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他拖着男人跑,后来变成男人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着,男人的长腿在此时发挥了天然的优势。在跑到巷口时,他看见男人招停了一辆出租车,而他被身后的人抓住,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开走了。
他挣扎着对那群大汉进行反击,他从小就没打过架,但这一刻,像是疯了一样,他看清了男人离开时淡漠的眼神,那么冷冷清清、漠不关心的眼神,那么从容淡定的关上车门离开。那么昏暗的巷子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看清男人的眼神的,或许是,他从未看过男人流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恨自己,为什么要看清。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成为了一个笑话,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连男人有了女朋友时他都不曾这样。那些舞台上的欢笑和拥抱都是假的吗?那些彼此扶持着走过的日子都是假的吗?不能成为爱人就要做得如此决绝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发了疯一样的和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打架,他只知道在一道染着暗影的刀光闪过后,他明确地感到肢体的一部分离开了自己,又一道刀光过后,他觉得自己半张脸都是麻木的。巷子里明明很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刀光,或者,那只是自己的臆想?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心忽然变得平静,至少,男人安全地离开了,自己也可以保护男人了,再也不是那个被男人保护着的小孩了。他知道自己原本是成不了歌手的,先天音色的缺陷让他永远也做不到完美,但因为有男人的坚持,他才得到机会和男人一同见证了舞台上的辉煌。做人应该要懂得感恩和知足的,为什么他还要对男人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是要得到报应的吧。
白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想说话,却张不开嘴,他想抬手挡住那亮光,却抬不起手,他听见别人在说自己的脸毁了,手也废了,他没有恐慌,只是感觉有些东西在悄悄地从身体里流走,终将永远离他而去。不是容貌的美好,也不是身体的健康,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真的唱不出歌来了,不是他的样子、他的身体不再适合站在舞台上,而是因为心里那根唱歌的弦突然断了,再也修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如何平息的,从未有警察来找他问过话。公司在事发一个多月后公布了一份官方说明,大意是说莱恩在旅游途中遭遇意外事故,因身体原因退出DA。当然也出现过一些风言风语,譬如意外毁容说、斗殴致残说,似乎离真相只有一步,但永远到达不了真相。他知道男人家族势力庞大,摆平这样一件事费不了多少力气,那男人本该是俯瞰世界的王者,本不该和自己一样,将梦想寄托在那一方舞台上。
从那晚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男人。男人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随着一次次手术逐渐消失,感到自己的手在一次次手术中恢复了些微知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并没有大的改变,又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苍白而陌生。一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不得不改变。修复完整的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也许不是不恨的,也许习惯伪装得淡漠从容,直到因为工作原因再见到男人时,他突然感到那一晚的疼痛回来了,好像每一条血管、每一块骨头、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但男人的一声对不起,让他的心、他的血又凉到了冰点,于是微笑,装作两不相欠。
如果装作没有那一晚的事该多好,一声对不起,是对他的歉疚,还是对他奋不顾身的愚蠢的嘲讽?无论他是否甘心,都只有承受,就当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就当用了人生最美好的时间,做了一个梦幻而痛苦的梦。
忽然就忍不住流泪了,揪紧的心慢慢放松了,一双温柔的手在后背一下一下地抚摸,赶走了近乎绝望的薄凉感。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唐爵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己的双手紧紧地环在唐爵的脖子上,唐爵的双手托在自己背后。他就安静地看着唐爵,任脸上挂满泪珠。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大约是在自己强迫自己遗忘后,虽不再做梦,却夜夜担忧。有哪一次在梦醒后是不害怕的?似乎唯有这次,可以肆意泪流。
“怎么哭这么伤心?”唐爵揉揉他的头发,轻缓的问,沙哑破碎的声音温柔起来竟有着别样的魅力。
“一些以前的事,有点难受,不过慢慢会好的。”叶凌夙吸吸鼻子。
“像个孩子一样。”唐爵抽了张纸巾,揪了揪叶凌夙的鼻子。
叶凌夙脸红了,想了想:“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昨天是谁抓着我没让我走的?”
叶凌夙想了半天,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前一天晚上,唐爵送自己回了房间,自己留他下来一起看电影,似乎这样就能有一些安全感,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得像小猪似的,哪知道到早上了反而做了个梦,哭的稀里哗啦。”唐爵继续调笑。
“哎,你出去,我要起床了。”叶凌夙慌慌张张地推推他,然后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来回打滚。
唐爵看着床上的被子卷,乐得哈哈大笑,不再逗他,下楼准备早餐去。
第九章
云络自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提关于莱恩或是DA的事,但依旧保持了每天搜索DA的新闻的习惯,也常常驻留在DA或者是莱恩的官方论坛。一连三天,风平浪静,但云络还是与平日有些不同,平日在家,云络既不会化妆,也很少穿裙子,但这三天,她的妆容一丝不苟,衣着打扮也是随时准备出门的模样。叶凌夙不明白:“你打扮这么漂亮做什么?”
“你也觉得我漂亮吗?”
