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敛尘愣愣地看着好似回到了夜莲死之前时日的夜枭,半晌回过神,锁眉低喝:“起来!”说罢擢住手腕一把将他提起,见他满身污秽和凌虐痕迹,神志不清,哪还有夜隐帮风波坊主的体面!夜枭虽是他夜隐帮的叛徒,但说到底,也十年二十年是他夜隐帮之人,是他父亲夜无影倚重的养子,要罚也轮不到外人动手,四煞神教如此对待夜枭,就是在侮辱夜隐帮。他余光一斜,已然对施淫的几个教众动了杀心。
夜枭摇摇晃晃抓住夜敛尘,喋喋不休道:“敛尘,还记得吗,你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哥哥,你说你挑食……其实你知道,他们都瞧不起哥哥,哥哥来历不明,他们不给哥哥饭吃……只有你瞧得起哥哥,从那时起,哥哥就发誓,长大后一定做一个不让你失望的好哥哥,他们再提到我是你的哥哥时,不会再是那副轻蔑嫌腌臢神色……”
“……”让夜枭当成十岁小孩哄的夜敛尘,听见如此直白煽情的心底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不能和语无伦次的夜枭翻旧账理论,又让夜枭碍手碍脚,抽不出身去解决戒备旁观的教众。一股子压抑已久的闷气顿时爆发,他左手攥住夜枭的肩,只将让夜枭折断过还在作痛的右手一扬,束在手腕上的暗刃贴着掌心滑镗而出,刃尖已推入夜枭喉中些许——“你还是死了好。”与其落在四煞神教手里受尽辱没,倒不如由他夜隐帮亲手解决。
夜枭吃痛,竟笑了起来,卡着刀刃含糊不清说道:“有你这样……以德报怨的好弟弟,是我此生,唯一的福气。”
夜敛尘横下心不再去听,漠然闭目,臂一用力,却再难进分毫。睁开眼,刃为旁人握住,旁人比他略矮,五官明朗俊秀,声音春风和煦:“杀不得。”
“游麟。”夜敛尘方才还很想见的人,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却又不想见了。他不想见,是因为,他不想知道,夜枭受辱的事,游麟知情;他不想知道,游麟生了一张孩子气的脸,却心狠手辣歹毒异常。
游麟明白,夜敛尘这一声唤,是在问什么。他大方地承认:“是我干的。很解气吧~他那般对你,你这样杀了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他眼色往旁一使,饕餮心神领会,抱起夜枭捂了流血的喉,向夜敛尘和气一礼,溜之乎也。
夜敛尘想追去,奈何固定在腕间的暗刃让游麟攥紧,动弹不得。“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夜隐帮的家事,轮不到外人管。放开!”
游麟只看着自己拳紧刃的手,锋利的暗刃再次割破他掌心的旧伤,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这一切夜敛尘却视若无睹。他笑道:“怎么,你忘了,他曾想当着你的面上我,你为了救我,强行冲破穴道和铁锁……”
游麟不提还好,一提,夜敛尘怒更甚:“三脚猫功夫,让你见笑了!”
“还好还好,虽说是花架子,但也挺帅气,”游麟眨眨眼,谑道,“说起来,你们家的热闹还真是好看~大哥爱二弟,三妹也爱二哥,大哥和三妹抢得头破血流,这兄弟姐妹阋于墙,可大不一般,有趣极了。”
“管住……你的脏嘴……!”向来冷静自持的夜敛尘,这会儿真是万分难过,那一段往事谁妄加揣测他都可以忍,唯独游麟,他不能容忍游麟这般看他的家人、亵渎他的三妹!
游麟乐了,还有什么事比听一个不会骂人的人骂人更欢乐?他的确喜欢欺负人,尤其喜欢欺负他喜欢的人。可是,他欺负他喜欢的人,他自己也会心痛。“只听过桌子斜怪眼睛歪的,没听说过事儿脏怪人嘴不干净的~当年,是你三妹非要逆你经脉和你苟合,你不怪你三妹,反倒怪你大哥夜枭杀了她~如今你还怪我说实话~奇怪,奇怪,真奇怪~!”
