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嘉抱着皇太孙站在垛子后观察敌情,不时躲避城下飞来的乱箭。朱淮拿着盾牌护在他们身旁,苦劝淳于嘉带着皇孙躲回宫里去。淳于嘉将夏铖往上举了举,忍着手臂酸疼,坚定地答道:“不可。老将军的好意我知道,可我为皇妃,殿下为太孙,逆贼谋反是为了篡位登基,乱军入城后,必定要杀害我们祖孙,才好以宗室身份登基。与其受辱于敌手,我与皇孙宁可与京城共存亡!”
本来皇太孙就是储君,宛陵王世子谋反,却是叫他的储君之位坐不稳了。想来那对父子权欲熏心,对这个孩子也没什么好意。与其让他们拿皇孙的身份作筏,得了正统的名份登基,不如自己带着这孩子留在城头鼓舞士气。若真有城破之时,他抱着皇子自尽,宛陵王要做皇帝也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才是读书人的气节。
朱淮劝他不转,只好留在他身旁护持。城楼上满地鲜血,墙头剑痕宛然,不远处还有宛陵王府带的兵士爬上城头,与守城将士相互厮杀。小皇孙的头紧紧埋在他肩头,却也不敢叫他抱自己回宫,哭得声音极小,朱淮在旁看着,心疼得恨不能自己把皇孙送下去。
可惜那孩子不能算自己的孙……曾孙子,抱着他的还是他名正言顺的祖父之一。朱老将军心中怜悯之情大盛,尽力叫人挡住皇孙的视线,不叫他看到这些血腥杀戮的场景。淳于嘉却是没有为人祖父之心,对待皇太孙也只如一个严苛的臣子对待不成熟的君主一样,逼着他面对最残酷的斗争。
宣帝回不来,皇太孙就得行监国之责,不管他现在几岁,更不管他是生父是谁。
淳于嘉的精神十分亢奋,甚至忘记了疲惫饥渴,带着皇太孙在城头上坚守了五六日。皇孙也从一开始的无知害怕,到后来竟能学着他的模样安慰士兵,要他们固守城门,誓与京城共存亡。
在存亡之刻到来之前,淳于嘉就在城头看见了希望——他一开始还觉着是自己的幻觉,但在一旁跟着守护皇孙的内侍也高呼:“天子旌旗!陛下、陛下回銮了!”
这一语惊动城上众人,就连攻城的士兵都忍不住在云梯上回身下望,看着远处滚滚而来的兵马和打头的三面朱红色绣金龙旌旗。
淳于嘉惊喜地把皇孙从内侍怀中接了过来,吩咐人去朝中通知这件大事,一手抱着皇孙,一手指向下方旌旗:“铖儿,你皇祖父回来了,京城安矣!”
小皇孙也是真心实意地跟着高兴,这些日子他被攻城吓得够呛,虽然后来渐渐习惯了,却也盼着宣帝早日回朝,让他能过上平常那样安定的日子。眼看着一骑人马已杀入围城军中,祖孙二人更不愿离开城墙,都眼巴巴地盯着下方王师的移动。特别是那面显眼的旌旗,和旌旗下方一身猩红披风,掩映金黄甲胄的宣帝。
淳于嘉之喜,所对应的自然是宛陵王世子之忧。
宣帝旗帜一出现时,不少他手下的将士自然便生了退意,更不敢与纵马杀入战圈的谢仁交手。尤其谢仁下手狠辣,所过处无不留下一地尸身,那些宛陵将士畏惧之意更是大增,见他冲到便主动让开。
宣帝端坐马上看着他的英姿,身旁一带武士都整整齐齐地喝道:“圣上已至,逆臣还不束手就擒!”
淳于嘉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形势,一手按在城墙上,激动得几乎不能呼吸。两军又厮杀了一阵,更振奋人心的消息却从城下传来——凤玄已自景龙门进了京,现在正往朱雀门赶来,要从城中冲出,与宣帝里外夹击宛陵王叛军。
淳于嘉闻言,辛辛苦苦地抱着幼小瘦弱的皇太孙跑到城墙另一面,冲着下方正疾奔向城门的凤玄高喊道:“凤学士辛苦,劳凤学士出去告诉陛下,皇太孙与我就在这城上为陛下摇旗呐喊,等着王师回城!”
