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如意(一)
父皇说嫌我吵,让禹翎把我接走。我回到了当年我住的宫殿,一切都是老样子,砖瓦依旧。那时候母妃已薨,我带着小不点的禹翎两个人天天一起睡,后来接来了小六,老三老四也天天往我这里跑,几个小猴子凑一起,能把房子拆了。我躺在床上无聊地要死,想起以前的事情就笑,禹翎黑着脸在一旁装木头人。
“胖包子噗哈哈哈哈。”
禹翎:“小六会哭的。”
想起比禹翎还要胖的小六,更是笑得不得了,一个个小包子,白软软肥嘟嘟,一掐一个小红印,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我也没问禹翎,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怎么长成了现在英挺能干手握权柄的样子,时光在我们之间流出一条河,岸边长满了彼此都所不知道的树木,那是我们来不及一起分享的岁月。趟过去之后,彼此还是旧时模样,那就够了。
八卦之心也淡了许多,我不再纠结红蜻和他们的事情,只问:“你喜欢他?”
禹翎:“他?哥我才十六而已,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十六怎么了,老子看上离仲也不过十六七!
“红蜻跟三哥吵翻了,他来投奔我,我就收留他,他恨老三恨得要死,老三恨我恨得要死,就这么简单。”
禹翎好可怜!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说了我不喜欢红蜻,我不是在那里单相思苦恋还被老三嫉恨!我才懒得管他们两个的烂帐!”
禹翎被我烦死,一甩手:“我叫红蜻来陪你说话!”
红蜻虽然被表叔赶了出门,还是我们楼家人,在父皇的默许和禹翎的安排下,他也能进宫来看我。一进来就往床头扑,泪眼汪汪在那里喊:“死相你可吓死人家了!”
我:“……”
“人家的小心肝哟~”
“禹翎你把他送出去!”
禹翎翻白眼,自己出去了。
红蜻才消停下来,把我上下摸了一通,扁着嘴挑剔:“本来就没姿色,现在鬼一样,更是不能看。”
闹完之后才说正经事:“有个叫风尧的,你认识?”
风尧?
红蜻看我神色,知道是认得了,他道:“他犯了死罪,你知道么?”
事情说来很是俗套,不过是纨绔子弟欺男霸女,风尧路见不平。其后那人连着两个小妾横死家中,命案查到了风尧身上。偏偏死的那个是某个朝中大员的亲侄子,于是一定要治风尧死罪。
红蜻替禹翎打理刑部的案子,正翻到风尧的卷宗,觉得不对,一查才发现是是离仲的熟人。
“离家打点到我手上来了,你说巧不巧。”红蜻商量着要给我出气,“咱们要怎么刁难他们?你只管说,红哥哥我都替你办了。”
他的兰花指点到我额头,咬牙切齿:“人家心里头根本就不把你当回事,你走了,解药留下来,他自由自在了,这其中种种,也没想过要问你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病难治,魂都丢在那里了,一点出息也没有。”
我小声道:“本来就不能徇私枉法嘛,禹翎也不会答应的……该怎么判你怎么判呗,怎么能刁难人家?”
“那你想不想救他,卖那混球一个人情,让他欠你?”
想了想,很认真道:“风尧是好人,是大侠。我相信他不是穷凶极恶滥杀无辜的人”
红蜻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论起来,只怕他才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只是他太胡闹了。我小声问他:“你不喜欢老三了么?”
这次红蜻没再逃避,“是他不愿意喜欢我了。”
“他要做孝子,要遂他娘亲的意,自然就不愿意再把前程浪费在我这个小小男宠身上。既然以前答应我的他做不到,那我还记得他做什么?总有一日,他会后悔当初没选我红公子。”
我:“……”
这个世界太复杂,我还是继续养病去吧。
深夜里起了风,掌灯的宫女小心翼翼点起所有的蜡烛,把整个寝殿照得如白日明亮。我半夜爬起来给离仲写信,撕了无数张笺纸,最后把收信的人改为了离天。
“刑部自会秉公办理,还风尧一个公道。”
我不是卖人情,所以不必厚着脸皮要离仲收我的信。离天不喜欢我,他会不会告诉离仲我也管不着,但我知道,离仲肯定是让离天来打点风尧的事情。有我的手书,希望能让他们心安一点。
当然我没收到回信。
风尧的案子破得很快,其中复杂也没多跟我说,反正红蜻借着禹翎的手大展神威,还顺便收拾了几个人。他喜滋滋跑来跟我邀功,尾巴翘到天上去,问我:“厉不厉害,威不威风?”
我道:“你不是说要柔弱无能才能迷倒人么?”
“放屁!这年头没用的就会被人抛弃,本公子才没那么傻再犯一次!”
这个意思是……“啊你现在喜欢老五?”