夜敛尘气血上涌,恨不得面前这胡说八道的可憎嘴脸立刻消失,杀心一动左手掌化指势锐如勾,风驰电掣要掏游麟的心。游麟旋步侧身,松开了暗刃,放夜敛尘大展身手。他负手只躲不攻,从容审度夜敛尘的复原状况,照顾到夜敛尘的自尊,偶尔让夜敛尘碰个衣袂袍角。他退让着,算是开了眼界,只见夜敛尘招招变换无穷,一会儿是寒针密发,一会儿是鞋底暗刃,一会儿是指节阴劲,一会儿是腕下刃……这么多暗器,也不知夜敛尘平常藏着掖着,会不会误伤了自个……
两人一攻一退,打进了滴水的溶洞。游麟扬腿侧翻身,避开暴雨般的暗针,落地之时忽觉手脚让什么东西缠住了,旋指一摸,道道细线绞裹周身,刺骨透心地发寒。他还没闹明白是何物,那厢夜敛尘已回手收了大把暗针,用力一拽,他就失去重心往后栽,又四仰八叉给吊了起来。
“有意思,是什么招式?”游麟一面挣手踢脚,一面死到临头不耻下问。
夜敛尘仍旧将针攥紧,冷冷道:“五马分尸。”
冰线勒入游麟的血肉,直将骨头一截截冻住。游麟打个寒噤,嘀咕道:“你现想的名儿罢~?这里哪来的五马,明明只有一匹暴脾气不肯让人骑的公马呀~依我看,叫飞针走线困情郎怎么样,要不千里姻缘一线牵~?”
“我以为你是皮痒——”夜敛尘这一招的名儿还真是现想的,不但名儿是现想的,招式也是现创的,他抓不着游麟,随机应变将玄坤诀的寒功贯入暗针,不瞄游麟,专瞄乳石滴下的水,待水珠破时,极寒的暗针将它冻结拉出一缕细线,如此纵横相连,困住游麟,又收回针继续贯入寒气,变成了一张牢网。此时见游麟说破打诨,他不怒反笑:“没想到你是活腻了!”
“不腻不腻,打是情,骂是爱,”游麟痛得大喘口气,“道是小虐怡情,却是大虐伤心。敛尘你气消了罢,快别拽了,你这线不长眼睛的,我下头都勒住了。”
夜敛尘的思路让游麟一带再带,心里那股子火气业已迷失。他哪知道,游麟是要化解他对夜枭的恨意,将此种恨移情到四煞神教和自己身上,然后再来个釜底抽薪。游麟示完弱,又道:“敛尘,我替你疏通三焦经时,发现了一件事。你听了,就知道我方才为何要说那些胡话。”
原来,游麟一直觉得夜敛尘督脉中的阴寒之气很是微妙。问了夜枭当年事之后,此番和夜敛尘交手,他更是确信无疑。夜敛尘本身的功力是以寒为主,寒即是锐。而夜敛尘督脉中,不但有逆行引进的寒气,还有以柔韧为主的诡奇阴气。本来男子生而主阳刚,习阴功寒功,长于狠锐敏捷,拙于纤柔巧韧。若要这两者兼顾,人就会变得阴阳怪气。可为何夜敛尘的督脉让极精纯的阴功侵占了?
夜敛尘不愿想。游麟便替他说破:“这是个女人的武功。这个女人,深得玄坤诀真传。当年你习玄坤诀即将突破九层,她要逆你经脉,不容易,只能将自己至阴的功力,悉数渡入你主阳的督脉,打乱了任督平衡。因为玄坤诀本就是阴寒相生相合,所以这险恶手段你自个也未能察觉,以为阴从寒生。”
夜敛尘听得心中一乱,头脑反而清醒几分,当下冷静思辨起昔年的事来。
“夜枭的武功我试过,他的功夫虽然好,却还没你底子精纯,除了玄坤诀,更多的是依赖他后来学会的绕指凝消掌。我听父皇说过,斯无邪的绕指凝消掌有个特点,即在酷暑天气,手也凉润如玉。夜枭的手我舔过,是那个意思。想必当年你家老爷子夜无影并没有全力教他玄坤诀——他那会儿,的确是杀了你三妹夜莲,却没能耐逆你经脉。何况那夜莲,依我看,武功要比他好许多。他能杀夜莲,不过是因为夜莲彼时已将武功渡给你了。”游麟将事情理到这个地步,话锋一转,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爹,夜无影。”
夜敛尘脑子里乱七八糟,只觉这些年坚信的事,似乎都要天翻地覆了。他下意识重复道:“……问我爹?”