“……”叶凌夙心想,我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好不好。
“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人的隐私有时和外界就隔了那么一层纸,一戳就破了。在这个陋巷外,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出现带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虽然说记者不至于做出私闯民宅的举动,但如果哪张照片正好照到角落里有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是不是有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你好像经验很丰富啊。”叶凌夙承认这话不算没道理,就随便调侃了一句。
云络却因为这句话微微沉了一下脸,但转瞬就换上了一个明媚而得意的笑容:“我说的话有哪句是没有道理的?”
那个笑容太自然太熟悉,叶凌夙几乎怀疑刚刚自己出现了错觉,想了想还是换了话题:“最近论坛上有什么议论吗?”
“你没看?”
“看了,对于莱恩的突然出现,持猜疑态度的居多。毕竟在晨沐已经加入DA的情况下,我这时出现在媒体面前,好像时间上有点说不过去。”
“晨沐为什么要在节目里把你扯出来?”
“我也不明白,我和他也没什么交集,不过他看起来挺讨厌我的。”
“你是做了什么事得罪过人家吧?”云络露出了八卦的笑容。
“不会吧。”叶凌夙满脸茫然。
“算了,像你那种把你卖了还会帮人数钱的性格,估计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云络弯腰把跑到自己脚边的点点捞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小姑娘觉得你很漂亮的哦。”
叶凌夙拽了拽跑到自己脚边卖萌的臭臭的小尾巴:“你是语文没学好吗,我那是帅,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
“我只有语文是学得最好的,”云络挠着点点的小肚子,冲沙发的方向抬抬下巴,“是不是你手机来亮了?”
叶凌夙抓起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是奥德列特的电话:“想我了?”边说话边在沙发上躺好。
“你最近怎么样?”奥德列特的声音很醇厚,听起来让人有种很舒适的感觉。
“还能怎么样,整天待在家里呗,又不能去公司。”
“看来你是闷得慌了。”
“也还好啦,最近我不是那么爱到处跑了。”
奥德列特有一瞬间的沉默,顿了顿又说:“公司还没有给出回应,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记者找到你那去,你就在家里多委屈两天吧。”
叶凌夙轻轻笑了:“我知道,你也别为我担心了。”
“别误会,我没有多余的意思,公司现在态度不明确,我怕你擅自做了回应,到时候在公司这里不好交代。”
“我能回应什么,不就是旅游途中出了意外事故这么个说辞嘛。说不定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严重,记者未必想炒我这盘冷饭。”叶凌夙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晨沐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要说晨沐进公司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和你还真没什么交集。”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叶凌夙又和奥德列特随便聊了会儿,就挂了电话。他和奥德列特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到了N城,进入了风向娱乐,一起练习了五年,一起组成了DA,一起出道。可以说他和奥德列特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尤其是初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们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拼命地练习,一起做着那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
奥德列特看起来有点像混血儿,眉眼深邃,很有味道,而且声音醇厚,音域也广,对歌唱的技巧掌握得也到位,常年不懈的体育锻炼将他的身材塑造得肌肉分明,也使他的身体协调性异常出色,对舞蹈的理解和诠释也极为优秀。在一段时间的练习和学习之后,奥德列特的优势明显地体现出来,相比之下,叶凌夙的音色显得孩子气,身体的柔韧性虽好,但却很难展现出男性的力量感,在舞蹈方面欠缺爆发力,若非他在音乐某方面的天赋惊人,或许教导他们的老师就会成为劝他放弃的第一人。
练习的漫长和艰苦使他曾经动摇过,也迷惘过,那时都是奥德列特陪着他,鼓励他,两个人相互扶持着,才走过了那段孤寂而充实的岁月。尹霆翔则是在他们出道前一年才进入公司的,在这之前,尹霆翔悠哉的在知名学府读完了大学,不像他和奥德列特,一边练习一边读书。尹霆翔的实力也是让他震惊的,初次上课时唱了一首歌,完全没有未经过专业训练的样子,那时,他或许是嫉妒尹霆翔的。
叶凌夙想得入神,竟有些恍惚。“吱呀”一声门响将他带回了现实世界。叶凌夙一下子翻身坐起,看见云络打开门,然后侧身让到一边。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左手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右手拄着一只红木拐杖,慢慢地踱进大厅,腰挺得笔直,让人感觉他的精神很矍铄。
云络在他身后关好大门,静静地看了他会儿,回到前台大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老人,老人接过,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云络会儿,慢慢地踱上楼去,云络站在那,目送老人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后,才慢慢回了头,就看见了叶凌夙疑惑的目光。
“他每年都来三四次,每次都住在同一个房间。”云络的笑容优雅娴静,和平日看起来很不一样。叶凌夙知道,有些话她不想说,于是指指厨房的方向,示意自己去那里。