待得凤玄也冲出门去,这场仗已是再无悬念。宛陵王世子带来的将士纷纷乞降,他被自己手下所缚,绑到了宣帝面前。宣帝冷眼看着满面惋惜,却无一丝悔意的宛陵王世子,感叹了一句:“朕当初险些自宗室之中选了你为嗣子,亏得上天庇佑,令朕不曾错选承嗣之人。”
凤玄派人将世子带开,清扫入城之路,请宣帝先行。走到城门时,他就见到淳于嘉牵着皇孙,率众将士立在朱雀门外相迎。宣帝的目光一一扫过这群守城功臣,表彰了他们守城的功绩,然后策马走到淳于嘉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淳于嘉激动不已,双眸明亮得如有火苗颤动,紧抓着宣帝的手,另一只手按住马鞍,翻身上马,坐到了宣帝身后。
宣帝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他本来是想让淳于嘉把皇孙递给他,带着小皇孙进城,以显示自己与皇孙之前毫无芥蒂,不会因为宛陵王之事冷落这个已过继到自己名下的孙子的。可淳于嘉并没理解他的意思,反倒自己上了马。
他既然上来了,宣帝就不能再让他下去——三军之前,这个面子他是必须要给的。于是宣帝一拉缰绳,将动作调整得自然了些,回头吩咐凤玄:“凤卿抱皇孙上马,阿仁也随朕一道回宫吧。”
话音才落,宣帝便觉腹前轻轻搭上了一双手,颈后也有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更有一道极低的声音随风传入他耳中:“天佑我大夏,陛下终于还京了。臣不负陛下重托,总算为陛下守住京师,不曾放反贼入城。皇太孙也能鼓励将士为陛下而战,与其父、与逆贼宛陵王父子全然不类,当是因为陛下与大将军教导得好。”
早先逆军围城时,淳于嘉倒是一直想着拉皇太孙一起殉国。但如今等到了宣帝回来,他也就想到了皇孙的好处,打算替他开脱几句——皇太孙早已过继宣帝,又在宫中养了两年,按律例和礼法,都不该被父祖牵连。
宣帝悄悄把手移到腹间,隔着衣袖按住淳于嘉的手,紧握了上去:“幼道不必担心,朕已归来,你可以安心休息几日了。皇孙这几日也受了惊,还要偏劳你安慰,剩下的事都有朕处置,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两人当着满街将士就敢私下调情。亏得因宛陵军围城之故,城门下并无百姓,不然宣帝与淳于嘉怎逃得过一个昏君与奸妃之名?
守城将士见识还少,不少人直勾勾盯着马上的这一对君臣,后头跟着一起进城的那些官军却都已色空大道学得出神入化,将眼前之色化为脑中之空。跟在宣帝马旁的凤玄与谢仁感觉又比别人不同,只是皇宫就在眼前,周围又有无数将士,他们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有失形象之举。
回到宫中后,宣帝立刻下诏安抚四方,加封有功将士和朝中官员,并将撤了宛陵王的王爵,将世子发落到宗正寺圈了起来。宛陵王妻妾子女一体贬为庶民,仍许居于本府,由宛陵郡守派人看管。
安排过朝中事务,回宫后他便顶着三位爱妃满含深意的目光,将皇太孙抱到身旁,询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小皇孙看见了宣帝才算找着亲人,抱着他哭了一个下午,呜呜咽咽地把这些日子随着淳于嘉在城头上看人打仗的事说了一回。
说着说着,他还问道:“宛陵王谋反,是不是全家要死了?他们以后还能进宫看我吗?”
宣帝心疼得要死,可又不得不硬起心肠告诉他:“铖儿是皇太孙,将来要做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你只有朕和三……四位叔祖,再无旁的亲人。宛陵王族人罪虽重大,但我朝无杀宗室的先例,朕可以让在他们外面继续生活,却不能让他们再来看你。”看着皇太孙可怜兮兮的小脸,他也有些说不下去,擦了擦皇孙脸上的泪珠问道:“这些日子皇祖父不在宫中,你读了什么书?给祖父背来!”