游麟点点头,不动声色将当年之事还原,娓娓道来:“若论武功,我也算是小有所成。依我看来,这玄坤诀虽好,却很难将阴和寒融合到登峰造极。女子习不到狠锐,男子习不到柔韧。想必创此武功的人,是个阉人罢~你爹也真是的,看你天资聪颖习到九层,就想拔苗助长助你大成。不但让夜莲将阴功渡给你,还逼你服下绝尘草,这就算是将你变成半个阉人了。你这绝尘草的毒,若再熬个几年,督脉里的阴气就会更胜,与你任脉中的寒气相通相辅……你要是能挺住不被自己冻死的话,估计就能突破瓶颈要害,变成能与我父皇、斯无邪之辈抗衡的半阴不阳的大魔头了~”游麟正经片刻,又开始没谱地畅想了:“诶,那样说不定也挺好~没准能变成女人让我纳成王妃传宗接代呢~”
“……休要胡说!我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夜敛尘脸色很是精彩。游麟与他相处一个月,不但拿捏住他的脾气,还将他家中事八卦得巨细无遗,就好像和他青梅竹马亲眼见证了他痛苦的过往似的。这些惊世骇俗的丑事,他莫说信,连想都不敢想,然而游麟说得这般逼真,说得无可辩驳。他越是不想信,游麟的说法越是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
“好好,我是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手别颤了,你再颤悠,我就要掉下来喽……”游麟这么说着,已轻巧拂开融化的冰丝,稳身着地,欺近道:“这么着吧,咱们打个赌。咱们去见夜无影,当面对质。我若是猜错了,项上人头送你完成差事。我若是猜对了,你就得对泉城的事守口如瓶,让夜枭继续当风波坊坊主——唉,他这人,其实挺无辜的,一门心思呵护着你,怕你接受不了你三妹想和你乱伦的事儿,这些年都自个扛着。他和斯无邪勾搭,也是为了建立自个的势力,带你出夜隐帮,为了救你,不让你按你爹的心愿沦为怪物。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的不过,你也看见了,他恶有恶报,如今也知错能改。旁得我也不多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让游麟说尽。夜敛尘哪还有话说。他的心已经寒到极点,直涌起阵阵后怕。神使鬼差地,昔日夜枭吹过的耳边风,又在他耳边回转——“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可信。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人,爱也在我恨也在我,就再不会有烦恼。”
若夜枭毫不知情,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语成谶。夜敛尘看着游麟,满目空茫。若他的父亲、他的妹妹都不能信,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能相信的?
游麟也静静看着夜敛尘。慢慢地,他嘴角牵起一丝笑,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坦诚的笑容,略有博弈取胜的愉悦,以及与生俱来的狡黠。有关夜敛尘执着索求的真诚,他最近已想得很透彻:
“敛尘,我也办不到。对你,我再不作办不到的承诺。不过,小事骗你,大事不骗~这是我的底线。你活得太纯粹,是时候醒了,睁眼看看这世间罢~莫说你爹,就是我父皇,大凡世人活着都有私密,将丑陋遮掩,才看得光鲜。”
第二十七章:全身而退
近来泉城街头巷尾,老百姓都在谈论一件奇事,那就是五皇子游恒亲自率军到田野乡间捉蝗虫捣蝗卵。蝗灾有多厉害?有诗云,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牵衣顿足捕不能,大叶全空小叶折。
在游恒来之前,各地知县不是没派人捕过,可这东西狡猾着,你捕它,它扑棱翅膀往临县旁邑飞,一生十十生百,搞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各县官员互相埋怨推卸责任,有的索性借前人之诗苦中作乐,道,蝗虫乃是天灾,并非本县不才,既自敝邑飞去,却烦贵县押来。
游恒早就勘察过灾情,得知了当地情况,令村妇织起密网张罗将田坎密密围住,只留一处缺口,又让村民拾柴捡粪,顺着风狼烟四起熏将过去,待蝗虫耐不住烟火涌出缺口,就用更牢固的网兜一网打尽,拿火烤得香喷喷油滋滋作粮食分发了。村民很是喜欢这五皇子,赞他聪明非常。而将士们都知道,此一招,乃是攻城战中常用的战术,只将蝗虫当做敌军兵不厌诈卖了个破绽。游恒能将韬略烂熟于心,解民之所急,既得民心,又得军心。他还以皇子口吻作了一篇声色俱厉的讨蝗檄,一面让人宣读,一面毁了蝗神庙。
却说游恒躬亲举锄砸碎蝗神的泥像时,周遭忽地狂风大作,天地间响起阵阵笛声,曲调宏灵悠扬,美若天籁。黎民皆举头望去,只见那狂风,竟是数以万计的蝗虫振翅而就。飞蝗鼎沸,震慑四野,骄阳亦为之失色。密密麻麻的蝗虫疯了似的,汇聚一股成诡奇龙形,争先恐后俯冲向游恒。军士皆如临大敌,唯有游恒不动如山,只向那蝗虫形成的龙头斥道:“蝗螽微物,害我烝民,荼我山河,是以龙子亲征,窃粮之寇,尔何面目以龙形也?”
