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仁出事到现在不过半天,宣帝双目已深深抠了进去,毫无神彩,面色也憔悴灰败,似乎全身精神都随着河水流走了。他盘坐在竹席上,抬起眼看着殷正,目中却是一片荒凉,照不出任何东西:“阿仁待朕这样痴心,朕却连他的尸身都不能叫人捞回来。”
殷正对谢仁印象一向不怎么好,但人死怨消,再搭着宣帝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得不耐心劝道:“陛下节哀。如今情势,也不容得大伙儿为谢将军举哀,还是等拿下百越,将那贼王千刀万剐,为谢将军报仇吧。”
宣帝深深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殷正在屋里呆得浑身发毛,连忙行礼告辞。待他走到门外,即将转身离去,宣帝沙哑的声音却忽地从屋中传了出来:“派些探子去大军后方打探。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夏军不习水战,百越王却不等我军渡江便急忙堵截,必是另有安排。我怕他们还有伏兵,你多防备些,莫叫人趁夜偷袭。”
殷正又回身应命,大踏步离了大帐,下去安排人值守。探子倒是一早就安排出去了,并没什么消息传回来,殷正思量一阵,还是以打破百越王拦江之军为第一要务。他忙到半夜才将兵力安排妥当,令后军护住大营,重新编整谢仁水军部属,配上弓弩枪械,准备明日江上再战。
百越王赵延倒像是真要和宣帝隔江一决雌雄,这几日来一直亲自领兵在江对岸劝降。百越军熟习水战,多驾小舟在水中穿插,不仅以箭弩射击,不知何时便有百越人攀上大船,悍不畏死地冲到甲板上砍杀夏军。
水军在近战上有些吃亏,却胜在有精良武器。除了派人守住船身,防止敌人偷袭;还放下小船围在大船四舟,防着有人暗地凿船;各船上都架起床弩,隔着百丈之远射向岸上的百越将官,和身先士卒的百越王赵延。
赵延藏身在盾手之后,隔江犹向宣帝喊话:“夏朝皇帝,不必再负隅顽抗了,你的兵马已叫孤圈了起来。若你肯现在投降,朕还能饶你一命,若你再这么不知好歹,眼下这条大江就是你葬身之地!”
可惜宣帝此时正坐镇后帐,与徐文昭军中来的探子谈话,赵延满腔善意空付流水,只听得对岸传来的一片喊杀声,和江上射来的弩箭咻咻声。
两军接战正酣,宣帝忽然觉着大地隐隐有些震动,就连正报着东南战情的探子也有同感,扶着他出帐望去。虽只看到一片郁郁山森,但宣帝就觉着脚下震动之意越来越明显。
那探子眼尖,指着一片树冠道:“圣人且看,那树可是有些摇晃?莫不是要地震了?”
护着宣帝的偏将也道:“树枝的确是摇晃的厉害,那边好像还有什么声音……”
宣帝上辈子亲征过百越,比他们见识得多,看远处似有树木倒下,耳中又听得隐哟高吭啸声,立刻变了脸色,着人去找了殷正来:“是百越的象军,难怪百越王阻朕大军于此,还不惜以身相诱,原来是已安排象军从后方包抄。”
殷正从未见过象,只听说过生得极大,又力大无穷,也颇有些稀罕,既有心要看,又怕中了埋伏,便拱手请命:“趁着那象阵还远,臣先派兵去探探大象数量,然后叫骑兵列阵冲击,以弓弩射其骑士就是。”
宣帝眯着眼望向远方,冷笑道:“那些人也不知准备了多久,你之前派出的探子不曾回来,怕不就是已被百越人擒下了。马匹畏象,骑兵冲不得象阵……”
宣帝忽然沉寂下来,脑中又想起当初在阳山为谢仁讲解百越象兵时的情形。如今象军出现了,阿仁却已不能按着他所讲的法子退敌了。
殷正不敢催促,只侍立在一旁等他自己清醒过来。宣帝看着远方不停倒下的树木,抬起紧抓着衣带的手,看着掌中无力低垂的衣带,嘴角向上抬了一分,哑声道:“眼下正好无风,倒不怕火烧过来。选几匹马,用黑布罩目,绑上几桶火油,赶到林中。待马进去后,叫几个善射的兵勇将火箭射向油桶……”
