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在天圣帝的高压平剿下,各地的暴乱表面上有所收敛,但由于误了农时,全国的秋粮减产了至少三分之一,饥饿致死的人不断增长,人民的怨忿也从未停止过,昭明王朝陷入了空前的动荡不安之中。
无论地方上如何,始终固若金汤的京城临渊似乎也沾染上了恐慌的空气,大街上游荡的行人少了,沿路讨饭的外乡人却多了起来,酒肆茶坊之类的休闲场所生意也很萧条。
一辆华贵的马车沿着街道径往南行,后面还跟着一队全身甲胄的卫士,吸引了不少行人侧目。马车出了临渊,一直向南走。
挑起车帘的车厢中,卫珣以手支颐,望着车外。此时季节已入秋,官道两旁的草木青中已见枯黄。卫珣望着望着,唇边不由浮起一丝无奈的的笑。
在京城的时候,独自一人守在大宅子里,深居简出,记挂着某个不在身边的人,感觉日子过得出奇地慢,几乎像是停滞不动;除了王府,才发现物换星移,季节早已改替——时光原来一刻不停地飞逝着,并不曾为什么人或事停留。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与卫珣而言,日子的快慢并无分别,他却惘然若失。
——他,好像正是去年这个时候离开的吧……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了吗……
这次远行,卫珣的目的地是溯州,那里本是他的封属地,但卫珧却一直以他年幼为由将他扣在京中。如今,卫珣已近成人,卫珧不再有借口禁锢他,只得准他每年到治地去监巡一趟,行完冠礼之后便正式离京,进驻溯州。
常有衣衫褴褛的饥民拖儿带女,沿途乞讨着到外地求生;一路上,不时也会看到野地里、草丛中横着饿殍的尸首。卫珣缓缓颦眉,将帘子放下。
正逢此时,门帘向上掀起,锦城拱进车厢。他手上托着一个打开的食盒,里面盛满了食物。他把食盒奉到卫珣面前。
“王爷,已近晌午,离下一个驿站还有段路途,您先用些吧!”
卫珣凝睇着那精美的菜肴和点心,脸上显出些忧闷。他摇了摇头,“本王不饿,拿下去吧。”
锦城见卫珣面染异色,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忙道,“王爷,可是太累了?在便榻上躺下如何?是否要叫随行医者……”
话还没说完,两人便感到车子停下了,车外隐约传来凄厉的哭求声及卫士的怒骂声。卫珣皱眉,挑起帘子,叱问外面发生了何事。一个卫士回报:
“禀王爷,路有妇人拦车乞食,请王爷稍待,我等这便赶她离开。”
“等等!”卫珣将卫士喝止,作势要下车。锦城见状忙叫道:
“王爷,不可!万一是歹人相诈,意图加害王爷……”但见卫珣身子已探出车外,锦城无奈,只得放下食盒,转头去搀扶卫珣。
卫珣来到车前,望着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她身上的破衣烂衫已看不出颜色和样式,身体枯瘦,首如飞蓬;怀里揽着两个小孩,同他们母亲一般骨瘦如柴,因而头显得很大,腹部鼓胀得大大的。
耳中弥漫着那做母亲的嘶哑的哀求,卫珣望了那母子三人半晌,回头令锦城:
“把那个食盒拿来。”
锦城一怔,随后一言不发地回车上取来食盒。卫珣接过,弯下腰,将食盒放在那妇人手里。
那尘灰与泪痕满面的母亲脸上骤然绽出极致的喜悦,她并没有自己拿东西来吃,而是抓起两块点心,分别塞进两个孩子嘴里。片刻,似乎记起应当向施舍自己的好心人致谢,母亲拉着两个孩子,伏在地上重重地向卫珣磕了好几个头,这才恭敬地让开了道路。
马车重又向前行进。透过车窗,卫珣依旧看得到那被抛在身后的母子三人。似乎是为了节省口粮,母亲将盒子小心盖好,不再给孩子们吃,望着孩子的脸上满是宠溺而餍足的表情。
那张笑脸,还有初始时的哭泣和哀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却就此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象,刻在了卫珣内心深处。
“锦城。”
“是,王爷?”
