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又进入主宅中,卫珣正在唤他,嘶哑的声音令锦城心中揪痛。
“王爷,小的在这里。”
“去给我取水来,”卫珣口气如常,“本王要沐浴。”
“是。”锦城领命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他引人带着盛满热水的浴桶和澡豆回到宅内,将它们搁在卫珣房门口。卫珣打开门,锦城替他把东西抬进房里,而后退出门等候。
不多时,卫珣沐浴更衣完毕,离开房间。他眉宇间并无异样神情,嘴唇却犹显苍白,走路的姿势也有些不自然。
卫珣的痛楚,锦城感同身受。若不是他深知当今皇上是怎样地丧心病狂,他一定不理解,王爷为何甘受那衣冠禽兽的凌辱,而不索性孤注一掷地试图逃离——一个将挚爱他的人作为利用的道具献给父亲、又将亲骨肉当作玩具玩弄践踏的人,倘若发现捏在掌心的人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便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直至对方丧失挣扎的意志。
更何况,卫珣自始至终都是皇帝的一块心病。卫珣毕竟流着皇帝的血,父子天性的敏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几乎,打从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一来到世上,卫珧就打心里忌惮他,他惧怕卫珣的身世曝光,更担忧他以后会具备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才智和能力。因而,从卫珣尚小的时候,卫珧便开始暗中监控他的一举一动,锦城来到卫珣身边的意义,也在于此。
只是,此后的观察结果似乎令卫珧越来越放心,卫珣如他所愿,成长为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纨!子弟,每日只知吟风弄月,对朝堂天下唯恐避之不及。他的辨察力并不若其父敏锐,对于身边的锦城好像丝毫未起疑;骨头也没有卫珧想象得硬,每次都乖乖躺在卫珧身下,任他予取予求……
然而,锦城心里却明白得很,如使卫珧真的这样看待卫珣,那他就实在太低估卫珣的聪慧和坚忍了。
与此同时,锦城也十分清楚,若是为了王爷好,自己也必须沈得住气才行。
“……锦城?”
锦城一个激灵,抬起头,见卫珣正皱眉望着自己。他定了定神,连忙应道,“王爷,小的在。”
卫珣并不多问,只是吩咐道:“给本王备马,本王要到烟岚居去。”
所谓的烟岚居,是卫珣在延庆王府之外的一处别居。一年前卫珣男的出游到城郊,来到临近屏山南麓的地方,那里林木蔚然,背倚秀峭的屏山,,更有甘冽的清泉。由于接近山岳,这一带常常飘浮着纤薄的云雾,在其笼罩之下的景致缥缈如仙境。
此处的美令卫珣流连忘返,便命人在这里用竹木配合四周的环境搭建了一所房屋。那房屋建得朴素玲珑,莹翠可爱,颇有些自然之趣。卫珣亲自为之题名“烟岚居”。
这烟岚居分为正厢两间房,正房是主人间,每年卫珣差不多都会到这里来住几日;厢房是下人住的地方,有仆佣长期住在这里,为卫珣打扫看管烟岚居。