厨房的窗户看起来和平常人家那些装了防盗栏的窗户别无二致,但其实在厨房内有一个开关,输入密码后,防盗栏就会向上升起。叶凌夙第一次看到时吃了一惊,想不出为什么有这么个设计,云络说这样就可以直接从窗户爬出去,方便去街边花园。叶凌夙深感她懒得很有境界,哪知她很理直气壮的回答说,人类的每一项发明都是为了将自己从不必要的事物中解脱出来,用节省的时间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更简单的说,就是为了更合理、更高效地偷懒。叶凌夙对这个说法很无语,但这个窗户的存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他去街边花园的欲望。
叶凌夙抱着一条白面包来到花园的广场上,找了一块看起来干净的地面,直接盘腿坐下。广场上的鸽子本就不怕人,被喂了几次食后,看见叶凌夙就“呼啦啦”地全围过来。叶凌夙慢慢地掰了面包,分成小小的颗粒,再远远地撒出去。他的左手不方便,做这件事有些吃力,鸽子或许真的很聪明,只有几只飞出去抢食吃,其余的依旧围在叶凌夙身边,迈着小脚爪踱上两步,再扑棱扑棱翅膀,似乎对“叶凌夙带来的面包能将它们喂饱”这一事实很有信心。叶凌夙耐心很好地掰面包,鸽子们也耐心很好地等待。直到吃饱了也不离开,似乎很喜欢在叶凌夙身边待着。
叶凌夙又坐了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抬头时恰巧看见老人站在阳台上,看着公园的方向,阳光给他的银发镀上了金辉。云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削着只苹果,看见叶凌夙看见她了,于是挥挥手,示意他该回来了。叶凌夙觉得,在老人的眼皮下翻窗回家似乎有失教养,但若绕到正门回去,要是在路上被人认出来了,说不定会有不必要的麻烦,大街上可不像花园里人烟稀少,而且以老人、孩子居多。两害相权取其轻,叶凌夙还是选择了爬窗回家。
晚餐的时候,唐爵没有回来。云络亲自煮了面,加了绿油油的青菜,切成薄片的红红的西红柿,打成蛋花状的鸡蛋,撒了切得细碎的葱花,颜色煞是好看,闻起来也香味扑鼻,虽是极简单的家常面条,却也引得人食欲大开,叶凌夙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云络上楼叫了老人一起用晚餐,叶凌夙惊奇地发现,两人拿筷子的姿势、吃面的动作惊人地相似。一顿晚餐下来,没有人说话,却也并不尴尬,好像理当如此。吃完面,老人独自回房间休息,云络收拾碗筷,叶凌夙倒了牛奶喂点点和臭臭。
“我只会煮面,要做菜的话,只停留在毒不死人的阶段,所以你不要崇拜姐。”
叶凌夙蹲在地上看两只小狗用小舌头舔牛奶:“我知道了,以后我会记得不犯这样的错误。”两人一时无话,各做各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不能言说的过往,都有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怀。很多时候,只是缺乏一个表达的契机,机会来了,就会发现,很多以为是难以言传的情感,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彻心扉,之所以不敢说出,是因为自己,太在乎当时的事,当时的人。
云络收拾好了厨房,两人刚回到大厅,就看见老人提着行李箱下来了。
云络有些吃惊:“您这次不住两天吗?”
“刚刚接到电话,有些事情,要提前回去了。”老人放下行李箱,将云络搂在怀里,“看见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有空我会再来的。”
云络努力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像个小女孩:“我会好好的,您就放心吧。”
云络给老人打开门,老人摸摸她的头,走进了等在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中。云络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老人离开,浅浅叹了口气:“他是我的老爷爷,我是他的小女孩,但是我们很少能见面,虽然我从未和他说过,我其实很希望他能常常来看看我。”
“我相信他是很喜欢你的。”
“你又看出来了?”
“老先生看你的眼神很慈祥。”
云络笑了笑,拍了叶凌夙肩膀一下:“快关门,我们站这干嘛,等人参观吗?”
门刚刚关上,叶凌夙的手机就响了,奥德列特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尹霆翔在今天表演后的采访里说了你就是DA的神秘制作人,节目是直播的,现在网上已经闹成一锅粥了。公司根本不知道他会说这件事,也在开会讨论这件事。不过,我倒觉得,这对你而言也许是个机会也不一定。哎,不和你说了,经纪人叫我了。”
第十章
寂静的大厅里,奥德列特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云络眨眨眼,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惊叫,火速上网找视频去了。很快电脑里传来尹霆翔的声音:“我知道一直以来莱恩的退出让大家很意外,我也知道他的退出引起了一些猜疑,现在我很郑重地向大家说明一下事实。莱恩因为事故不再适合站在舞台上,但他在另一方面的天赋更令人钦佩。DA出道至今出过四张专辑,想必大家都是很清楚的,相信很多朋友也都知道,前三张专辑的词曲作者都一直保持着神秘,第四张专辑里也有两首歌是这位作者的作品。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几十首歌都是莱恩的作品,是他耗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地创作出来的,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DA今天的成功,他爱DA胜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没有做给DA抹黑的事情,一年前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没有及时给公众以回应,给谣言的滋生以机会,这也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理解他。当我们出第一张专辑时就说过,时机成熟时,我们会向大家公开我们的歌的作者究竟是谁,我认为现在就是应该公开的时候,虽然莱恩不在乎什么虚名,但我认为,应该让大家看见他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