夏铖在城头血里火里的锻炼了数日,私下里也不知听了多少传言,叫心事逼着,一下子就成了大人,比宣帝回来之前沉稳懂事多了。见宣帝问他学问,便收起泪水讲了讲自己学的几章书,和淳于嘉在城头上教他的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文天祥的绝命诗,宣帝一听便知当时淳于嘉面临的情形何等危急。可就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他竟还能守住京师,等着大军回师救援,这本事的确是少有人能及之。
宣帝心底翻涌上一片柔情爱意,又觉着淳于嘉当时情况实在可怜,该去奖励安慰一回才是。他揉了揉小皇孙的脑袋,将他放到了床上,吩咐内侍好生看顾,自己换了衣裳,打算去淳于嘉所在的移清殿看他。
才走到门外,王义便低声提醒道:“陛下,淳于大人、凤学士和谢将军都在偏殿等候,不知陛下欲召哪位……”
最后两个字他虽没说出来,神情却已是明明白白地了。宣帝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心中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定了定神道:“皇太孙这些日子受惊甚重,朕打算先陪他睡几日。你带太孙到外头更衣,顺便替朕召淳于嘉进来,朕有道诏书要他拟。”
王义低头退出内殿,两个小内侍把皇太孙也领了出去,宣帝坐到案旁慢慢研着墨静心,略等了一阵,便有人引着淳于嘉进到殿内。他进来还欲行礼,宣帝便先一步抬手道:“幼道不必多礼,朕召你来些,一是为嘉奖你固守京城之功,二是为要你替朕拟一道旨意。”
淳于嘉直起身来,踌躇满志地走到宣帝身旁站定,从架上抽了支狼毫笔,饱蘸浓墨,两道目光如勾子一般落到宣帝面上,笑问:“拟旨自是臣的本份,但臣想提前听陛下说一声……陛下要怎样嘉奖我?”
他笑容虽明亮,却掩不住消瘦的两颊和面上的风尘之色。宣帝下意识抬起手,抚摸着他向内凹下的两腮,怜惜地说道:“幼道瘦了许多,这些日子京中全赖你才能保住,朕怎样赏你都嫌不足。你先替朕拟旨,召谢仁入宫为妃,待颁下旨后,就在殿中随朕一起用晚膳吧。朕叫御膳房做些药膳来为你滋补身体。”
淳于嘉眼角猛然抽动了几下,面上却还浮着一层淡淡笑意:“多谢陛下赐膳。谢将军果然又要入宫了,陛下心愿得偿,臣在此先行道贺了。只是陛下这些日子久历风雨,也该多多进补,我一会儿去嘱咐王公公一声,叫御膳房多做些补中益气的佳肴。”
加封他和凤玄的诏书都是他亲手拟的,写这封自然也是驾轻就熟。他文不加点地拟罢诏书交与宣帝,自己起身出了殿门,和王义悄声说了宣帝要今日要留他下来,叫御膳房备些特制佳肴以供宣帝食用。
王义心领神会,叫人去御膳房安排,自己又拿了宣帝盖过章的圣旨去偏殿宣旨,定下了谢仁为三夫人之一德妃,入主成平殿一事。待谢仁领旨谢恩之后,他便搓着手笑道:“谢大人今日入宫,要搬的东西还不少,凤大人这一路也辛苦了,陛下今日要陪皇孙共寝,就不留两位了。”
谢仁拿着圣旨先去搬家,凤玄却比他走得慢了一步,意态悠远地对王义说道:“请王公公为我致意淳于大人,陛下这一路夙兴夜寐,日夜兼程驰援京城,如今定已疲累得紧了,请他谨守臣子的分寸。”
第 87 章
淳于嘉固守京师之功,远过于上回在垂拱殿宴上救驾;这些日子他所受的惊吓辛苦,更比受伤也不轻松。宣帝坐在椅上看淳于嘉草拟圣旨嘉奖功臣,不经意看见他鬓边有一丝白发,喟叹一声:“幼道这么年轻竟有了白发,果然是这几日朕不在京中,叫你受累了。”
淳于嘉抬手摸了一把,放松地笑了笑:“待会儿拟罢诏书,我便把它们都拔了,不会叫陛下看出我老了。”
“幼道怎会老,朕是怜你辛苦了。”他起身走到淳于嘉身旁,亲自动手将他头上发冠拆掉、巾帻解开,拔下了那根白发。
淳于嘉静坐在椅上,由着宣帝为他做这一切,满眼都是温柔之色。等到宣帝将那根白发扔到地上,他才抬起头来,按着宣帝的手道:“我自己梳起来就好,不敢劳陛下……”
