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珣若有所思地蹙起细眉,凤眸微敛。
卫珧登基六年有余,几乎每年都会有几个朝中重臣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御史中丞为首的兰台弹劾,但是,这些人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那便是他们都是从先皇时期便在朝中供职,有的甚至是三朝元老。这些老臣们在朝廷中声望极高,围绕着他们的权势关系盘根错节,朝廷官员大多对他们忌惮三分;只是,偏有人不信邪,敢顶着他们的势力将他们弹劾,那就是桑文良。
第三十三回
说起桑文良,此人倒也有些可称传奇的经历。他本是先皇时期的进士,在御史台供职,但一直只是个从四品的官员,并不居要职;六年前卫珧继位,一下子将他升到了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职位上,不可不说令人有些意外。不过,卫珣风闻,这桑文良上任以来始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将皇上的旨意奉若神明……
蓦然,卫珣似乎恍悟到了什么,他返身进入书房,找出陆相国留给自己的绝笔诗。
凝神揣摩片刻,卫珣微微嗟叹,自言自语道:
“看来,桑家此次在劫难逃……你要怎么办呢?青……”
自父亲被押走那日昏倒之后,桑青旧病未愈又添新疾,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吃了多少疏风散热的药也不见好。这些日子,桑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丈夫忽然身陷囹圄的打击令吴氏几欲崩溃,在这个节骨眼上,儿子的病情又加重了,她直是心力交瘁;但为了丈夫和儿子,她不能垮掉,只能强撑着料理府中事务,府中的下人们也尽心尽力协助夫人,照顾少爷和小姐。
然而,吴氏毕竟是妇道人家,她尽管忧心丈夫,却不知道该怎么营救他,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地关注着与丈夫有关的消息。府中的家丁每天都被派出去打探刑部的动静,但却总是空手而归。刑部对桑文良一案似乎始终悬而未决,因而没有放出半点风声。
桑家人屡次要求到狱中探视桑文良,却俱被刑部守卫拒于门外——似乎,桑文良在任时曾与现任的刑部尚书有些过节,那刑部尚书大概不曾忘记这码旧账,便借桑文良栽在自己手中的机会落井下石。
桑家人尽管悲愤却莫可奈何。夫人吴氏无计可施,每日便到桑氏祠堂去烧香,,恳求列祖列宗保佑桑文良和桑青父子平安,祈祷桑家的香火不要在这一代断掉。
不知是否是祖先听到了吴氏的祷告,数日之后的一天清早,人事不知昏睡在床的桑青苏醒了过来,守候在榻边的桑瑞见了,先是一怔,赶紧伸手摸摸桑青的额头,随即忍不住热泪盈眶。
“烧退了……少爷,您终于好了!老天保佑啊!”
桑青的脸白得如同幽魂一般,两腮塌陷。他望着又哭又笑的桑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桑瑞赶忙停止兴奋,拿来水喂桑青喝,又用温水为他擦洗手脸,见此番过后,桑青的精神有了些许起色,桑瑞喜不自胜,欢天喜地地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夫人和小姐。
人说“病去如抽丝”,可桑青此次康复却同山倒一样快。当天傍晚,他已下地,在府中四处走动,到了第二天,便已完全恢复如常了。这速度固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桑家人自然顾不上疑惑,全然沉浸在桑青病愈的宽慰和喜悦中。在他们看来,桑青是真的好了,除去消瘦了一点,一切都与生病前没什么不同;但他们却忽略了桑青的精神状态。
病好以后,桑青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变化,没有以前爱说话了,即使是面对母亲和小梓,也是沉默居多,时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笑容也明显减少,那一双令人见了心情愉快的小酒窝,几乎不太能见到了。
桑青身体复原后第二天,便由桑瑞陪着去了刑部衙门,同样被挡在门外;他二人又到刑部尚书的府邸去等候,可直到入夜,也不见刑部尚书回府。
桑青不死心,一连三天都到刑部和刑部尚书府去蹲点。功夫不负苦心人,刑部尚书大概也被他搞得不胜其烦,终于纡尊降贵,露了一次面。他“语重心长”地对桑青道出了自己的难处:
“贤世侄,你且想一想,老夫跟桑大人同朝为官,岂有相煎之理?奈何皇上有令,桑文良系钦犯,为防串供,任何人不得探视,全待圣上发落,皇命如天,那个敢违?”
桑青猜到他会这么说,便叫桑瑞将携来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之物银光灿灿,耀人眼目。
“这里有纹银一百两,算是小侄敬献给大人的,请笑纳。”
那老尚书一见银子,两眼发直,分明吞了口口水。方要伸手去接,忽然记起什么,立即如被火烫到一般缩回手去。
“贤侄,你可莫要害老夫啊?”他慌忙摆手,“信不信由你,老夫方才说的俱是肺腑之言。此次朋党之案十分特殊,除去已自尽的相国陆唯及现在的令尊,还有几名朝臣也一并关押在刑部大牢,皇上命我等候旨,刑部上下便只能静候不敢妄动,你就是再对老夫或是刑部其他人苦苦相逼,也无济于事的。”
老尚书说完,边往府门走边摇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一切,听凭圣意吧!”
