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巽一的驻防军衙里。”饕餮和游麟颇为惺惺相惜,笑容满面补充道:“彼时我去军衙地牢寻少主你时,在里头溜达了一圈。找到了充盈的八个粮仓,其中只有两个囤积的是军粮,余的都是赈济粮。回来之后,我画了张图纸,在这儿你瞧瞧。”
游麟接过图纸打量,一目了然与他所去时无二,绘制小注详细得堪比军事地图。他将图纸还予饕餮,道:“从那三千人中,征集数百年轻力壮的,连同四煞神教精锐,由胖大叔你统领,趁杜巽一进军龙山镇衙中空虚,夜袭军衙——从我们往日翻墙出来那儿打进去,我看过,那儿防守最为薄弱,又是哨楼和箭窗的死角。务必记得,尽量少与军衙士卒正面交锋,一心夺回赈济粮,留待皇子钦差过目。余下两千多人留在龙山镇,竖面写了冤字的大旗在外头,再挑出能言善辩的教众、家里饿死了人和与官府有过节蒙冤在身的灾民,备好官逼民反不得已而为之、以及愿意归降求游恒救民惩佞的说辞,等钦差的军队来了,两千多人齐呼万岁冤枉。打开镇门下跪告状陈冤。我们要给足游恒杀杜巽一的理由,还要造足声势,让游恒不得违背民意,骑虎难下。”
游麟说得随意,夜敛尘却听得一愣——这是要打仗了?自游晟继承大统,二十余年河清海晏,中原虽偶有天灾人祸,却极少兵戎相见,只因各股势力暗中互相牵制。没想到,他这一遭无足轻重的差事,刺杀一个小小的泉城知府,竟然打破诸种势力平衡,打破了太平盛世的幻象。
“以退为进,此一招。以后,杜巽一会不会狗急跳墙反咬游恒游骥、游恒游骥所率之兵与山东驻防禁军以及斯无邪私囤此处的兵马如何作战,都与四煞神教、夜隐帮无干了——只是现下,杜巽一可杀,斯无邪却动不得。百足之虫断而不蹶,须缓图之。不过,我们即是斯无邪眼中钉,防备还须留一手,且让夜枭战后回风波坊,依旧卖命于斯无邪,为我一教一帮做个探子。此人身份微妙,既牵连皇室斯妃,又与斯无邪相关,还是夜隐帮帮主养子,又为四煞神教下了应声盅。此人在,则是两派与我三皇子游麟联合之象征,又可作相互监督之用,希望两派暗中护他周全。刻不容缓,我要随夜隐帮少帮主去一趟江南,与帮主夜无影一会。泉城之事,还劳诸位鼎力。”
自遇见夜隐帮刺客、冒充四煞神教太岁之子之日起,种种无心有意之举,种种吉凶优劣之势,都让游麟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穿针引线加以利用,到此,他心头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成熟了。
直到回府收拾行囊时,夜敛尘还在理自己是怎么被游麟拉下水的,夜隐帮又怎么和四煞神教联合了——他以为,他不过是夜隐帮毫无实权的少主,只要离开这里,就和四煞神教再无关系。“游麟,你说得轻巧,夜隐帮向来闲云野鹤,绝不会和四煞神教联手。”
“敛尘~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么~”游麟收拾了一大堆果脯之类的点心,还带上了饕餮那讹来的美酒,正所谓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才是他心目中最要紧的,若还要加一样,那就是美食美酒美人。他看着夜敛尘,笑道:“你刺杀余善水,这没什么,我替你一遮而过。你要刺杀三皇子游麟,却技不如人杀不死他。不但杀不死,还让他对你夜隐帮的事知根知底~哼哼,你以为,你能放过我,或者说,我会放过你么~?”