说来也奇,这股子龙形蝗虫好似听得懂游恒的话,纷纷惭愧不已扭转锋头,次序扎入旁面堆起的篝火中,灰飞烟灭。二皇子游骥也在场,头一个回过神来,有感而发叹道:“昔年父皇一纸诏书,可让莲子湖百蛙收声。今日五弟你一篇讨蝗檄,竟能万千蝗虫赴火。此乃我鼎祚昌盛天佑神庇之兆。”
游恒颔首,唱和道:“见钦差如圣驾亲临,你我有父皇龙威加身,小小蝗虫何足惧哉。”
四面军士庶民,早已为这蝗龙赴火的壮景震慑。一听此话不约而同,纷纷下跪而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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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麟和夜敛尘坐在大堂里,听冥蝗讲她和她属下如何用虫笛控制蝗虫到蝗神庙,如何为游恒造声做势。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夜敛尘直觉是游麟策划的,便下意识睨过去。
游麟正支颐瞻玩夜敛尘如刻鲜明的侧脸轮廓,暗想着一个人怎能帅得如此苦大仇深,还招人喜欢百看不厌惹人欺负呢。
“……”夜敛尘与游麟甚是奸诈的目光对上,顿时浑身不自在,他越是不自在,神情就越是阴沉。有些人局促时脸红,有些人局促时脸黑。夜敛尘属于后者。他的喜怒哀乐体现在脸上,就是略阴沉很阴沉十分阴沉极端阴沉。
游麟噗嗤笑出声,暗赞妙不可言。冥蝗见游麟登徒子似的盯着夜敛尘看,全然不顾自己讲了什么,戛然而止拂袖道:“不说了!”
混沌呵呵一笑:“混丫头,你又怎了?”
“有人情不能已眉来眼去,只当我在刮耳边风,说了也是白说。”冥蝗旋身坐回椅上,自斟茶解乏,“我冥蝗岂是那不识趣之人?”
饕餮看一眼游麟,乐呵转向身旁的旱魃,郑重道:“咱们也眉来眼去个~?”
旱魃闻话,立刻端坐面瘫了脸,效仿夜敛尘神情,眼和刀子似地剜了饕餮一记。片刻之后,夜敛尘明白过来,额冒青筋强压怒火,手一用力啪嚓捏碎了茶盏。游麟傻笑着看看夜敛尘,又看看对面一胖一瘦两活宝,如梦初醒揉揉给反差玷污的眼,惺忪道:“噢……说哪了?”
混沌以目光稳住要发难的冥蝗,打了个圆场:“现如今,五皇子已经治了灾。下一步,怕是要打龙山镇了。”
游麟点头,边替夜敛尘拧打湿的袖口,边问:“龙山镇有咱们四煞神教多少人?”
“不多。基本上都是临近灾民。因为赈灾粮款为泉城知府余善水及各县官员贪污,搞得家破人亡,所以才愿意跟着咱们造反。”饕餮算了算,笑道:“四千六百三十二人,现在么,又饿死病死些,三千左右。”
这些时日游麟看出了,四煞神教里负责打探和管实事的就是饕餮,这人除了坏得流油,倒是个极精明的主儿,办事能力甚至强过官场某些腐儒。“好~那些没有下放的粮食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