桑青呆呆地望着刑部尚书消失在门内。他原本还想,刑部尚书这条路走不通,或许还可以从那个与父亲交好的刑部侍郎邓大人身上打开突破口,现在看来,似乎用不着去找邓大人了……
一瞬间,万念俱灰的感觉令桑青浑身发冷,他缩瑟起肩膀。“少爷,”桑瑞见状,不由叹道,“天气凉了,您身子刚好,不如我们先回吧。”
桑青微怔,缓缓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望着遥远的河汉星空。大火星已经快要西沈到地平线以下,和暖的薰风早已被萧瑟的西风取代。季节,在悄无声息之时,已更迭至深秋。
仰望着广漠无垠的苍穹,桑青长长地吁了口气。
似乎……不久之前,自己还嗅着春花的香气,一转眼,冬天已经快要来了……
满天繁星璀璨,闪烁着,变幻着颜色,好像响应着桑青满心的怅然,又好像……想要向桑青倾诉什么。
「……星星说……」
桑青狠狠攥了一下拳,将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的记忆赶走。他霍然转过身,对惊诧了一下的桑瑞道:
“还不能回家,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桑瑞疑惑,“刑部尚书大人不是说没用吗?”
桑青咬了咬嘴唇,“有没有用,得去了才知道。”
“那是什么地方?”桑瑞不解地问。桑青转回身,径自走在前面,简洁而淡然地吐出四个字:
“延庆王府。”
“延庆王府?”桑瑞愕然。自从少爷不明原由地得病之后,延庆王府似乎成了他的禁忌,他不愿听别人说这四个字,而关于他在府中的遭遇及与延庆王的相与,无论旁人怎么询问,桑青本人一概不曾提起。此番,他主动说要到延庆王府去,难免令人吃惊。
第三十四回
桑瑞收起满心的疑问,跟在桑青身后匆匆赶往延庆王府。
不大一会儿,来到王府门前。巧合的是,此时在门前守卫的,恰恰是当日桑青和桑瑞第一次到这来时的那名护院。
护院见到被驱逐出王府的王爷前伴读夜间来访,也是十分出奇。不待他发问,桑青开门见山地说自己要见王爷。桑青曾是王爷身前的红人,护院不敢像当初一样怠慢,急忙回府通报。很快,他返回来,说王爷有请桑公子,侍从请在门口暂候。
桑青并不多言,吩咐桑瑞在外面等,自己只身迈进了王府大门。
桑青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即使在黑夜,他也不会迷失通往别院的路。
空翠轩门前,卫珣静静地傍门而立。见到桑青,他开口了,声音同夜色一样空寂。
“我猜到你会来找我。”
桑青默然一晌,还是回话了,“……总是自以为是,你就是这点惹人讨厌。”
片刻,桑青又道,“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话音刚落,桑青跪倒在卫珣脚边。
“王爷,桑青恳求您,替桑青在皇上面前进言,明察家父涉案之事。”
尽管有了些心理准备,桑青此举还是大大出乎了卫珣的意料。他僵立着,呆滞地望着匍匐在脚下的桑青。
桑青同样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卫珣。相识已有不短的时日,他从未以这种角度面对过卫珣。
“王爷,青是真的无计可施了,才来求王爷的。家父素来为官谨慎,对皇上之衷心苍天可鉴,他是断不可能做出违背国法扰乱朝纲之事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桑青话音转黯,“虽然现在刑部还没有升堂审理,可是结党营私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死罪。况且,我等现在就连见家父一面也不可得。更无法过问其中曲折。身为人子,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不明不白地遭难。”
卫珣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或许,此刻面前这个桑青让他感到陌生,令他忘了该说什么。
桑青又何尝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遭到对方刻意在眼前和别人颠鸾倒凤的羞辱之后,自己却还能腼颜跪在地上求他……桑青不知道卫珣会怎么看自己,心中正如何对自己冷嘲热讽,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似乎大病一场醒来之后,桑青的一颗心,已经有些麻木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父亲,为了父亲,什么颜面什么尊严他都可以不顾。桑青又一次张口,语调近乎哀求。
“现在,可能劝皇上改变心意的,唯有皇亲;后宫桑青无法企及,青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王爷您……”
卫珣俯视着满眼期冀地仰望自己的桑青。一个月未曾谋面,他消瘦甚多,连颧骨都微微有些凸出,原本健康的珍珠色肌肤已变作凄惨的苍白。
卫珣定定地凝视桑青有间,终于,缓慢地摇了摇头。
“青,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桑青听了回答,呆怔了半晌,突然无声地笑了。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了——从卫珣的话音和神色,桑青已经明白,这便是他的决意,即使自己再怎么求他,也不会有结果。