夜敛尘思路顿滞,一双凤眼神情冗杂,盯着游麟直看。一月前的刺杀和误会,重提恍然如若隔世……彼时天地昏暗前路迷惘,他挟持的少年转身为他画图指路,惊鸿容颜天真神色如华灯霎燃,抹却魏阙重重繁华幻影带给他的疲乏,却顷刻又在万籁俱静的黑夜中消没……余下他,不知何时起,走入了一层又一层算计和阴谋,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只为夜隐帮而存只为杀人而生的笃定了。
“昔日在太岁坟前,我与你立下毒誓,一生不离一世不弃。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一朝杀不死我,就一朝和我纠缠不清。”游麟拍拍夜敛尘的肩,大有节哀顺变的意思,继而亲切一搂,死皮赖脸道:“至于夜隐帮会不会和四煞神教联手,且看我那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如何处置我罢。”
——第二卷·泉城风波·完——
第三卷:金陵迷踪
第二十八章:有香无赋
软语江南,山水如烟。天光于晴明和阴郁之间变幻,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如斯美景,惹得文人为它纵酒放歌物哀怀情,惹得女子不肯待嫁闺中,非要将青涩染成红尘,闹出段段离情别恨。凡夫俗子的哭哭笑笑,此时皆在江南捉摸不定的涝灾中冲洗干净,然后百废待兴。
金陵王游昀的府邸里,桂花已经开了,簇拥在浓影密枝之间,繁盛似雪。九皇子游离独坐桂下,摆酒凉亭,自斟自饮。他是众皇子中的老幺,十六岁,看起来却有十八九,为人沉默自闭,却又很有分寸。
他和别的皇子不一样。他的出生有些好笑……那几年,皇上和斯无邪因为三皇子出生遭人毒手的事闹得正僵,又在冷漠的斯妃那里讨不到欢心,深夜醉酒突发奇想,直径到了久未问津的潘妃的住处。潘妃来了月事,唯恐皇上觉得晦气,情急之下将伺候的宫女往床上一推,自己躲到了旁屋。第二天,皇上醒来,才发现抱错了人。看宫女隐忍微颤模样,终究心软没有问罪,索性给了宫女个名分。这宫女,便是他的母亲,萧姬。萧姬快临盆的时候,荷花开正盛,侍女怂恿她去看看,她去了,就再没回来。游离是在水中出生的。皇上舞剑归来,路经后苑,见荷池染血,躬亲下水将他中捞起,又将腰间宝剑推出鞘口些许,划断脐带分开他和他曲腿死去的母亲,赐名,游离。
游离的眸色极淡,就像荷塘里的水。性子很沉又很柔软,就像荷塘里的淤泥。长得如同荷池碧影,心思却像碧影下沉寂的黑影,清水泥沼两相溶,叫人看不清。游麟很喜欢欺负这个老九,看起来很老实,怎么欺负也不生气,可是,一个从不生气的人,还能算作老实吗?
游麟想过很多手段欺负他,装神弄鬼恫吓他,撕坏他的书本,让他给自己当马骑,让他替自己写功课,让他给自己暖脚打扇,让他上房抓猫下水捉鱼,将他的制策换成淫诗春宫图。诸如此类。游离从不笑,也未哭过。每一低眉抬眼,永远都似赏着远山近水,神情沉淀是极有韵味的宁静。游麟实在没辙了,只好亲了他一口。他依然神情如故。他明白,游麟的离经叛道万般变化,与他的意必固我万般不变,底下有蕴着相似的东西。只是境遇不同,表象不同。他不怪他。
只是,随年龄渐长,事情渐有些蹊跷了。向来孤傲的游琴,竟然常来与游离一叙。
游琴是他们九兄弟中最有才情的,排行老四,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四书五经过目不忘,可惜体质羸弱,不如从小吃下雪莲生龙活虎的游麟,不能习武。有人话说得难听,说斯家阴盛阳衰,洞房花烛夜,姐弟同床侍君,游琴指不定是谁的儿子,只会习女子事枉作男儿身。
九岁的游琴听得此言,咬牙闯入上驷院,硬要去驾驭外藩进贡的红鬃烈马。烈马奋鬣扬威,横冲直撞,谁也止不得,直直奔向往上驷院挑小猴子的游麟,游麟彼时十岁有余,处变不惊侧身一跃,抓辔翻上鞍将游琴抱稳,单臂将缰绳绾缠,兜旋数步便勒止了马。烈马为游麟驯服,亲昵舔他颈侧,他笑如春水眼底波光潋滟,抚着烈马红色的鬃毛,轻言细语,你就叫红缨了。至始至终,未问游琴是谁,也未看游琴一眼。
