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桑瑞迟疑地来到榻边,见桑青只顾着怀里的人不理睬自己,他愕然,连声唤他,“少爷,我是桑瑞啊,你怎么了?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佟郁同样迷惑地凑上前,见桑青神色空茫,好似痴了;目光移向他怀中之人,佟郁不禁惊异,这不是将桑青的亲人托付给自己的那位王爷么?他这是怎么了?
他转头去看锦城,锦城满面凄色,强自一笑,将这两人的过往以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粗略地讲给几人听。
“什么?”桑瑞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指着桑青,“我家少爷他跟那位王爷是……那种关系?这、这怎么可能?”
佟郁对此倒不怎么惊讶。当初,卫珣那样为桑青设想,已经令他看出几分端倪。只是,实在没想到,结局竟会是如此惨剧……他长叹一口气,上前试图安慰桑青,然而,细细查看桑青怀中卫珣的脸,佟郁不由眉峰微蹙。片刻,他眉心一展,劈手去扯桑青环住卫珣的双臂。其余几人皆怔,宝生不解地问,“师父,你做什么?”
兀自心志迷离的桑青察觉到有人要抢怀里的人,本能地收紧双臂。佟郁见机,在他耳边大喝,“桑青,放手!这个人还活着!你想让他真的死掉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桑青却霍然抬头,似痴似傻地盯着佟郁的脸。知道自己的话进入了他心里,佟郁长舒了一口气,安抚地软下声音,“桑青,他没有死,把他交给我,我可以救他!”
桑青呆滞地低头去看怀中人,双肩神经质地细细颤抖起来,身体终于不再僵直。他松开了卫珣,失神地喃喃着本日的头一句话: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倏忽间,他潸然泪下,自己却半点儿也没意识到。
一个时辰之后,佟郁取下施在卫珣身上各个大穴的银针,用干净的汗巾拭去他唇边溢出的黑血。此前,他仔细查看了桑青怀里的卫珣的样子,心里就有几分蹊跷。卫珣的嘴唇乌紫,脸色青白得可怖,显然是中毒之相,可奇怪的是他印堂处却仅有淡淡的黑气凝聚——按理说人死之后气血不再运行,身上的毒汇聚在印堂,应有黑云密布的表象,而卫珣却并非如此;更不可思议的是,佟郁甚至看到卫珣嘴角有血迹,已经凝固但色泽却还鲜艳……由是,佟郁判定卫珣未死,这才急忙施救。
事实证明佟郁是正确的。起针后,他将卫珣静置,卫珣吐出了发黑的淤血,口鼻处缓缓有了一丝气息流动,而脉搏虽然微不可察且间歇很长,却实实在在跳动着。
“王爷……王爷他真的没死?我真不敢相信!”锦城骤然由悲转喜,激动得又哭又笑,“先生真是妙手回春,请受锦城一拜!”
“好说。”佟郁笑着制止他。虽然现在救了回来,但此前卫珣脉搏与呼吸皆停,确与死人无异,锦城不是大夫,看不出他还活着也是常情。
“他中的毒虽歹恶,但应是有什么原因压制了毒性,因而没有致命;此外,桑青此前为他输真气,护住他心脉不竭,才捡回他一条命。不过,”佟郁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已无性命之虞,但他毒入经络脏腑,不是三两日便能拔除的;而且,还需要用到很多这里找不到的药材……”
“那么,佟先生,哪里能找到这些药材?”
佟郁话音刚落,一动不动守在卫珣榻边的桑青突然说话。方才为卫珣施针中,桑青由丹田灌输给卫珣真气,为他续命。见他因真气损耗而脸色苍白,佟郁叫他去休息,他却固执地不肯离开。不过,便是如此,关于卫珣的话,桑青仍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桑青前后变化之突然令众人一怔。宝生不屑地撇撇嘴,“一开口就是问他情人,我们护送他亲人南下,大老远一路寻到这里,现在又医治那位王爷,他连声谢都不记得说!”
冷静下来,桑青被宝生说得有些尴尬。佟郁不以为意地一笑,又道,“很多药材得在南方找,而且,江南一带的气候比较适合调养身体。依我看,我们还是带他回同宁葛家村,方便养病,而且,你母亲他们也在那里,你很想念他们吧?”
桑青失神一晌,缓缓点头,眼眶不觉变得湿热起来。
本想留佟郁等人休息两天,但只一日,佟郁就说事不宜迟,催促桑青赶紧离开——现在两国间的气氛可谓一触即发,这是非之地,他可不愿久留。
桑青去面见大汗昌英,坦言卫珣没有死,但他与自己都不能继续留在瑟珞。出乎他意料的是,昌英闻言,并没有责难,只是略略一滞,而后极为淡漠地准许他们离开。
“罢了。对寡人来说,昭明特使,或说人质已死,至于死没死成,那于寡人无异。”
一句话,告知了桑青昭明的命运。他蓦然感到,自己来到瑟珞这半年,成了一文不值的傀儡戏。没容他暗自感伤,昌英向他摆手,“你走吧。替寡人转告他,他的第三个要求,寡人做不到;他若有心,就自己完成吧。”
桑青没有追问昌英口中的要求,无言地转身离开。不知是否幻觉,他似乎听到身后人用很轻的声音道了声“珍重”。
胸口莫名地酸痛。这一次,是真的与这片草原永诀了吧……
第一百一十三回
“他到底要何时才会醒?”
