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了。天空中乌云掩月,北风卷着雪粒,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帐子。
桑瑞不轻不重地为桑青揉捏着膝盖,问道:
“少爷,膝盖还疼么?这样揉一揉可好些了?”
桑青笑着宽慰他,“已经不痛了,你别为我忙了,歇会儿吧。”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嗯。”桑瑞应了一声,十分自然地靠在桑青的肩头——帐中空间太小,即使睡觉也不能躺下,桑青和桑瑞只能依靠着彼此的肩膀坐着休憩,况且,经过了这一路的患难与共,什么身份尊卑的念头已经彻底被两人抛却了。
肩上的重量渐增,同时,桑青也听见桑瑞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显然,桑瑞已睡着了。桑青淡淡苦笑,暗叹自己当真不如桑瑞。时下的状况虽然不可用“舒适”二字形容,但终归比长途跋涉、沿途露宿要好很多,然而,桑青却了无睡意。他轻缓地活动着因为蜷缩而更加疼痛的双腿。
帐中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桑青一人醒着。浅浅地叹了口气,桑青决定尝试入睡。他合上双眼,半梦半醒地假寐。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传来了边关的号角声,那苍凉悲远的声音,令桑青睁开了眼睛。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桑青不愿承认这号声令他想起了什么——在因那声响而醒来的一瞬间,最先闯入他记忆中的,居然是卫珣的笛声。
越是不想回忆,脑海中的片断越是变得清晰。桑请记得,当初在卫珣的王府别院中,某日,自己曾听他吹奏过十分特别的一曲,那一曲骨气奇高,意兴遄飞,令原本以为只会吟风弄月的卫珣在桑青心目中的形象有所改观,他甚至……情不自禁和乐剑舞起来……
霍然攥紧了双拳,半晌,桑青又苦涩地笑着,松开了双手。
为什么……自己还会想起过去,想起他呢?离开京城数月,脑中明明一时一刻也未尝出现那人的身影,现在,却又为何……?
他残忍的嘲弄还历历在目,他断然的拒绝也犹在耳边。从家中发生剧变、自己沦落为阶下囚而被迫远行之日开始,一切便结束了。曾经的心意,也已直截了当地传送了出去,桑青以为,系在自己心上的他,已经彻底被自己抹杀干净了——
到此刻,发现自己的心仍旧疼痛着为止,他一直这样相信着。
第四十一回
尚未破晓,催人起床的号令便响彻营地。桑青和桑瑞钻出帐篷,舒展着酸痛的肢体。
来到附近的溪边,捧起冰冷的溪水抹了把脸,就着冷水吃了几口干粮,监管劳役犯的士卒便粗声叫骂着催促他们集合。
犯人们被分成若干小队,桑青和桑瑞分在了同一队,主要任务是用手推车为防御工事运送沙土。这个工作相较于搬运沉重的木料以及筑造之类的体力活要轻松些,想必兵士认为他们年纪尚小,干不了太粗重的活儿。
当然,“轻松”只是相对而言。装满沙土的木制推车推起来绝非轻而易举,桑瑞本就做惯了体力活,而桑青因为习过武,臂力还好,故此他二人并不感到特别吃力;;但同一队的其他人就逊色得多。分到这一组的大多是少年,每个人都奋力地推着,但推车前进的速度却很慢。
“你们在干什么?再慢吞吞的,仔细挨鞭子!“
监工的兵士举着鞭子,凶神恶煞地叫嚣。没有人敢回嘴,只得闷声不响地继续咬牙拼命。
桑青送完一趟,推着空车往回返时,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正汗流浃背地推着满满一车沙土,一寸一寸向前挪着。那孩子看上去比桑青小些,推起车子来实在力不从心。桑青见了,心生恻隐,上前提出要与他交换推车。此景恰巧被来回巡视的监工撞见了。
“自己的活儿还没干完,还敢逞能帮别人?”