两匹马拉着覆了云锦的马车辘辘地行进着,马蹄在雪地上印下一串串梅瓣。卫珣坐在车内铺着的厚厚毛毡上,挑开车帘,望着外面的落雪。
因为他身体不适,锦城便没有给他牵坐骑,而是让人套好了马车。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郊。
烟岚居四周的地面已经全白了,就连背后的屏山也是一片银白。树上积了大团的雪,枝上还倒悬着晶莹的冰花,粉妆素裹,煞是美丽。
卫珣下了马车,往烟岚居走去。他没进正房,径直走向本该是佣人住的厢房,推门进去。
房间中点着火盆,不大的屋里暖哄哄的。听到声音,屋里的三个人转头过来。一个老翁,一个中年妇女,外加一个小女孩。他们,却并非卫珣的下人。
将脱下的鹤氅交给锦城,卫珣来到妇人面前,见礼道:
“桑夫人。”
是了,那身着素服、发饰白花的妇人,正是桑文良的遗孀,桑青之母吴氏,而她身边的女童和老者,自然就是桑梓与宋伯。
第四十四回
吴氏作个万福,“见过王爷。”宋伯也连忙向卫珣施礼。吴氏行礼后,教女儿道:
“快向王爷万福。”
桑梓睁圆乌溜溜的大眼,并不动弹,只是好奇地盯着卫珣。
“你这丫头……”母亲呵斥,卫珣不以为意地劝阻她,“无妨。本王此来,只是探问。自那日将三位送到这里以后,本王再未得空前来,也不知桑夫人与令嫒三位在这里可好,住得可还习惯。”
“犯妇等三人一切都好,多谢王爷挂心。”吴氏向卫珣深施一礼,恳切地道,“我三人在流放途中患病,被丢弃等死,幸得王爷差人将我等救回王府,又治好病。王爷的大恩大德,犯妇没齿难忘。”
卫珣浅浅一笑,“桑夫人不必介怀。本王将夫人三人安置在此,伪饰为仆役,实属无奈之举——夫人与小姐倘若行踪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故而,还要请夫人见谅。”
吴氏摇头再拜,“王爷这样说,可折煞犯妇了。王爷的恩情,犯妇尚无以为报,怎可能还有怨言。”
卫珣轻轻吁了口气,“既然夫人一切安好,本王也就放心了。请您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人还在,凡事就有希望。”
说完,他浅鞠一躬,道声告辞,便由锦城扶着,转身欲去。
吴氏怔怔地望着卫珣的背影,心中浮出些许不可思议。并不仅仅因为卫珣出手救助了与他非亲非故的自己,还因为他给人的感觉——这个美丽得令女子也自惭形秽的孩子,明明年纪尚不及弱冠,举手投足和言语中却自有一股沉稳和英气在,令人感觉异常安心,情不自禁想要相信他。
这样的孩子,身上哪里有半点传闻中的小霸王和纨!子弟的影子?正是这一点,令吴氏感到十分困惑。
卫珣将要跨出屋门时,吴氏突然忆起一事,张口叫住卫珣。“……王爷,请问……”
卫珣停步,转过身来,“桑夫人尚有何事?”
吴氏欲言又止,终于开口,“敢问,青儿……王爷可有犬子的消息?”
卫珣脸上一黯,目光微微垂下,“对不起,桑夫人,本王尚无令郎的音讯。本王估计,令郎已经到达了西北边疆,但那里地域广阔,本王丢失了他的行踪,再寻找起来,恐怕……很难。”
吴氏说不出话,半晌,苦涩地笑笑。“即使如此,也莫可奈何,犯妇代犬子谢过王爷了。只是……”
“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卫珣道。
“虽然很失礼,但……有一事犯妇始终不明,王爷何以独独对犯妇一家如此费心?”