“那个时候,桂花开正好。三哥抱着我,在马背上,总角扫了桂枝,花落了我俩一身。”游琴谈到游麟时,总是带着无限的憧憬和腼腆的笑意,这样卑微的神情与他向来清高孤傲的气质相冲,无端流露出几分落寞。
游离不知游琴来意,只是默默听着游麟的壮举。游麟常与他来往,他自然对游麟的事了若指掌:五岁与蛇共室,斩之。七岁巡狩,与十二岁的游聿遇狼,弯弓轻发一箭惊走游聿坐骑,独自留下来,周旋猎了四头狼,最后马疲为狼群撕咬,匕搏杀狼王,血淋淋爬上树等来救兵。九岁时,失手烧了潘妃的浣花斋,潘妃容貌全毁,父皇将他和饿虎关在一处,他的手臂让虎挠伤,却剥下一张完好的虎皮献给父皇。
“他那样狂放无羁的人,连自己的胞兄也厌恶,却时时刻刻看着九弟你。”
游离无声看着游琴,举手投足文人情怀,却满脑子游侠妄想。眼高于顶所以才会被游麟那些表象吸引。
“咱们兄弟之中,他谁都敢欺负。唯独对我不闻不问,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游琴看着游离,笑得些许自嘲,“我知道。因为我的舅舅是斯无邪。因为我只会舞文弄墨,什么事也做不到。上元节时,父皇叫我什么?游棋。游棋……”
“四哥。”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游离很想这么对他说,如果老是为旁人左右,在乎旁人的喜恶,一辈子都会软弱。这是出生卑微的他,从小总结出的道理。可是他不能说,因为游琴说的话,已逾越了可说的范畴。
“如果他能如看你那般看我,我便得救。”游离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他面前,游琴愈发说得惊心动魄:“少时我不懂,飞蛾为何痴于案烛,甘受焚身之苦。如今看来,情之一字,与焚身之苦相较,又何如?”
游离不得不发一言:“远观冰魄,荧荧似火。近而知寒。”
“……九弟,我有法子让他永远记得,这世上有个叫游琴的人,曾守在他身边,爱过他,爱着他。此生为赌,为我见证!”
一阵风吹过,捎来萧瑟秋意。金陵王府的桂枝微动,几粒碎香浮于杯中,揉乱华灯投下的红影。游离握着波澜乍起的杯沿,小醉微醺,淡如止水的眼眸却比酒液更平稳。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春山空,还是秋山空?”一语既出,吴侬软语韵味悠长,自亭外而近。
游琴一饮而尽,西风渐猛,举目满是暗枝桂雪:“本是月中物,有香何须赋。”
迈入凉亭的人驻足,辑里湖丝织成的华氅,让手肘弧度拉得略开,却是极为得体的抚掌:“好,好一句有香何须赋。”
第二十九章:刺客都邑
四周漆黑阒静,唯有缓慢悠远的摇橹声。
离开四煞神教的路,游麟和夜敛尘是蒙着眼,在暗河里坐船走完的。送他俩的人是盅神冥蝗。她依旧是一袭白衣,独坐船头,横握墨玉虫笛,吹一支坊间艺妓望尘莫及的曲子,轻灵层叠的宫商角徵羽,扬起孤寂回音,却又缠绵悱恻至极。无数栖息暗处的小虫,闻声飞来,于如墨水面亮起点点萤火,伴船而行。
于无边黑暗中,游麟握住了夜敛尘的手。夜敛尘的食指微动,却因那掌心捂出的一片暖意,戒备丝丝抽离。直到尽头,游麟才自然而然松开了手。那捂过的地方,也就又凉了回去。
游麟扯开蒙在眼上的布条,眯眼环视洞口外的刺眼天光。只见一山苍翠独雄,奇石巍巍林立,山麓一马平川。“冥蝗妹子,这是哪~?”
“五岳之尊,东岳泰山。”冥蝗收起虫笛,深深看了游麟一眼,“山麓已备好马,少主,就此别过。”
游麟愣了愣,没想到泉城的暗河竟一直通到会当凌绝顶的名山。倒是不用担心游骥包围泉城将他瓮中捉鳖了。他旋即笑起来,打趣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与夜敛尘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叫住原路折回的冥蝗:“冥蝗妹子,你等会儿。”
一向骄矜的冥蝗倏忽止步找不着心跳,隐了眉梢几分慌乱,故作冷漠道:“怎了?”