他一边斥骂,一边上去要给桑青一鞭子,桑青眼明手快,一把握住迎头降下的鞭子,瞪视着对方的目光锋锐似刃,刺得监工一时竟未敢正视。
“你小子,那是什么眼神?”监工气急败坏,但与桑青的气势相形之下,显得有些发虚。
桑青一发力,挥开鞭子,淡淡地答了句,“只是想提醒你,不要欺人太甚,小心遭天谴。”
“你……”监工不料桑青居然敢顶撞自己,登时瞠目结舌。桑青不再理睬他,径自推起调换的推车,往前方推去。那监工气得面无人色,想要揪住他教训却刚好被上司叫走,只能恨恨地冲着桑青的背影啐了一口。
入夜,又下起雪来,风雪令本就昏暗的环境更加无法视物。监工的士卒们不得不让劳役的队伍提前收工。
桑青迈着虚浮的脚步回到驻地。他没去算自己一天下来总共推了多少趟推车,只是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像是拆下来一般地疼。
强撑着走回帐篷。远远地,桑青望见先自己一步回来的桑瑞顶着风雪,正站在帐篷外面等自己。桑青霎时心中一热,腿上似乎平添了力量。
“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站着?”桑青怪道。
“不打紧,反正里面和外面一样冷。”桑瑞笑嘻嘻地回答,同时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树下。
桑青顺着桑瑞的指示望去,见那里有一堆篝火的余烬,还在不时闪烁着通红的火星。
桑瑞引着桑青过去,用树枝拨开灰烬,露出两个冒着热气的甘薯。那甘薯烤得很香,诱人饥肠。
“这是……?”桑青狐疑地看着桑瑞。桑瑞神秘兮兮地给他讲述:
不久之前,一个瘦小的男孩跑过来,往桑瑞手里塞了两个甘薯,转头就跑;桑瑞追上去问怎么回事,男孩却红了脸蛋,支支吾吾地说,跟桑瑞在一起的哥哥今天帮了自己,这是谢礼。
帮?桑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今天自己帮助推车的孩子了。可是桑青自问并不认识他,他是如何认得出桑青的呢?
桑瑞听了他的疑问,笑吟吟地回答:
“我也觉得好奇,便问了那个孩子。他说,那位帮他的哥哥制服过一匹疯马,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你的。当时我就在你身边,所以他对我也有印象。”
“原来是这样……”桑青恍悟,想起什么,又埋怨道,“帮助弱小是应该的,你怎的当真收了人家的东西?”
桑瑞不以为然,“东西是给少爷您的,我只是转交,没有权利代您谢绝;再说,那孩子是感念您的恩惠,不收的话,人家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桑青无奈地斜了桑瑞一眼,烤都烤熟了,说别的还有什么用?
“算了,这是人家的心意,我们只能领受了。”
两人一人一个分吃了。香甜的甘薯下了肚,全身都热乎乎的。
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桑青特别留心昨天的孩子,推完一趟之后,见那孩子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便又毫不在意监工昨天的警告,跑过去帮他。
桑青为昨晚的甘薯向孩子道了谢。那孩子似乎甚为腼腆,说不到几句话脸便红了。桑青对他颇有好感,便同他攀谈。对话中桑青得知,男孩名叫海儿,只有十岁。海儿的父母家境潦倒而冒险出外贩私盐,结果事发被抓,问成死罪;海儿受到株连,被判流放。
桑青听了,不禁黯然神伤。他自己虽然不幸,犹不及海儿;而他虽然算得上坚韧,却也同样比不过海儿。
海儿见桑青无语,知道他是替自己难过,连忙抹了抹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露出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骑在马上的样子真威风,挡那个士兵鞭子的时候也是。你以后也教我功夫,好不好?”
