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麟起身,负手得瑟一笑,哼道:“你们想必也知道,我游奕是什么脾气……我不打没把握的仗,兹此一战,听我调遣,势在必得!巽一听令!”他有模有样进行了一番布局,让杜巽一率领驻防的禁军,加上斯无邪在此地私积的五百精锐轻骑,连夜奇袭龙山镇,彻底铲除四煞神教和其临征的饥民。
杜巽一还没真刀实枪打过仗,很是激动地领命回去整军。余善水则和游麟坐镇府衙,美名曰,运筹帷幄之中,远见千里之外。
酒宴接风,捧场做戏不在话下。到了夜里,只剩下游麟与夜敛尘独处一室。夜敛尘谛听四方俱静,方佩服道:“玩水,你装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游麟干咳一声,眨巴眼道:“……我以前跟戏班混过段日子,又宫里呆了三月~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还是大哥你红脸唱得好,一出场就把他们唬住了。不然他们要问起钦差信物来,我可就黔驴技穷了~”
夜敛尘想想,是挺悬的。他锁眉道:“此地不宜久留,下一步怎么做。”
游麟笑了笑:“等。”
“等?”
“大哥你不是想找皇子问游麟下落么~满大街找人肯定是找不到的~可咱们这假皇子钦差,擅自调动驻守的禁军,还要胡闹打龙山镇。那位冤大头的真皇子钦差,得知后会怎么想~?”
“……他会找来,揭穿我们。”
游麟点头:“如果泉城真有皇子钦差,明日战事公之于众,一定会找上门。”
夜敛尘明白了:“禁军皆在龙山镇,城中空虚,可杀余善水,可守株待兔夺皇子。”
游麟夸他聪明,又道:“此是一石二鸟中的一鸟。饕餮爪牙遍布泉城,那么他今日一定得知,我成了招摇过市皇子。明日龙山镇那边,杜巽一打着皇子的旗号,和四煞神教打起来。饕餮一定会来找我。到时候让夜隐帮刺客,埋伏府衙,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擒拿。即可逼出重阳解药。此计若成,在旁人看来,只是朝廷里斯无邪一脉和四煞神教的纠葛,与我们毫不相干。”
夜敛尘咬唇,发狠道:“如此一说,成败就在明日一搏。”
游麟颔首,欺近几步,直勾勾看着夜敛尘。忽然道:“大哥~我又发病了~”
“怎……”夜敛尘一时走神,冷不防游麟仰脸送吻,齿舌相戏,一室无声。从外望去,映在窗上的两条人影,渐渐融到一块儿。没多久,灯灭院阒。
第十四章:逢此网罗
泉城莲子湖湖畔,有位玉面公子哥,立在柳下远眺。一阵劲风刮过,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亦掀起万层荷浪,长而柔韧的柳丝搅动不已,迷了游弋在陂水中的鲤鱼。
他推开走上前想给他加衣的男人,摇摇头,叹道:“县志有云,此处蛇不见,蛙不鸣。乃是由于父皇早年借宿于此,夜嫌蛙声扰耳,颁圣旨勒令青蛙闭嘴。从此,此地就万籁俱静,一派死寂。”
男人垂首恭立,静待后文。
“实乃无稽之谈。我看不是父皇遏止了蛙鸣,而是此地的官员将老百姓毒哑了。”公子哥忧心忡忡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蝗灾如此严重,千顷良田化为荒土,黎民苦不堪言,我们走这一路,却连个负责治灾的官吏影子都没见着。诞膺,这是官逼民反。”
名为诞膺的暗卫这才开口:“五爷说的是。属下方才去巡抚处夹递密折,途中听闻,山东副都统杜巽一,昨夜率禁军三千,进军龙山镇,誓诛首逆,平定龙山之乱。”
公子哥吃了一惊,恼道:“谁让他这么干的?那都是些饥民,走投无路才抢粮救急。他倒好,不去安抚,反倒平剿,简直是无理取闹,火上浇油。”
诞膺如实禀报:“他打的是皇子旗号。昨日泉城府衙住进位皇子,据说是七爷。”
“乱讲!”公子哥一听,面色铁青抓鞍上马,就往府衙赶:“老七去的是巴蜀,怎会在泉城现身,我倒要去瞧瞧,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充皇子钦差!”