离开瑟珞已有半月,佟郁一行人乘着马车,进入了昭明地界,同行的还有伶俐的小白狐瞬雪。为了怕生事而尽量避人耳目,一路向东南方向赶。佟郁隔几日便给卫珣施针,尽量为他将体内的毒驱出。他估摸,卫珣不几日便会苏醒,桑青于是每天都在车厢中支起的简榻旁守着,紧盯着榻上人的动静,然而好些天过去,那人却仍昏迷未醒。
“我说不准,应该就这几天了。”佟郁回答,“他中毒颇深,而且无法全部清除,身体损伤亏耗不轻,所以,具体何时会醒也不好说。”
桑青微微颔首。这些日子,他时时为卫珣输真气,以保护他心脉,助佟郁祛毒,因而形容憔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却硬是不肯闭上歇息。佟郁无奈劝他,“都说了他没有性命之忧了,你就休息一下,让锦城他们看护就够了。否则他还没醒,你就先倒了!”
宝生闻言,从车外探头进来帮腔,“就是说啊,你要是倒下,师父要医治的病人就又多了一个,你安的什么心?”
这话起了些作用,桑青于是和衣在卫珣身边。他实在是疲倦至极,一倒头便睡熟了。朦胧中,他似乎感到手被轻轻抚摸着,睡意迷蒙的神志骤然有了一线清醒,桑青坐起身子,揉揉双眼,向身旁看去。
昏暗中,他仍看得到,挨着自己平躺的人正轻攥着自己的一只手,眸中微光闪烁。
“你醒了?”桑青犹有些迟疑,他又使劲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放开声音叫,“佟先生,他醒了!请快来看看他!”喊完之后桑青才惊觉,自己和卫珣此时并非在马车中,而似是到了客栈的房间里,什么时候被送到这里来的,他半点知觉也无……
趴在墙角的桌旁小憩的锦城惊醒,赶忙奔过去察看。见昏迷了半个多月的卫珣终于睁开了眼睛,锦城禁不住喜极而泣。
“王爷,您总算醒了!太好了……我,我这就去请佟先生过来!”
他急冲冲地跑出去,留下卫珣与桑青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然而,无声的目光交会,却胜过千言万语。
十指相扣,缓缓地握紧彼此。桑青终于确信,他与这个人的羁绊,注定是一生一世,直到有一方离世,才能解开。
卫珣苏醒,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佟郁为卫珣把了脉,欣慰地告知他已经彻底离开了死亡的悬崖,接下来只要清除余毒再慢慢调养,便无碍了。时光一推移,又走了半个月,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卫珣的身子也在一天天见好,可是他的精神状况却令人不免忧虑。相较于其他人的兴致勃勃,卫珣显得太过安静,有时甚至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的身子已不似先前那般虚弱,但马车暂停道旁打尖时,却从不见他下车同别人一道舒展筋骨。几乎不见日光地过了月余,,他的面色苍白得不健康,一双眸子迷晦不明,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锦城很担心,自家王爷眼下的状况简直就像回到了桑青同瑟珞公主成亲之前。想开口劝他却又明白自己说话不会奏效,便暗地里将自己的担忧说给桑青听。不过,桑青自然用不着他提醒。
傍晚在小客店投宿。那客店开在郊野,近旁临湖,颇有些水榭的韵味。正值盛夏,湖中开满各色的芙蓉花,时有游鱼戏于碧绿的莲叶之间,清波一圈圈荡漾开来。少女们棹着小舟,轻摇兰桨,在湖中采莲。水上飘荡着她们婉转的歌声,“……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卫珣手中握着在溯州买的青绢团扇,也不扇风,就那样呆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穿梭于夜色中的点点流萤。忽闻门上响动,他以为是锦城送晚膳来给自己,不料进来的却是桑青。桑青将拿来的小盅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飘出鸡汤的香气。
“这是请店家炖的。你身子虚,需要进补。”桑青招呼他,“快过来趁热喝了。”
卫珣怔望了他一刹,顺从地坐在桌旁,开始喝汤。桑青耐心地等他喝完,眼光一刻不离地定在他身上,直盯得卫珣无法忽视,抬起头困惑地往回望他,“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这是你醒来后,第一次主动问问题。”桑青淡淡地回了句不相干的话。卫珣微微垂头,“情形显而易见,只看便知发生了什么,我又何必要问。”
“你没有问题,我倒有一个。”桑青却道,“你是不是……埋怨我们不该救醒你?”