他若不说,宣帝本就要让内侍替他束发了,但既然听出淳于嘉有这样的心思,便也不吝满足他,握起那一头比之前干枯了不少的长发,款款笑道:“你不要动,坐在这儿等着朕为你束发就是。”
淳于嘉满含期待,提笔继续写着诏书。宣帝叫人送上了镜奁梳篦等物,站在淳于嘉身后替他细细篦了头发,再用梳子都梳到头顶,拢成发髻。有小太监在旁捧着镜子,宣帝在后头端详了许久,又伏身从镜中看那发髻束得是否端正,重挽了几回,直至看着端正得无可挑剔了,才从王义手中接过头巾裹上。
淳于嘉自己也满心欢喜,在镜中端详了半晌,伸手要王义将冠递给他。宣帝却又在背后按住他的胳膊,从王义手中接过那顶梁冠,亲自戴到了他头上。
宣帝头一次替人梳发,梳得居然十分齐整,自己也颇为得意,站在淳于嘉面前观赏起来。内侍们将镜梳等物撤下,低眉顺眼地各归各位。淳于嘉摸着头上发冠,站起身执着宣帝的手,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张京兆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正是此事啊。”
宣帝只觉耳边一阵酥麻,觉着气氛有些过于暧昧,连忙清咳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此时恰好王义的声音传来,问他是否要传膳。宣帝如蒙大赦,连忙应道:“原来已到了这时候了么?快传膳吧。今日只上些甜酒即可,免得冲了药性,也免得朕醉得深沉,不能照顾皇孙。”
淳于嘉一语不发,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宣帝,随他走到外头花厅用膳。
席间他也并不特意向宣帝敬酒,而是将桌上药膳一一尝过,挑了几样盛到宣帝碗中,殷殷劝道:“陛下大破百越,又与凤学士和谢将军千里驰援京师,这些日子在外奔波辛苦,远过于嘉。这些菜我都尝过,确实是滋补佳品,陛下多吃一些。”
他夹来的菜,宣帝自然无不笑纳。只他们两人在,也不必讲究什么规矩礼仪,一面用膳,一面便议起奖励军士和支援西线用兵的事。淳于嘉谦冲地说:“此事不能只我与陛下两人议定,还需叫何丞相、岳太尉这等老臣共相参详。何况我只是中书侍郎,为陛下拟旨是我的本份,却不能倚仗身份,胡乱左右陛下的判断。”
宣帝笑道:“谁说你只是中书侍郎。战时不比平时,你既能担下守住京城的大任,自然也就当得中书令一职。中书令一位朕心许幼道久矣,如今正好以此奖赏你的功绩。”
淳于嘉也喜出望外,连忙起身拜谢,起身后亲手倒了杯酒给宣帝:“陛下圣恩,嘉无以为报。方才我思来想去,身上一应所有无不是陛下所赐,唯一可报圣上恩情的,唯有此一身了。”
宣帝这些日子在马上颠簸得够呛,早盼着回宫之后能好生歇几日,却不怎么想宠幸后宫。淳于嘉这样表白,他也不敢回应,低下头喝着那杯递到唇边的甜酒,只装作没听懂他说什么。
淳于嘉也不揭破,只重新替他盛了一碗药膳。两人都有几天不曾好生吃过饭,这回用餐时速度都比平日快了许多。待到宣帝动作慢了下来,淳于嘉便向一旁侍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自己接过了布菜之职,亲手服侍宣帝。
只是他服侍得有些过于殷勤。饭菜犹只是用筷子送到宣帝唇边,汤水便都是自己噙了,再口对口地哺进去。宣帝初时还劝他不要这样喂,免教内侍们看了笑话;但两人唇舌相接时,不知为何有股燥意从宣帝胸中透出,只觉着淳于嘉身上十分清凉,口中所含的汤汁更如甘霖一般,几乎按捺不住想亲近他的冲动。
淳于嘉俯身深深吻住宣帝,一手紧箍着他的背,一手按着他后脑,用力吸吮他的唇舌,丝毫不肯放松。宣帝原本还有些推拒之意,但随着体内火焰灼烧,原本按在淳于嘉胸前的双手已改为搂抱,紧攥着他身上光滑的丝绸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