桑青一怔,半晌,缓缓漾起微笑。
“好。”
第四十二回
从此, 几乎每天收工以后,海儿都会同桑青、桑瑞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便围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有说有笑地啃干粮。休息够了,海儿便会缠着桑青教他几招。每到这个时候,桑青便打心里感到欣悦,阴霾了太久的内心,似乎终于要放晴了。日子虽然依旧艰苦,但却渐渐有了活着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之后,某日,天上飘着细雪。下工后,海儿没有出现。桑青以为是天气不好,那孩子不愿过来,便没有太在意;然而,第二天上工时,队伍中却没有海儿的身影。
桑青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甫一收工,他便和桑瑞急不可耐地跑到海儿所住的帐篷打听。帐篷中的其他人都默然地表示从昨晚就没看到他,但却没有一个人担忧,更别提去附近找了。
桑青什么都没说,同桑瑞一起在帐篷周围寻找起来,结果却一无所获;两人于是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营地,从日暮到夜半,他们躲避着巡夜的士卒,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幸好,今夜的天空十分配合,天清月明,视野尚可。
天将明时,桑瑞终于在距营地约半里外的树丛中发现了什么。待辨认清楚,桑瑞倒抽了一口凉气,跳将起来。
“……少爷……!”
在不远处寻找的桑青听见唤声,忙向桑瑞这边靠过来。“找到了吗?海儿他怎么……”
当看到令桑瑞脸色惨白的景象之后,桑青的话音戛然而止。
地上,静静地躺着海儿。他的身体已经被雪覆盖,只依稀看得清面容。桑青缓缓俯下身,拂去孩子脸上身上的雪。
海儿的身体冰冷僵硬,看来,已气绝很久了。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灰白的肌肤上遍布着可怖的青紫淤痕。那些大块的痕迹,许是由于血流不畅凝成的;而那些密布的小斑点……
桑青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桑青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来到海儿的下身。海儿的双腿不自然地向两边分开,大概是由于冻僵了,才一直保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孩子的大腿根部,留有一片已经冻结的褐色血迹。
桑青呆怔地注视着海儿,脑中嗡嗡作响,海儿凝固在脸上的痛苦表情不断在他眼前放大、回旋。桑青的双膝止不住地发软,险些倒在海儿尸身上,幸好他及时扶住身旁的一棵树,才没有摔倒。
是谁?居然对这样一个孩子……
桑瑞见桑青脸上血色全无,心中忧惧,刚要出言劝解,眼角突然瞥到了什么,失声叫道:
“少爷你看,海儿手里有东西!”
桑青如梦方醒,他垂下视线,果然发现,海儿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桑青费力地从海儿已僵硬的手中拽出那物,就着月亮细细观察。
那是一块铜片,是从士兵身上的甲衣脱落的。
桑青怔怔地盯了那块皮子半晌,猛然,他将五指抠进地里,抓了一把雪,狠狠捏碎。
静默了一会儿,桑青和桑瑞动手,在更远的一小片树林的地面上刨了一个坑,将海儿的尸身包裹之后埋在了那里。他们从附近找来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大石,压在海儿的墓穴前,充作墓碑。
树林边上星星点点开着些许不知名的野花,有粉白的,有深红的,竭力为这个萧索肃杀的严冬装点一丝丝绚烂。
桑青摘了几朵小花,插在海儿的坟前,为这个苦命的孩子献上最后一点无名的纪念。
借着残夜的掩护,他们悄无声息地摸回了营帐。桑青并不进入帐子,而是漠然地坐在帐前的雪地上,直到拂晓。桑瑞坐在一旁,无言地陪着他。余光偷瞄着桑青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容,桑瑞无法不忧心忡忡,他清楚桑青此刻的心绪,因而他十分害怕,害怕桑青刚刚开始解冻的心湖因海儿的死而再度冰封。
除此之外,他也担心,至情至性的桑青会因为某个不知名士兵的行径而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怕桑青惹祸上身。不过,桑瑞的这一忧虑并未成现实,桑青什么异常的反应也没有,此后每天仍是照常上工,照常干活。
只是,他不再露出笑容,也极少开口说话,就连桑瑞唤他,他都不怎么回应。
桑瑞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桑青的神情越来越呆空洞,行动举止也格外机械,简直像是成了一个木人。
桑瑞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在已经不知多少天没听到桑青的声音之后,桑瑞终于忍无可忍,他双手大力钳住桑青的肩膀,直到看见他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桑瑞才稍稍放松力道。
“少爷!”桑瑞鼓足气力大声叫道,像是要把沉睡中的人喊醒,“少爷,你振作一点!我知道,你心里痛、心里恨,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你还要活下去!你这种样子,海儿看了也一定会难过,你只有好好活着,才是对海儿的慰藉!”