卫珣一怔,显是对吴氏的问题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其实,若是随口说个与桑青感情深厚之类的理由,还是勉强可以搪塞过去的,但卫珣说不出。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算作给吴氏的答复,而后不再迟疑,由锦城扶着离开。
外面,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马车碾压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卫珣不再看雪,而是缩在车角,呆呆地出神。
“为什么……如此费心?”下意识地,他口中喃喃自语着,“还不都是因为你,当初说过那样的话……”
「……我曾经,真心喜欢过你。」
持续了已有半个月的风雪天气终于偃旗息鼓,这一夜,天空难得地晴朗,寒星历历,闪耀着冷冽的光。
已是中夜,桑青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索性睁眼坐在黑暗中。他微微仰头,望着从帐篷的裂缝中漏进来的星光。
他讨厌星星。星星的出现,总会令他想起那番预言,以及,预言的人。
「……星星说,你会爱上我……」
心脏陡地一阵刺痛,桑青无力地闭上眼睛,半晌,重又睁开,依旧仰望起那点点光芒——他讨厌星星,没错,他讨厌,但是……能够彻夜陪伴自己,发出光芒照进这幽深的黑暗之中的,也只有这些星星啊……
转眼间,桑青已经在西北疆带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同桑瑞,同所有还活着的服役犯一样,忍饥受冻,每日不停地为修筑防御工事劳作着。
桑青粗粗算来,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三至四月,中原大地应当是春暖花开、莺歌燕舞的季节,而西北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到现在还是一片萧索的严冬景象。然而,在这个时节里,却发生了一场如同春雷一般惊心动魄的变故,变故的起因是,在这里驻守同时负责监管犯人的军队宣布,要将原本每日配发给每个犯人的口粮由二两降至一两。
军队对于犯人当然是不会给予任何解释说明,但理由只要稍加分析就可推知。整个冬天,西北疆一带绝大部分土地为冻土,无法垦荒种田;而全国各地大多饥馑,上缴朝廷的粮食比往年减少很多,朝廷自然拿不出更多的给养输送给军队。驻地的将帅意识到,倘若再不采取措施,军中便要断粮,故此,想出了这样的对策。
岂有此理!桑青咬牙,暗中攥拳,让犯人们每天累死累活地给他们干活,还要克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口粮,简直是欺人太甚!在这里的犯人,没有哪个为过大恶,甚至有不少都是受累的无辜者,却几时被当作人对待过?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存有这种想法的人,似乎不止桑青一人。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和尊严被践踏到极点的时候,犯人们终于震怒了,不再忍气吞声。
是夜,天上没有月亮。值夜的卫兵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便打着呵欠回营房睡觉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每个夜晚都一切正常,今夜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仿佛回应玩忽职守的士兵的侥幸心理一样,这一夜,偏偏就有事发生了。
第四十五回
夜半时分,位于整个营地东南方的主帅营突然起火。由于夜间西北风依然强劲,而兵营为了避风,设在下风向,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周边的几个屯兵营也被引燃了。
刚刚从酣梦中惊醒的将领们弄清怎么一回事后,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便拔腿奔出辕门,慌忙指挥同样被烟熏火燎的士卒们救火。犯人们也在士兵的呵斥下起身,但却都慢腾腾的——这场火是他们乐见的,为什么要扑灭?
桑青估摸是有人纵火,而且多半是犯人做的,心说真没想到,身边的人当中居然有这么有魄力的。大家佯装急迫,实则拖拖拉拉地到了附近的河边,河面结冰了,无法取水,只得一面奋力凿冰,一面将军中贮藏的饮用水拿出来灭火。
大火从中夜直烧到黎明。主帅营同大部分兵营烧成了灰,除犯人营帐外,只有三个营幸存。不少士卒来不及出逃,被困在大火中活活烧死或被烟呛死,早上看去,那场面简直像打了一场小型战役。
存放粮草等军需的地方也被烧毁了。不得已,将军只能先发送急报回朝,再派手下到几十里外的市镇购些粮食应急。