“五殿下又嫩又好看,凭什么我不能喜欢他?再说他是我现在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讨好他,让他知道我的好处。”
我纠结了。
红蜻没给我多少时间烦心他们的事情,他给我扔了个大麻烦。
“要不要见见那个风大侠?我好像听说了一些很好玩的事情哦。”
风尧认出我来,脸色不是很好。
他居然义正言辞叫我不要再纠缠离仲了。也不要拿他的案子去给离仲施压,他不会给我机会让我再控制离仲了再把他玩弄鼓掌之间!
我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爷大人,风某乃江湖草莽,说话不动听,还望王爷海涵。”
我没那么小肚量来跟你计较!但是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离仲的好兄弟风大侠!
“离仲早有心上人,当日他给我写信,字字句句说得清楚。他有一位义弟,生性活泼,不染世尘。”
风尧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无罪一身轻了,他与离仲感情果然不错,拼着得罪我下死牢也要让我知道,离仲早心有所属,好叫我这个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王爷知道,不要再试图妄想去破坏离仲的生活。
我怔怔看着他,才明白红蜻是要我来听什么。
果然好玩,好笑。
“风某奉劝王爷一句,权势滔天,好像这天底下什么都可予取予夺,只唯有人心这一样,抢不来,夺不走。王爷莫要再自欺欺人,画地为牢,平白害了离仲终身不得快活。”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能动,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问:“他有没有说,他的义弟是谁?”
风尧看我的眼神变成了戒备,还带了点后悔,他是以为我是想知道那人存在,然后除掉他?我没那么疯!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他不过说着玩,不能信的……他就只是认识了一个好玩的人,也想你知道而已,什么心上人,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个?他怎么会说那是他心上人?有什么好喜欢的,有什么好的,那么蠢……不是好人……”
我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那些最美好的想象。我知道说出来会显得我很可笑,痴心妄想,谁听都会觉得我是在臆想,在恶心地拿离仲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是我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面对面的时候,那些交换的笑意,对上的目光,碰到的指尖,克制不住的在意担心,那些没有明喻却隐隐流动的东西,它们不是虚像,不是我的妄想。可是这一切都还只是一个开始的时候,我就狠狠把它们全部抹去,用最粗暴的方法重新去碰触。
来不及发生的,就这么永远成了没有;强自拔起强行偷来的,也要归还回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17.如意(二)
禹翎生了一场气,说我不听话乱跑,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也没能再见到红蜻,估计禹翎过阵子才能气消放他来见我。我不知道红蜻知道了多少,也许他猜到了那个所谓义弟是谁,也许他不晓得。我不关心这个。见完风尧之后,这世间也没有改变什么,日子还是一样,心里也很平静。也许是现在,很多事情终于能够放下来,我可以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害怕,只是心平气和慢慢想着,想许多年前,想那些忘不掉的日子,想我偷来的五年。
我跟小安说,我果然值得。
当初疯了一样,没头苍蝇般惶恐着急,想要把他藏起来,谁都看不见找不到,那些刀剑锋芒就落不到他身上。我能有的东西只这么一点,每一样都要好好珍藏,豁出性命保护好来。之后一直都咬牙嘴硬说不后悔,也有那样的夜晚,整颗心放在锅上细火煎熬了整晚,睡不着,不能想,就怕自己会后悔。那个时候也会有小小的不甘心,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毛病,偏偏要遇到他,偏偏就舍不得他。
也许换个身份,换个时间,我知道了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与情意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再遇到他,喜欢上他。也许运气很好能够在一起,那就跟他好好走下去。也许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长相厮守。可能会有阵子难受,然后慢慢放下想开,然后再遇到其他人。——总之,哭完笑完之后,顺其自然就有了结局。世间的故事,大多都是这样。
我们之间,也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幸好,到最后他还能有一条路可以走,还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至于有没有我在其中,已经不重要了。
我把自己养得又白又胖,然后再跑到上书房去。老三不在,老四一看我就皱眉,音量却降低了许多:“你来做什么?太医不是说了你要卧床静养?这里又没有你能做的,瞎添乱!”
老六来蹭我:“二哥二哥你吓死我了父皇还不许我们去探望,急得我连画笔都握不住。你这心疾毛病真是麻烦,在陪都养了这几年都不好,那些太医都是做什么吃的?真是吓死我!”
除了禹翎,他们都以为我这五年在陪都。禹翎他阴着脸看我,他知道我的所谓心疾是幌子,现在又拿来骗他们。
我说,你们继续做正经事,我来看着你们,就安心许多,不然还要想着蛮族的铁蹄而担惊受怕。然后就躺在特别安置下的巨大太师椅上,抱着我的暖炉,缩在被子里看他们傻笑。
老三从外头风风火火进来,十万大军开拔出发,现在第二批军队正在整合,调兵遣将的事情忙得他不可开交。看见我他也没说什么,转身吩咐人再起了两个火炉摆在我脚底下,也不嫌弃这屋子里已经热得让他们直冒汗了。
“对了,那个离仲是什么来头?”老三突然问禹翎,“今日在兵部看到他的名字,平白无故从县令升了都尉。我记得你之前有跟他来往?”