诞膺闪身拦马,低促道:“五爷,事出蹊跷,谨防有诈。”
五皇子急忙绾辔兜蹄,埋腰拽住诞膺的手,将他一拉上马背,紧了紧腰身,轻斥:“怎地死不开窍。父皇将泉城托付于我,泉城只有我这一位皇子钦差。父皇若听得探报,只当是我让杜巽一出兵。如今大祸临头,即使泉城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露面闯一闯。你会保护我不是?”
两人下定决心奔赴府衙,只见大白天的,门牗紧闭。诞膺击响喊冤鼓,候了半晌,才有小吏打开门,探头问是来者何人。五皇子吃了个闭门羹,很是生气,冷冷道:“我是你们余知府要等的人。”
小吏说句“我们大人不等人”就要关门,诞膺眼明手快撑住,让五皇子侧身入里,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五皇子直闯正堂,吵着要见余知府,一扫眼的工夫,就见穿着蓝袍白褂的游麟打屏风后踱出。五皇子活见了鬼似的跳将起来,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失踪已久的孽障三哥会在此处:“你……!”
游麟也颇为吃惊,客套地接话道:“你,没想到皇上派的是五殿下你来此地~!也是~诞膺是山东巡抚的儿子,你相中他这个御前侍卫之后,不但没皮没脸向皇上要人做暗卫,还夜夜与他抵足而眠,如此情谊,他定会在山东为你大展拳脚肝脑涂地。”
五皇子让抛回的话题一堵,怒道:“我……!”
“我是三皇子处的小太监玩水呀~殿下忘了吗~?”游麟眨巴眼睛,一派无辜。
五皇子和诞膺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过来,游麟又在搞那些整人的小玩意儿,不想将身份公之于众。介于此处是余知府的地界,五皇子也不好直接将家丑抖出来责难,忍口气低声问:“……是你冒充皇子钦差?”游麟笑而不语。五皇子又问:“为什么?”
“为了救你,”游麟微微一笑道,“有人要加害皇子钦差,我冒名顶替,不是就是救你么。”
五皇子气结,点头道:“你救得好,让杜巽一打龙山镇!你害大哥挨宗人府鞭子还不够,还想要我这脑袋!”他掏出怀中钦差玉印,大喝一声:“诞膺,将这个冒牌皇子绑了,押回京城着三司九卿同审!来人,将你们那个昏庸的知府老头叫来!立刻让杜巽一撤兵!!”
有几个小吏应声而入,却伸手向五皇子,欲要将他擒下。五皇子目眦欲裂,又是一阵暴喝:“姚妃之子吏部尚书姚定之侄游恒在此,谁敢动手!”没人搭理他。诞膺已经和小吏们缠斗起来。诞膺作为御前侍卫,膂力过人骁勇无比,此时却和三五个诡诈的小吏打成平手。他觉着事情有几分不对,这些小吏个个神清眼锐,分明是久经考验的练家子。他挥手挡了一串飞向五皇子的暗器,搪开涌上的小吏,喊了声:“殿下,快走!”
五皇子游恒打得不可开交,此时听见诞膺的喊声,寻望过去,见诞膺已经挂了彩,一方面是怒不可遏,一方面有些慌了神,咬牙切齿大吼了一声:“游麟!我和你没完!”
话音刚落,一柄薄薄的刀刃就缠上了游恒的颈子。夜敛尘悄无声息贴着他,从后如搂抱般挟持,只将逼问送进游恒耳底:“游麟在哪?”
游恒让夜敛尘问得发懵,暗想着此伙人和游麟一丘之貉,为何还问他游麟的去向?刀架脖上,他反而冷静下来,想到之前游麟自称是游麟处的小太监,玄机颇深,不知是敌是友,也就不说破。他打出生就呆在勾心斗角的宫中,早早历练出了心机城府,明白老实答话的反而死更快。只咬紧嘴唇不说。让夜敛尘明白他知情,他还有活着的价值。
夜敛尘紧逼道:“你若不讲,我就削断你那侍卫的手指。”
游恒闻话恍然向诞膺看去,诞膺见他为人挟持,早已没奈何束手就擒,这会儿低着眉眼不语,显然全凭游恒衡量发落了。游恒看得心动,知道诞膺对他忠心耿耿,又万分信赖,冷笑道:“实话告诉你,如今所有皇子中,唯有我知道游麟的下落!你要伤我的人一根毫发,就甭指望我告诉你任何事情!”