“你要什么?”游麟见她似想不起了,就促狭提点道:“你替我治灾,不是想要奖励~什么主以利诱下,下以力侍主的~”
冥蝗没料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游麟,还记得自己随口而出的逞强之语。动容片刻嫣然一笑,将心事藏去仓促道:“我还没想好。”不待游麟听清,便回身旋袂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游麟道声这丫头好玩,意犹未尽笑着调头,对上夜敛尘阴沉之中略捎鄙夷的目光,赶紧收敛一二边走边感叹起江山如画来。两人打马自泰安往西,路经肥城、尚庄,抵达东平安山镇。
这回游麟仔细看了地图,依据夜隐帮驿站分布情况,划出捷径。夜敛尘右臂正要愈合,为避免骨骼走形,仍只能和游麟共乘,他比游麟略高,单臂箍住游麟的腰,任游麟驰骊疾奔,因近日颇多劳累情绪大起大伏,途中困顿难抗,渐渐埋头在游麟肩上睡去。
幸而游麟长于六艺,骑术精湛,即便不用像夜敛尘那般入镫,腿根也夹得住马背,绷紧臀儿坐得极稳,还不时拢一把歪斜的夜敛尘,专挑不太颠簸的地方走。
有段路实在坎坷,他就将夜敛尘捞到身前来,让睡得酣沉的夜敛尘将下巴搁在自个肩头,单手圈稳刚抱个满怀塌实,他那份稀罕的体贴就开始不正经了——这姿势很适合马震~马跑起来是一起一伏一颠一簸,只要进入,不消用力,就通顺得趣。
他想着想着,寻着一段平地,彻底松开缰绳夹紧腿,擒过夜敛尘的下颔,舌挑开薄唇轻吮,长驱直入霸占。片刻不停揉腰解带,冷不防抬眼交睫之间,夜敛尘已睁开吊梢凤眼审视过来,目光如炬有威严,却又敛着执迷难悟的执拗。
夜敛尘信任的亲情、友情的幻象都为游麟勘破。以此为赌,一旦回到江南见了他父亲,游麟若赌赢了,他夜敛尘可谓活得一无所有,这是他仅剩的东西,不仅是身为男人的尊严。所以,他的固执寓意深邃,动人心魄。
游麟顿时不再动作。对待夜敛尘这个人,他不想一时冲动走错棋。驱走蒙蔽心智的邪念,他设身处地体会夜敛尘这眼神的意味。“……你以为我上了你,我们就扯平了?”游麟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缰绳找回调子,“然后你要怎么做,自寻短见,死无对证,让朝廷不能找夜隐帮的茬?”
夜敛尘微微眯起眼,那执拗的微光次第暝黯,归为薄冰般的沉寂。
“你想我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游麟也恢复常色,用孩子气的口吻挑衅:“咬我呀~”他想了想,又突然展颜开怀,扬鞭走马,贴住夜敛尘的耳根笑道:“敛尘……你很会勾引人。”
安山镇是京杭漕运的渡口之一。虽是临河小镇,却市井繁荣。此地为东北华北咽喉,粮米输运要道,要打东平上北京,驻军此处无疑是上乘之选。游麟与夜敛尘在这儿乘船,顺流而下,欣赏朝朝疏浚的大运河,过黄河,下长江,又在镇江府逆流往西,最终抵达江南金陵。
一路上他们听闻了不少关于金陵王府的事。说的不是金陵王游昀,却是世子游念锦。论辈分,游麟该称一声堂兄。此人是纨绔子弟的典范,含着金勺出生的二世祖,飞扬跋扈男女不忌,偏偏又生得好皮囊,为了赢得美人心,混了个江南第一等才子的名号。据说这二世祖世子,近来和驾临金陵的钦差皇子打得火热,不但鞍前马后,还肝脑涂地助他治灾,三下五除二修好了大运河决堤的河段。不然,游麟和夜敛尘哪能如此效率抵达金陵。
游麟对这个堂兄兴趣不大,他比较好奇的是,能在月余时间,拉拢金陵王,利用世子这地头蛇,收拾好涝灾残局,获得民众一致好评的钦差皇子是哪位。
金陵一城,六朝古都。龙蟠虎踞帝王州,朱楼如烟江环流,自然是不同凡响。前朝以防守为考量,设里城门十三,修筑瓮城,又有外城门十八。问戒备何如。且听孩童拍手唱,“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