“一个认得的人而已,想要功名,哭着求我给个门路让他挣军功。也不熟,怎么好使怎么使便是,不必看我面子优待。”禹翎肆意贬低着,转头看我笑,一撇嘴,“养病就养病,傻笑什么!”
渐渐他们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我累极了想睡,闭着眼模模糊糊想着一些很小的事情,来来去去虚虚实实的影子自己涌上来:许多年前御花园,温柔的银色天地里站满胖胖的雪人,青石板上传来不断的小小脚步声,我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也不知道冷。渐渐长廊的转角处多了许多影子,裹得严实的一群小包子,撒着欢向我跑过来。我慢慢碰到身边那人的指尖,带着细微的不安和欢喜,他会反手包住我的手,我们就这么并肩在雪地里站着,鬓角眉间都沾惹了白雪,风从指间懒洋洋划过去,一切都正当时候,我们就这样,等待着所有过去以及未来的到来。
这一年过得很快。战事,政事,朝里宫里,纷纷扰扰。三弟禹翎和红蜻三人之间一团乱麻闹得不可开交,六弟突然脑子犯傻一定要跟个老道士去出家,父皇身体好好坏坏,以及那群阴魂不散杞人忧天的太医,许多事情乱哄哄揪成一团,把我的日子就这样塞得满满的,一天挤着一天往前走,连停下来回头看的时间都没有。过完年人还有点混沌,着实不知道这半年何以一眨眼就没了。
不过好事倒是不断,丢失的边塞城池不断被收回来,大军压在边境,不断往前推进,蛮族的铁骑逼得不断往后退。前方得利的消息不断,宫里头的年自然也过得热闹,连父皇都精神了许多。几兄弟坐一起守岁看灯,说一夜的话,看大雪里那新年的晨光慢慢亮起来,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温和的笑。我渐渐也不会整夜合不了眼,噩梦做得更少,天天等到的消息都是报平安,自然也能安心。
那一日起来我就知道不好,外头的梅花被大雪压得低下身腰,我在花树下路过,好好的就摔了一跤,被他们七手八脚扶起来的时候,破了皮也不知道疼,人还愣愣的。他们害怕起来,当做天大的事情急急忙忙去告诉了禹翎,禹翎叫了太医给我看诊,背着手只皱眉不说话。
渐渐知道痛了,才晓得自己这一跟头摔得狠,然而心里头的慌张却更厉害。我问禹翎:“怎么今天没看见有消息来?”
“天天不过就是那么几句,你还没看厌烦?”
“今天的消息呢?”
“你放心!他那条命是你千辛万苦换回来的,自然不能出什么差池!”
我盯着禹翎不放,“你骗我……”
禹翎黑着脸,一甩手,“你自己安排的探子,问我做什么?”
我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心里一片空荡。
“他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脖子被狠狠掐住,就是吐不出来。就怕一说出来,就成了真。可是我忍不住要张嘴。
“殿下!殿下!”太医叫起来,完全失了风度,“五皇子!”
禹翎扑上来,脸都白了,拿着袖子就给我擦脸,胡乱哄我,“好了好了,他没死,他还活着,小伤而已!”一边又骂太医,“废物!全都傻了不成!拿药来!”
我问禹翎,再次确认清楚:“他没死?”
“没死没死,他好好的,立了大功,就是被暗箭伤了,没有性命危险你放心……”禹翎低头看看他那被染红的衣袖,抬眼看我,眼圈又红了,哽咽着,“哥……你能不能别吓我了?”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一下子受不住……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了他这样,你就知道他一个,你怎么不想想我,想想父皇?”太医们退下之后,禹翎坐在床头,握着我的手,低头闷了半天,才小声跟我说话。我知道他心里又气又怕,自己也懊悔吓着了他,“太医不都说了么,我这是急火攻心,不妨的。”
不说还好,一说,禹翎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吓一跳,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还有点小骄傲,我这辈子就没看他哭过几次。
“你别骗我了……我翻遍了纳典阁和藏书楼,一直查到了太祖那时候的秘典……低眉根本不能解,那所谓的解药本来就是毒药,你吃得越多,身子,身子就……那天你吐血,我就知道不好,可我没想到是低眉,我查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不是的,不是的。”
“太医说你心力衰竭,他们都以为这就是你的心疾。你哪里有过心疾!陪都养病的五年你不是一直在即安,怎么真的生出了心疾来?”禹翎恶狠狠看我,满脸的泪,“你骗他们,骗不过我……我就说,当年你梦里喊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离仲,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还说你抗旨欺君……你抗了什么旨欺了什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