游麟在一旁作壁上观,见这向来是七皇子党的五弟不负于己,既钦佩他临危不乱的胆识又赞叹他审时度势的决断能力,倒不至于辱没了皇子尊严。嘴角绽起几分笑,正要从中周旋打个圆场,冷不防一支浇了牛油的火箭射至脚前的门槛上,镞头入木三分震得羽尾嗡鸣不已。他不知方才那一瞬间有多危险,夜敛尘却白了脸,见游麟还愣在那儿盯着近在咫尺的冷箭,出手如电点了游恒的穴道,推给扮作小吏的刺客们,自己飞身去护游麟周全。更多的火矢劈头盖脸砸下,撞着木质的房屋,燃成一片。
游麟已看明白,这如蝗的飞箭是军器监制作的,沉声道:“不好,怕是杜巽一半路折回来了。”夜敛尘也皱了眉,他们区区十几人,自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三千禁军作对,一吹竹哨下令撤退。十几人算好官兵搭箭的罅隙,一跃而出,冷不防天罗地网弥盖下来,将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游麟在网里摔了个狗吃屎,郁闷地通虑思审,自觉计划巨细无遗,如今余善水也杀了,衙门小吏也换了夜敛尘的刺客,他五弟也自投罗网,实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何处走漏了风声。正神走太虚间,忽听一声轻笑,一青衣男人风度翩翩走上前,隔着韧网凝视夜敛尘片刻,明知故问道:“主人,胡为乎网中?”
游麟夜敛尘皆错愕。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风波阁的老板、夜隐帮的主心骨、夜无影的养子——夜枭。夜敛尘稳稳看了夜枭一眼,出乎意料地冷静:“但为君故,吾父十年二十年养着白眼狼,倒是做了个东郭先生!你若还念夜家半点恩情,还算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就事论事了私怨不要牵连无辜!”
游麟听得合不拢嘴——夜枭是夜无影养大的,还和夜敛尘有私仇。其中种种一时无暇探究,且听夜枭春风得意道:“此言差矣,我本是斯家子孙,所作所为,所隐所忍,皆不负忠孝二字,皆是替朝廷办事。与你何怨之有?平日敬你护你,称你一声主人,孰知你勾结四煞神教,冒充钦差,加害朝廷命官,条条罪状十恶不赦。怨不得我,怨不得我呀。”
夜敛尘气得作抖,斯家子孙,敢情这一位打小就是斯无邪那儿弄来卧底的?往下肉麻虚伪的话再也听不下去,勉强抓住了四煞神教一词,恨道:“我何时勾结了四煞神教?!”
夜枭信手一指游麟,不作答,向身边的杜巽一道:“杜大人,你可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七皇子,而是四煞神教太岁之子。”
杜巽一闻言啐了游麟一口,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的,模样挺俊俏却是好歹毒的小子!差点害我赔下颗脑袋!若不是枭兄你截住我,我这会儿怕已是中了他们调虎离山计!现如今,夜家勾结四煞神教谋杀朝廷命官,图谋造反人赃俱获,来人,将此一干人等就地处决!”
夜枭伸手制止道:“夜敛尘给我留着有用,那太岁的儿子可作为与四煞神教周旋的棋子,其他的随意。此番杜大人辛苦,余善水那点儿田地银子全归你,好生犒劳士卒。”
此时,游麟算是摸清了事情来龙去脉。刺杀余善水的差事,不过是个幌子。买凶杀人的正是斯无邪党的杜巽一和夜枭。他们早看胆小怕事又嗜钱如命的余善水不顺眼,设下一石二鸟计,当场拿住夜敛尘,一举扳倒这个神秘又脉络庞大的刺客组织。正巧遇上了四煞神教闹事,便一把火烧了知府府衙,将所有屎盆子都往夜敛尘头上扣。这计划甚是周详,独独有游麟这点儿小意外,亏得夜枭久置夜隐帮中,消息灵通扭转时局。
让人点了穴道的游恒,依偎在诞膺怀中,听夜枭口口声声为朝廷办事,实际上却欲杀人灭口,气道:“皇子钦差游恒在此,见钦差如皇上亲临,你们这是要弑上造反吗!”