殷正立刻下去安排人马,变幻阵型,宣帝也紧了紧衣带,回房拿起盔甲,吩咐那探子:“替朕披甲,朕要亲眼看看去。”
宣帝结束停当,手中倒提宝剑,直冲向那片茂林方向。他策马到后军时,正看到殷正指挥士兵排列阵法。殷正命令下得快,士兵动作也十分利落,不一时便已备好马匹,驱赶向树林中。他虽未见过大象,却也临危不惧,安排得井井有条,将骑兵马匹都缚上眼罩,分列左右冀,准备冲阵。
一阵箭雨过后,密林中已着起一片雄雄烈焰,林中咆啸声此起彼伏,哭喊声也尖锐响起,大片林木眼看着就打着旋儿一样倒成一片,却没有大象从火幕这边冲过来。
殷正见火攻见效,便调了三万人围在林边,专司放火,还将自己军营这边与林地间烧出一片白地,烈焰腾腾,眼看着一片青郁山林竟化成了火场。
这场大火百越王自然也看到了,他那篇劝降的话语顿时再也说不出来,连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正在此时,大军左侧忽有探子来报王都消息。那人满面尘灰,一身狼狈,连面目也辨不清,见着百越军便自称京中出事,要亲见赵延。百越士兵查过他的腰牌,便将此人引至阵前,到了赵延马前奏报。
他说话有些慢,咬字有些不大清楚,说话时还一直低着头,说赵延出城诱敌这几日,不知哪来的一支夏朝人马竟化妆成当地土人混入都城,内外合击,如今已占了都城,将偌大一座番禺城烧成了白地。
赵延本就被那把火烧失魂落魄,此时再听到这消息,惊怒交加,一把将那人揪了起来。正欲细问,忽觉那人面上泥污之下,竟是一副难以遮掩的妖艳相貌。目光虽不算太亮,但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形状也极美好,不由得便松了松手,有些怀疑地问道:“你是哪一处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就觉着小腹处忽然一凉,转眼又觉着疼痛难当,低下头去看时,自己衣摆处竟已沾满血色,还有一段闪着寒光的匕首落在腹中。
那探子还朝他笑了一下,手腕一翻,抽出匕道尽力扎向他马腹中,身形利落如青猿般倒翻了出去,几步便穿过人墙,没入江中。直到此时,赵延才痛呼出声,随着跨下白马一起瘫倒在地。
百越军中顿时乱成一片,左右将军连忙下马扶起赵延,却也只能空看着他腹中流血不止,呼出的气渐渐短了。
对岸夏军已齐声高呼起来:“百越逆王已伏诛,汝等还不早降天子!”
岸上江中的百越士兵都士气大跌,不知该战还是该降,竟也无人留意江中有个水淋淋的人爬上小舟,独自撑着篙向百越岸边驶去。江中有夏朝士兵挽弓欲射,瞄准时却看到他被江水洗净的面孔,连忙放下弓箭,高声喝道:“住手,都住手!那是咱们谢将军,谢将军还活着,是他杀了百越王!”
一条大船上放下软梯,欲叫谢仁上船。谢仁哪里顾得,自己驾着小舟冲到岸边,抓过人便问宣帝何在。他相貌特出,倒是无人不识他,那些人便指了路径,还借了匹马与他。
谢仁飞身上马,一抖缰绳,飞一般往至中军大帐见宣帝。到了帐中,他才听说宣帝到了后方,连忙又奔了过去,一路心无旁骛,只想着早些见到宣帝。
直到那片雄雄山火之前,他才见着身形寥落、容色黯淡的宣帝。他激动得难以自抑,当即跃下马,扑到宣帝马前,长跪着仰面叫道:“陛下,谢仁回来了!”
宣帝听到他的呼喊,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脸一寸寸向着那喊声传来处拧过去,满目火光中便闯入一个亲切动人得叫他永生难忘的身影。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上谢仁头上的百越发冠,不确定地问了句:“阿仁?”