他看到卫珣闻言双肩一颤,目光游弋不定,便知自己说中了他的心。半晌,卫珣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
“昌英说,是你自己选择死亡的。”桑青斜睨他,依旧波澜不惊,“我猜他没有说假话。”
卫珣眸光明灭地望了桑青一刻,低下头,有些苦涩地笑着。“……不是我想死,是活着,实在太累了。我背叛了最信任我的人,无数人因我而死,我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他们要我血债血偿……你说,我该怎么活下去?……”
“……你说的,可是已故的崇平王卫璁?”
卫珣脸色一白,“你知道……?”
“你莫不是真把我桑青当傻瓜了?”桑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一开始我就奇怪,我作为逃犯再度被捕,皇上本要问我死罪,如何突然开释了我?崇平王与旗下叛军尚未出师却一夕之间尽数伏法,这也够令人匪夷所思;而不问世事的你会入瑟珞为质便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皇上那么疼你,怎么可能陷入凶险?……”
卫珣面上血色尽退,表情却越来越平静,后来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桑青望着他面上假面具一般的笑容,胸中陡然涌起层层怒浪。“初到瑟珞的时候你也常做被人索命的梦,那时我便有些起疑,到现在,我全明白了。”
他声调略高,却愈见冰冷,“你这个人,什么时候都只顾自己喜欢,自作主张。你要保护我,就用我亲人扣住我;你不想我死,就用崇平王等人的命换我性命……你做这些,从来不问我的意愿,也从不顾及我的感受,你难道没想到,你那么做,使我也背负了血债?我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生不如死?这些,你根本就不想!”
卫珣似乎受了震动,脸上的笑消失了,睫毛轻颤。桑青越说越激动,内心积压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昌英说,你主动协助他夺位,那是因为你背叛了卫璁的起义,所以想用另一种方法让昭明王国,对不对?”虽是问句,语气却全然是肯定的,“你觉得自己害人无数,无颜再活下去,做完这件事后便可无牵无挂地死……”
胸中气苦令桑青的喉头像是哽住了,他静默一晌,才能再次开口说话。“卫珣,你何其自私。你选择了一条最轻松的路,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我。你难道不知道,被留下来的那个才是最难熬的?你可曾为我考虑过半分?早知道如此,你当初何苦牺牲那么多人命救我?一死万事皆空,我也不必一个人留在世上,徒为烦恼所困!”
所以,从此之后,我绝不再做留下来的那个。
第一百一十四回
桑青发泄完这通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不理卫珣作何反应,转身径自出门。卫珣原地未动,愣愣地注视着桑青离去的背影,镇静的面具一点点剥落,露出一脸落寞与茫然。
原来,他什么都想明白了……也对,青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可是这样看来,不明白的人,反而是自己了。
自己真的太自以为是了么?一直以来,自己都在将自己的一厢情愿强加给青,而他,仅仅是在被动地承受么?……思及此,卫珣不由想要苦笑,嘴角却沉重得无法弯起。
如果青不需要,自己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夜阑人静。桑青睡不着,总觉得气闷不已。今夜月光皎皎,桑青索性披衣起身,想到外面走走。刚走出客店,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借着月色,桑青看到,附近的湖中立着一人,正缓缓向湖心走去,那人身上的白衣在深沉的夜色中飘荡,宛如一团飘渺的云雾,就要融于黑夜之中……
桑青的心遽然狂跳,想也没想地几个起落跃入湖中,抓住那人。对方清丽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惨白一片。虽是夏季,夜晚的湖水仍有些凉意沁骨,桑青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同时渐渐蔓延入骨的还有不可遏制的愤怒,桑青不由分说,扛起卫珣上岸,不计轻重地掼他在地上。
“你真的那么想死?看来,我早先跟你说的话根本是对牛弹琴!”桑青眼中的寒意堪比腊月飞霜,“好!你去死,我不拦你,但我也说过,我不会再做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话音落下,没容卫珣反应,桑青一腾身跳进湖里,身子往水里缩。卫珣回过神来,惊骇不已,连忙跟着跑进湖里,用力抓着桑青往水面上拖,“青,你干什么?快上来!”
桑青已经喝了好几口水,还在固执地进行自杀行为,边企图挣开卫珣边变了调地似乎,“我不要再一个人欲哭无泪了!干脆一了百了算了!我闭上眼之后,你要死要活随你,我什么也不干涉了!”
“青……”面对如此倔强的桑青,卫珣居然隐隐有些啼笑皆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执拗任性的桑青了……记忆突然闪回到最初的偶遇,同样的湖边,同样率性得可爱的桑青……
便如当初一样,清冷枯槁多时的心,瞬间怦然而动。宛如喟叹一般,卫珣轻声笑了,低低的话语飘荡在水面,似有回音:
“傻瓜,我才不是寻短见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这么短,我怎么舍得留下你先走……”
水下的人听见了,立时停止扑腾立出水面。被湖水呛得连咳数声,桑青终于得以用正常声调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