桑青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跪的时间太长,他的腿又酸又麻,险些又栽回地上。卫珣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去搀他,却没来得及伸出手。
桑青扑扑衣襟上的尘土,面上依旧挂着浅淡而古怪的笑容。他直视着卫珣,目光空洞,似乎,正透过他眺向不知名的远方。忽然,他说话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飘渺。
“……卫珣,我曾经,真心喜欢过你。”
卫珣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眸光明明灭灭。桑青的话,听起来是在向某些……莫可名状的东西告别,而那些,卫珣有预感,一逝去,怕是就再难挽回了。
唯今,卫珣能做的,只是淡淡的一句回应。
“我明白。”
桑青幅度极小地展了一下唇,笑容消失的速度堪比昙花一现。他不向卫珣告退,径自转身,将要跨出连接别院的月亮门时,又蓦地停住脚步。
“小心……你身边的人。”
平静地丢下这句话,桑青终于不再迟疑,大步迈过月亮门,少时,便从卫珣的视野里消失了。
卫珣始终目送着桑青,直到对方离开,他还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凝望着桑青离去的方向。轻轻嚅动嘴唇,卫珣低喃着,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那个已经不在这里的人听。
“原谅我,青,我真的……帮不了你……”
桑青出府,面对桑瑞急切的询问,他却是什么也没说,回到家也是一言不发。相对于全府上下的焦灼不安,桑青显得异常安静,然而,他的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刺骨的绝望,几乎令旁人不敢近身。
桑青的异常令母亲与下人们忧疑不已,他们不知道桑青怎么变成了这样,然而,他们也从桑青的表现中,隐隐嗅到了不祥的气味。果然,没过两天,灾难,这朵盘旋于桑家人头顶久久不散的乌云,终于化作暴风雨降落了下来。
刑部终于有了动静,但却是灭顶一般的噩耗——包括桑文良在内的数名涉案官员,经过提审,已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故被判处死罪,不日行刑。
吴氏接到这个消息,两眼一翻,一声不响地昏死过去,府中的老仆家丁无不落泪,丫头们哭作一团。桑瑞边抹眼泪边追问桑青:
“少爷,难道……老爷真的……没救了吗?”
第三十五回
桑青昂首,直勾勾地望着天际的卷云,目光好似两汪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他迟钝地摇了摇头。
桑瑞见了,抑制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老爷根本没犯法,为什么要被……难道真的没天理了吗?”
桑青心神恍惚,只是不住地摇头。
父亲快要蒙难,儿子却束手无策。
明明是子虚乌有的罪名,那昏聩的皇帝却一意孤行,以此来轻易乱断人的死生。
原来,自己的骄傲,自己坚持的正义,在权力面前,只是这么廉价的东西;而自己,也不过是个空有满腹踌躇却半点真才实干也无的可怜虫……而已。
爹,原谅我,原谅儿子……儿子救不了你……救不了……
“少爷?少爷您怎么啦?”桑瑞惊恐地目睹桑青疯狂地摇头,眼泪无声却不断地从眼眶里流出,而那双眼眸中,是全然的空白。
桑青的身子在桑瑞怀中渐渐软了下来。身体一坠,他失去了意识。
三天之后,前御史中丞桑文良等六名带罪的前朝臣,在刑场被枭首示众。桑文良的家眷亦遭株连,被判罚流放至西北边疆充军,原属桑家的宅院则被充公,为彰皇恩,桑氏祠堂准予保留。
桑文良是有罪之人,未得布设灵堂的资格,桑家人只将桑文良的尸首入土,把他的灵位移入祠堂。仆从和家人们也各自得到夫人分发的盘缠后被遣散了,桑家母子三人上路时,身边只有坚持留下来的宋伯和桑瑞跟从。
深秋的清晨,寒风凛冽。欲至西北换防的官兵押送着一队流放的犯人,离开京城临渊,往西北方向行进。犯人们都用手铐脚镣锁了手脚,排着队,潦倒地走着。在这其中,便有桑家五人的身影。
吴氏刚刚遭受了丧夫之痛的打击,身体衰弱,精神也有些恍惚,行动起来步履蹒跚,需要宋伯和桑瑞分别在两边护着前进;桑青带着妹妹走在三人前面,他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只是绷着一口气支撑着走。
心已经冰封了,身体的疲乏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屏山西巅,视野开阔,从这里向下俯瞰,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只向西北行进的队伍。虽然犯人们实际是在急行军,但从山上看下去,队伍移动的速度相当缓慢。
卫珣立在山头已经许久,他静静地向下望着,始终没有改变姿态,身上的雪色披风在山风吹拂下猎猎摇曳。身后几丈远,站着面显犹豫的锦城。有心开口唤主人,却又不愿打扰他。
风好似越来越强,锦城按捺不住了,上前劝道:
“王爷,山上风大,您身子要紧,咱们还是下山吧!”
卫珣一动,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本王交待的事办得如何?”
“回王爷,”锦城拱手,“已布置妥当了。三名侍卫已经出发,按您的吩咐跟在这队人之后三里以外。他们会伺机行事,请王爷宽心。”
“是么?”卫珣淡淡地应了一句,而后似不经意地随口问,“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