谢仁站起身来,攥紧拳头,深吸了口气,朗声答道:“谢仁不负使命,已斩杀百越逆王。眼下百越军队已开始溃散,请陛下再下诏与我,让我带兵追击上岸,将逆军一网打尽!”
宣帝伏下身,猛然抓着谢仁的肩头:“阿仁,你终于回来了!朕真怕你丧身江中……”
他惊喜太过,一时真情流泄,说不出话来。谢仁抬手握住加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含笑答道:“陛下摸摸,我身上都是热的,怎么会死了?我那日是落江后受了点伤,顺流漂到了那边岸上,因此暂时未能回来。昨夜我本已弄到了船,却在江边撞上了个百越探子,正好杀了他,顶着他的身份潜入百越军中,刺杀了百越王。”
宣帝恍恍惚惚地下了马,摸着谢仁的胸膛,又去摸他的手。谢仁身上一片冰凉,可心脏一下下跳得有力,脉也能清晰地摸出来,宣帝在他脉门处按了许久,这才相信他真地活着回来了。
宣帝紧紧握着那双湿凉的手,无语凝噎,半晌才想到此处是军前,他做这些事全军将士都看在眼里了。可就是多少人看着,他也只觉着高兴,毫无避嫌之意。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声说道:“谢将军斩杀百越王有功,朕心甚慰,待百越平定后,便加谢卿为卫将军。众将士同有功,回国之后各升一级,金帛按功发放!”
趁着赵延死去,百越军溃乱之际,殷正便令大军暂以船渡江,过江追击其残部。少了对岸敌军干扰,一日之间前军便建起浮桥,终于渡过北江,追至百越城下。
第 84 章
入百越两月有余,终于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日。
此时却已算不上兵临城下。大军行至百越都城时,城头的旗帜已换成了大夏皇旗。城下哀鸿遍野,尸横满地,横的却是百越人的尸体。离开都城去江边引诱宣帝入伏的百越王赵延已被谢仁杀死,而扶他灵柩回都城的残军却被堵在了自家城下,还被城上射下的乱箭杀伤。
剩下的一些将士有心撤离京城,背后已围上了夏朝南征的大军。
宣帝策马立在军前,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近乎屠杀的场景,面上光华流转,这些日子日夜行军带来的疲惫早已一扫而空,只有胜利的喜悦充溢在心中。
入城之后,早前已攻入都城的徐文昭便将百越王族与后宫都解到宣帝面前,请他处置。宣帝随意看过这些人便吩咐道:“皆依西戎前例,王族成年男子一应处死,女眷与十岁以下男童解入京城。徐将军暂驻此地,为百越郡守。再派兵西下,配合嵇令夺下桂林郡、象郡,也归入百越郡下,由徐将军一体统管。”
徐文昭应命,替宣帝收拾行宫,又安排大军饮食休息。休整一日后,宣帝便叫来殷正,要他早日提兵回中原,平定长沙郡作乱之辈。
殷正问道:“陛下与谢将军可是要在百越多留几日,还是与臣一道回去?”
宣帝道:“百越已定,朕在此多留无益。留些人与徐将军收复桂林、象郡之用,剩下的兵勇都带回国去。”
殷正心下有些犹豫,便劝道:“陛下之前日夜行军,已十分疲累,又因谢将军受伤之事损耗了精神,不如多歇几天。至于长沙之乱,不过是一郡之地,有臣带兵回去平乱已足够了,请陛下三思。”
宣帝的确疲累未复,但他看着殷正深深凹下的两腮,便觉着自己也不算太累,感慨地笑道:“出征数月,有谁不累?那些贼人断朕后路,肯定图的不是一地之利。他们敢这样做乱,就是因为朕不在国中,待朕回去了,他们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
他心意已决,处决了百越王族之后便随大军回銮。
少了百越军阻扰,回程这一趟路便快得多了。不出十日,大军便回到了阳山关,却没如预想一般遭人阻拦。
阳山关干干净净,守关将士满怀敬畏地迎接大军进了关,守关将领徐清在见着宣帝之后便双膝跪倒,涕泗横流地边哭说:“陛下圣体果然无恙,都是宛陵王老贼编造谎话,兴兵谋逆,遇置陛下与大军于死地,亏得贤妃娘娘看破老贼阴谋,生擒逆王,我才有迎接圣驾之日……”
谢仁在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贤妃”二字时却忽然满含疑问地看了宣帝一眼。宣帝却是满心讶异震惊,并没注意到谢仁的眼神,皱眉问道:“怎会是宛陵王谋反?他不过是旁支宗亲,这些年也一直安安静静地留在封地……”
他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是朕的孙儿……罢了,你且说说凤卿是怎么生擒的宛陵王?”