“你是那孩子的理想,是他的希望啊,少爷!他所无法改变的残酷的命运,他所看不到的未来,一定希望寄托给你的……”
所以,少爷,桑青缥缈的神志中不断地渗入桑瑞饮泣的话语,好起来吧,那孩子生前已经那么痛苦了,不要让他到了地下,还因为你的痛苦而痛苦……
桑青毫无意识地怔望着流泪的桑瑞,眼前由混沌一片变得清晰,而后又混沌起来。不期然,耳畔响起不久之前那个令自己感到温暖的稚嫩嗓音:
「……哥哥,你以后也教我功夫,好不好?」
……好不好?……
唇边尝到了又咸又苦的滋味。桑青朦胧地吐出一声“好”,倏地醒悟了什么,不自觉落下的泪便如潮涌一般,不停地从脸上滑落。他抬起被泪水模糊的双眸,迷蒙的视线投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官兵们的营帐。那牢固暖和的帐子在桑青眼中扭曲,变形,成了一个聚满魑魅魍魉的魔窟。
顺势,他的目光又滑向远方那不断生长的防御工事,嘴角不觉一歪,下意识地泄出一丝嗤笑。
有这样一群魑魅魍魉在,再加上这滋长妖魔鬼怪的土地,那东西就算再长再高,又有何用?不过徒然吞吃着无数人的血肉和精气罢了。
这一刻,桑青突然朦胧地萌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这样的王朝,或许毁灭会更好……?
这想法令他全身发冷。
第四十三回
窗外北风呼啸白雪纷飞,与之相反,屋中却满是难耐的情热。
卫珣以为自己可以忍住呻吟,结果失败了。他叫哑了嗓子,因为疼痛难受,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滚滚流下。还没盼到折磨结束,他便昏厥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卫珧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
“珣儿,你没事吧?”卫珧口中说着关心的话,脸上却似笑非笑,“朕这些日子政务繁忙,没得空来你这里,心里想念得紧,故而做得强硬了些,你可不要怪朕啊。”
卫珣并不搭话,心中却浮起一丝冷笑。政务?是啊,倘若后宫新添的那十几个秀女算政务的话。
见卫珣没反应,卫珧又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笑了笑,“对了,那姓桑的贼臣之后流放已有四个月之久了吧?你现在连见他一面都不得,心里是不是埋怨朕?”
卫珣干脆闭了眼,权当没听见。卫珧自觉无趣,站起身,推门离开。
房外的廊角上,锦城一人候着,见卫珧出来,他倒身施礼。卫珧目光一敛,对锦城吩咐,“你过来。”
二人来到院中。卫珧环视四下无人,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由里面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他把丹药递给锦城。
“这些日子你表现得不错,这是奖赏。只要你以后都好好干,朕迟早会把最终的解药给你的。”
锦城并不多言,只是道了声“谢皇上”,伸手接过药。
“朕走了,小心看好王爷。”卫珧丢下这句话,只身离开王府,片刻,以惯例等在王府门外的太监尖声唱道:
“起驾回宫——”
锦城低下头,死死盯着掌心的那粒丹药,仿佛要把它瞪穿一个洞。终究,他闭上双眼,将丹药丢入口中,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