,放下点心。我不敢动,眼巴巴看他一举一动,他不动不说话,我就浑身不自在。
我干巴巴硬着头皮跟他说话:“你你……又下雪了,今年雪多。”
嘴笨果然无药可救,你你你结巴了半天,居然张口就跟他谈下雪,长了眼睛都知道现在在下雪好不好!
离仲道:“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是个好年景。”
“是了,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我绞尽脑汁想话题,雪说完了,该继续说什么说什么?
“那个……你的府邸打理的怎么样,冷不冷?”
离仲被赐了一栋宅子,听说即安的离府整个让离天给搬了过来,闹了好几日的酒席应付那些上门庆贺乔迁之喜的同僚。我知道后也叫小安托人偷偷送了点东西过去,也不知道送到没有。
离仲看我,笑了,我的心又是猛地一跳,开始一阵一阵抽。
“问这种话,小雁是想要去看看吗?”
我知道这样很蠢,却也只能张着嘴傻傻道了句:“啊?”
“小雁特意把大哥叫上来,不是为了跟大哥亲近么?说来大哥的新宅子小雁还没见过呢。”
虽然不知道他真心是怎么想的,搞不好现在就是在跟我玩那个所谓的“游戏”,可他这么一说,我就只有点头的份了。
31.低眉(四)
事后想来,想必那时候我真的是胆子被吓破之后,脑子也破掉了,才会那么蠢跑到离府去。
离府都是旧人,在即安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看见我都像是见了鬼,绕是我再厚的脸皮,对着如此之多且极其明显的异样眼神,也不自在起来,手和脚像是在雪里冻久了,僵得没法动。
我不自在,离府的人更是不自在,我走的时候是个被冷落灰溜溜走人的小男宠,回来就成了要他们全部跪地下拜的王爷,换了谁只怕都接受不了。还是离天厉害,立即反应过来,开始赶着整个离府闹腾起来,要好好伺候我这个王爷。
好好的离府被我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我还得端着王爷的架子在上头坐着,不动声色喝他们进献的茶,看他们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样子。其实这情景也可笑,五年下来,彼此是什么样子谁不知道,只怕他们心里也还只把我看作那个小男宠,却一定要对我低下头去。
没办法,谁叫我会投胎。
离府没有女主人,浅香梦玉不过是小妾,没有资格来侍奉我,于是端茶倒水都让离天包办了。其实不见她们我也松了口气,在即安那几年,我看见她们心里就不痛快,虽然两人都是我私下选的,可我就是小气,甚至有时候恨不得她们都能消失,不要在我和离仲面前出现。
说来看新宅子,这大晚上的,也没什么好看的,只好干坐在那里,跟离仲说话。说老实话,我现在有点怕离仲……若是像是在即安一样只对我那样厌烦冷淡也就罢了,他一下子叫我小雁,一下子又只把我当王爷,有时候又像从前,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的,变脸快,对我一时晴一时阴,笑着说一些让我脑子不能动的话。
此刻他又成了当年的离大哥,跟我和颜悦色说话,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眼里满是宠溺的笑意。
我一边心里打鼓,一边很可耻的享受,像是那最厚颜无耻的贼人,霸着偷来的宝贝,什么都不想,只盼望能够在被人收回之前能多享一刻。至于之后,那便顾不得了。
做梦一般的时光过得嗖嗖快,一下子就耗去了一个时辰,我想着实在是偷太多了,也该知足要收拾回去,却见离仲那边问禀事的人:“怎么样了?”
“大夫说是受了风寒,一整日就喝了点粥,此刻做了噩梦正在哭。”
我收回自己竖起来偷听的耳朵,继续装模作样喝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决定再多坐一个时辰,到半夜三更也无妨!
好吧,我知道我自己太幼稚了,便是人家为了应付我一时半刻抽不了身,我一走,立即就可以过去看那做噩梦的人,好言好语安慰了,说不定还要哄着睡觉。
我我我,我还是走吧——挡人相亲相爱是要被马踢的,我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一定要碍着别人的好事?
我屁股底下有火在烧一般,再不能若无其事枯坐下去,我就一直看着手里雨过天青瓷杯,上头的枝叶茂盛,漫无边际想着在纠缠的尽头是否可以开出朵花。
离仲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他停下来,“小雁。”
他在叫我,我却连抬起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之后,我下定了决心,终于说出口了,我问他:“你想要见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