杜巽一听乐了:“你是游恒?我还是游聿呢还!”
夜枭较为通情达理,隔着网冲游恒露齿一笑,指鹿为马道:“夜隐帮和四煞神教竟敢弑杀五皇子,真是大不敬,真是罪大恶极。五皇子殿下你在天之灵,保佑咱们除掉这些个犯上作乱的江湖暴徒罢!”说罢,亲自满弓放箭。
诞膺翻身将冷汗淋漓的游恒护住,低声道:“殿下,密折即递,我父亲已往威海请兵……撑住。”话到末了,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走音。游恒心里一凉,知他挡了不少箭,心急火燎想反身护他,却碍于穴道被封动弹不得,急得两眼通红。
游麟和夜敛尘一般,让人点了穴,双手反剪捆绑旁观,他不忍心五弟游恒遭难,情急之下道:“他们活着对你们更有用!”夜枭略一错愕,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硬生生道:“我不知道你是斯无邪什么人,但是斯无邪一定很想要游麟的命。普天之下若还有人知道游麟的行踪,那个人一定就是,五皇子游恒。”
游恒听了,亦是错愕地望向游麟。他这个三哥一向不靠谱,恁地突然患难见真情。游麟却不看他,反看向诞膺,道:“这个人也杀不得,你们应该知道,他父亲是山东巡抚诞任之,诞任之向来持中立自保之态,作昏庸之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偏偏占着巡抚这个咽喉之位不谋事。其唯一软肋便是子诞膺。这是一张好牌,岂能轻易撕了去?傀儡巡抚可比傀儡知府有用得多!”
一番话说得杜巽一哑口无言。夜枭不由得对游麟刮目相看,笑道:“你倒是玲珑心窍,又真心实意地体贴人,难怪我这个素来木讷的二弟敛尘,也对你心动不已。罢,这份孝心姑且领了。”夜枭笑完,脸上又是一派阴森冷凝,旋即,似又想到什么趣事,他转望向缄默的夜敛尘,再次笑了起来。
第十五章:旧事从提
一波三折的府衙之变,就因夜枭这内奸浮出水面,形势一面倒向斯无邪党。游麟等人头上套了麻袋,让囚车送进了副都统衙门。此军衙地处城郊,大而肃杀,不似知府衙门那样对园艺陈设各种讲究,且城墙高耸防备森严,俨然一座城中城。其中院落无数、仓房密布、地牢逶迤,直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游麟只觉让人推进了一间阴冷蔽塞的屋子,待到头上麻袋扯去,才发现此处是暗无天日的囚牢。四壁蜡烛点燃之后,幽微的烛光映亮壁上挂的各种刑具,有些粗笨有些奇巧,有些闻所未闻有些见所未见,全然不知作何用的。
夜敛尘让几个小卒绑在了拷问用的架上,他几处穴道被封,运足内力去冲,无奈夜枭指力深得玄坤诀要义,一时半会也冲不开。
这会儿,杜巽一已去拜访山东巡抚诞任之,将今日之事禀上投石问路。而留下镇场子的夜枭,是斯无邪的亲信,在副都统衙门游刃有余。他自恃武功奇高,又在气势上胜人一筹,挥手遣散小卒,只留下夜敛尘、游麟和他共处这逼仄的地牢。
“还记得那日你说的话么?”夜枭绕着刑架走上一圈,拧住夜敛尘的下巴,挑肥拣瘦似地打量一番,轻声道,“我要的,一世也得不到?”
夜敛尘眼底浮起一层寒意,即便让夜枭扳正了脸,他的目光也始终落在模糊的暗处。他这会儿连愤怒都感觉不到了,一切发生的过快、过于唐突,让他觉得不真实。他闪避的目光,落到了墙隅五花大绑的游麟身上,便再也挪不开了。
游麟正竖着耳朵听夜枭说话,听到什么一世也得不到的东西,抬起头询问似地去打量,冷不丁撞上夜敛尘的目光。那目光起初是茫然的,然后稍稍有了些神,凝出一片宽慰来,又似乎在向他寻求安慰。游麟没见过夜敛尘这般脆弱的模样,看得久了,才品味出个意思,夜敛尘好似闹不懂他为何在这;好似他在这,比夜枭的言辞羞辱更让夜敛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