徐清应命,擦干脸上泪光,慢慢讲起了凤玄早先在长沙郡所为。
凤玄当日出了京便直奔长沙,他带的人少,马匹又多,日夜兼程,反倒比宣帝留滞在百越城中的时候更短,有大半个月便赶到了长沙郡。
当时宛陵王已率军入驻长沙郡,扣了傅湘的人和军粮,城中戒备森严。
凤玄将从宫里带来的半副銮驾停在城外,叫人拿圣旨叩开了城门,自己带了十几内卫进城,却叫随行的数百名将士在城外集结等候。此外,进到长沙府之前,他便安排人拿着自己手书圣旨去见武陵郡守,叫他召集兵马,准备来日里应外合,一举拔下长沙。
凤玄在朝中是以中书舍人进的御前侍讲学士。纵然后来宣帝命他统领御林军,但因入宫封妃之故,天下人多只当他这个御林军统领只是宣帝宠幸他才赐的官。宛陵王只知他是柔弱文臣,曲身侍上,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果然放了他进城。
入城之后,宛陵王便令士兵将他软禁起来,并不见他。凤玄手中有的是加过印的空白圣旨,一面想尽法子打探宣帝那边的消息,一面在房中拟写诏书,安排刺杀宛陵王后该如何收拢叛军。
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就听说了宣帝驾崩的消息。
那消息是软禁他的一个士兵传来的。初听到那消息时凤玄并不相信,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对那士兵说道:“陛下登极以来,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百姓生计也比前朝强了许多。你不思报皇恩,却随着逆王谋反,还要在我面前诅咒陛下,不怕将来上天降罚么?”
那士兵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是看你可怜才告诉你真话——宛陵王是皇太孙的亲祖父,大行皇帝一去,皇太孙便要继位,皇太孙年纪又小,到时候天下还不是听王爷的?我告诉你吧,现在世子已经进京了,只要皇太孙一即位……”
凤玄脑中“嗡”地一声,深悔自己出来时带的兵力太多,没有多留些给淳于嘉守卫京师。他并不相信宣帝会出事,但想到宛陵王世子不知会带多少人马入京,就担心起京城守卫,待别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淳于嘉与小皇孙来。
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两人都是宣帝极为看重之人,若在京里出了事,却都是他不曾留下守城的缘故,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宣帝!宛陵王世子是皇孙之父,万一有人信了宣帝已驾崩,为了讨好未来皇帝之父,私开城门,放他的大军入城……
凤玄再也坐不住,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卷空白圣旨,一个字也顾不上往上写,手托圣旨便往门外闯。他还记着要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被门口侍卫拦住时并不还手,只对众人正色道:“奉皇后懿旨,叫宛陵王过来接旨。如今还是皇后临朝听政,他想让皇太孙登基,也少不得皇后的支持!”
这一闹之后,宛陵王果然叫人将他请到了正厅,装出一点悲戚之色,拿手绢按着眼皮道:“陛下南征不幸失利,如今丧身异国,老夫也至为悲痛,正准备领兵南下夺回陛下遗体,一时事忙,顾不得迎接贤妃……娘……大人,请大人恕罪。”
凤玄面沉如水,冷眼看着他装傻,手持圣旨立在厅中。宛陵王见他不为所动,便也将手帕撂下,向人使了个眼色,叫手下将凤玄手中圣旨接过来。凤玄道:“慢来,这道懿旨是皇后交与我,要我亲手念给王爷的,不劳旁人动手。宛陵王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