这场轰轰烈烈的火事令军中人心惶恐。主帅顾不得查明起火真相,一叠声催促将士和犯人们尽快将被火损毁的营帐修复好,防御工事的修筑因而也延宕了下来。
然而,还没等兵将们从失火的余悸中挣扎出来,更加意想不到的灾祸却在他们全然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骤然降临。
天刚蒙蒙亮,犯人们便在夹杂着咒骂的催促声中醒来,开始重建烧毁的军营。倏地,远处传来马蹄声——并非一两声,而是成千上万,将地面踏得震天响,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千军万马。
这边昭明的将领吃惊不小。西北守军与西北胡人相峙由来已久,渐渐生了懈怠之心,疏于侦查防范,再加上日前的火难,以至于如此众军来犯,事先竟半点动静也未觉察。
大军由远及近,营地中的每个人都目睹了他们的到来。桑青看得清楚,那些士兵个个头顶毡帽身披皮甲,人人胯下皆是一匹雄健的战马。
这装束……是胡人。现在西北各族除了瑟珞以外均国事衰微,而眼下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的大部队少说也有万余人,能够举如此兵力的胡族,非瑟珞莫属。
瑟珞人擅骑射,据说训练有素的骑兵可以在奔驰的马上准确地命中空中疾飞的云雀。此时,这些瑟珞士兵们各人手里都有一张弓。先头部队已经率先冲来,催马轻松一跃,就越过了那堵尚未完成的防御墙垣。他们纷纷搭弓引箭,无数明晃晃的箭头对准了营地的昭明兵。
昭明将领虽有一刹那呆怔,究竟还没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急忙纠集起部队,做苦力的犯人也一起被临时编派入部,准备迎战。然而,因为天色尚早,很多人是刚起身,衣甲装备没有穿戴齐整,不得已赤膊上阵。不少人明白此次凶多吉少,心中打定主意:即使活不成了,也要死得体面些。
一阵箭雨过后,双方相向火拼。昭明守军细数来有三万人,加上强制入伍的犯人,人数上较瑟珞略占优势;然而,照明守军自矜人马众多,军内风纪却疏于整治,军事操练也有所放松,因而开战之后,局势不言自明。
杀声,刀剑声,惨呼声。时闻锋锐刺入肉体发出闷响,白刃上立时溅满惨淡的血红;又见有人的头颅被对方飞剑斩下,滚落在地,却不肯瞑目……
整个战地烟火重重,到处都倒着双方人马的残骸断肢,地上染满了鲜血,汇成一条条腥气扑鼻的河流。
桑青也同其他犯人一样,被推上战场。他赤手空拳,只得从地上捡了一支死者的配剑当作武器。盲目地躲闪着来袭的士兵,却总有无法躲闪的时候,眼见一人近身袭来,桑青本能地挥剑削出——
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淋了桑青一身。他惶恐地望着被自己一剑当胸劈过的士兵,那刺目的猩红在他眼中放大,定格……
我……杀人了……
平生第一次夺走别人生命的恐惧席卷了桑青全身,他浑身颤栗起来,胸口不住地翻腾,恶心欲呕。
为什么杀人?桑青脑中昏昏噩噩。杀人是为了在作战中免于被杀,那自己又为什么作战……?
他们是被逼着走上战场的,倘若不战斗,同样会受到昭明军队的制裁,至少是奴役到死。
无论如何,这些犯人的结局只能是凄惨地死去,然而,这样却还不够,他们甚至连怎样结束都无法抉择,被迫与人拼命,成为统治者和王朝命运的牺牲品……!这些蝼蚁一般低微的人们,有谁在乎过,他们也是鲜活的生命?
一瞬间,桑青双眼血红,目眦欲裂,手中的剑再无半点犹豫,利落地砍倒一个敌人,又即刻迎向下一个,后来,干脆不分敌我,见人就杀。他仿佛化身为傀儡武士,受着某种不知名的魔障的操纵,欲在黑压压的兵潮中杀出一条血路,然而,打通一条路后,通向的会是哪里,赤红的视线却根本看不清楚。
浑身上下溅满了血,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厮杀了不知多久——可能是半日,也或许是百年。忽地,从渺远的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好似一道阳光,射入了桑青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
“……青哥儿……!”
桑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恢复了听觉。先前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凭着嗜血的本能斩杀着挡在眼前的人,但他却听到了那声呼唤。他只觉那声音分外熟悉,记不起是谁,但那声喊却将笼罩桑青的魔障驱散得片甲不留。
邪乱的心智终于回归清明,桑青的意识却渐渐混沌。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缓缓歪倒。
“少爷!”昏迷前,恍惚听到桑瑞的尖叫。他平安无事……桑青心中一定,无声地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