“通令所有人快马加鞭,我们要尽快抵达溯州。”
又是一年秋风起……刺目的阳光中,桑青举头,眯起眼望着雁群排成一线,掠过蓝天向南方飞去。时间直如白驹过隙,此前有过不知多少悲苦和磨难,也有感到几乎熬不过去的时候,然而,一年的时间,却还是匆匆过去了……掐指算来,自己来到瑟珞,都快要满三个月了。
这几个月中,桑青主仆二人已经逐渐习惯草原上的生活。桑青客寄于瑟珞,无论昌英如何热情示好,他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人家给他的优待,后来,有一次去拜访乌穆苏耶时,偶然看到他在将中原的一些书典译成瑟珞文,其中有很多书是桑青从小便耳熟能详的。于是,桑青自告奋勇,请乌穆苏耶教他瑟珞语,以便帮助他的翻译整理工作。
从此,桑青便有了差事。每天都到乌穆苏耶帐中报到,向他学习瑟珞语;乌穆苏耶十分乐意,每次都备好奶茶相候。桑青的瑟珞语进步很快,不久就可以着手帮助乌穆苏耶译书了,两人在共事中俨然成了忘年交,空闲时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互通有无。
译书之余,桑青也不忘重拾自己的剑术。昌英知道他好剑,便赠他一柄宝剑,桑青日日用此剑练习,未曾有一日辍废。另一方面,他也不放松内功的修炼,内力也大有提升。
昌英还是依然如故,时不时地给桑青来个火热的爱的告白,却不再追问他的回应,用昌英的话来说,桑青可以不爱自己,但不能不让自己爱他。桑青对此直是啼笑皆非,无奈拗不过昌英的坚持,只好随他去;到后来,连桑瑞也见怪不怪了,无论昌英与他们同案而食时,对桑青说出多肉麻的话、做出多亲昵的举动,他都照吃不误,一点儿也没有喷饭的欲望。
仰望着南归的雁字,桑青的心头蓦然涌起惆怅。
来到瑟珞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在这里生活,自然会有些寄人篱下的伤怀,但桑青感到,并不是十分难熬。虽然他的体内流着昭明人的血,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不过桑青觉得,只要假以愿望和时日,自己无论生活在何处,都可以从容而安适。
第六十回
这……便是无根之人的可悲之处吧……桑青凄然苦笑。家,已经没了;国,外表光鲜,内里却破败丑陋得令人心寒……记忆中美丽温暖的故乡已不复存在,漂泊无依的自己,在此或在彼生活已没有区别,随便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足矣。
桑青向来是这么想的,来到草原之后,从没有一天想念过昭明,而此时,他却无端地想:这南归的秋雁,会不会有一日飞过昭明京畿的上空呢?飞过雾岚缭绕的屏山,飞过那稔熟却陌生的别院……
桑青陡地打了个寒战,方才那瞬间,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未容他细想,身后传来甜脆的轻唤:
“青哥哥。”
桑青一愣,转头看到娜伊手里捧着一个金洒花编成的小花环,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这公主娜伊年方十四,相较于仁珠的爽利泼辣,她反倒显出些草原女子身上不多见的温婉娴淑。那仁珠自第一次见面后,便因隐约的妒意而对桑青产生了成见,每当与桑青偶遇,她总是对桑青没有好颜色;知她的小姐脾气,桑青也从不与她计较。
娜伊与仁珠不同,十分向往中原文化,对于俊秀儒雅的桑青,她似乎格外钦慕,经常央求桑青给她讲中原的风土人情,甚至戏言干脆拜桑青为师,好好教授她一番中原文化。
“青哥哥,你在想什么?”娜伊来到桑青跟前,把手里的花环塞给他。桑青笑了笑,轻轻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旧事,不提也罢。”
娜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并排地在草地上坐下,忽地,娜伊不知记起了什么,小脸垮了下来。桑青注意到了,不禁奇道:
“娜伊公主,你怎么了?”
娜伊秀眉颦起,“……我兄长大概不日就会回草原来。”
“你兄长?”桑青诧异,他不知道,原来瑟珞大汗还有个儿子——常言说,虎父无犬子,索仑图吉勇猛剽悍威名在外,按理说他儿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可桑青连图吉的侄子昌英都有耳闻,他的嫡子却愣是没听说过,这倒奇了。
娜伊绷着脸点头,“其实,我是庶出,我兄长戈努才是父汗和王后的嫡皇子。他被父汗宠坏了,既霸道又自私,我和昌英哥从小就受他欺负……”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酸楚。“他没有一点儿兄长的样子,但昌英哥却很疼我。有时候我觉得,昌英哥才是我亲哥。”
“……原来如此。”桑青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又问,“你说你兄长‘回来’,那他现在何处?”
“是这样,父汗三年前派他去接管格尔沁东南部的孛尔呼旗,说是为了锻造他治理一方的能力,现在三年已满,他回来了。”娜伊回答,继而又忿忿补充道,“那孛尔呼水草丰美,繁荣安定,历届旗首已在那里打下了牢靠的基础,治理起来本就没有什么难处;父汗让兄长躲到那安乐窝里享福,却让昌英哥率兵冲锋陷阵,实在是太偏心了!亏他还曾在大伯和伯母墓前发誓要好好照顾昌英哥……”
墓前?桑青愕然地怔住,转头去望娜伊。娜伊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脸上现出些懊悔。
怪不得……自己在草原从未见过昌英的父母,昌英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却原来……“昌英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吗?”
桑青下意识地追问。娜伊迟疑一刹,黯然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在同我父汗比武之后……”
从娜伊口中,桑青得知,瑟珞国王位的传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所有王位继承人必须进行一场公平竞赛,获胜者才可以登上汗王宝座。
“……当年,大伯和父汗比赛,一直最被看好的大伯却惜败。据说,大伯此后一直忿忿不服,于是约了父亲雪峰再战。约定当夜,父亲在崖边站了一夜,却没等到大伯;天亮之后,父亲带人在王都与雪峰附近四处寻找,最后,在山崖之下发现了大伯的遗体……”
娜伊低下头,“当时我才四岁,这些事情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具体经过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大伯的死因到现在还是悬案,父亲一直没能查出真相。父亲因为大伯去世十分悲痛,几乎无心称汗;父亲继位后不久,伯母也郁郁而终,父亲便收养了不满八岁的昌英哥,跟我和兄长一起长大。”
桑青心中惊颤不已,原来……昌英竟遭遇过这等惨事……
尚为幼童之时便扑朔迷离地失去父母,不可能会有人会不悲恸疾痛吧?明明同自己有着相似的遭遇,但昌英……非但没有如自己一般情不自禁地宣泄伤痛,甚至,就连听自己说时,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同病相怜的感伤……
这不可能是他遗忘了……桑青无心追究昌英淡漠和掩饰下的心机,他只是不由地,为昌英心痛——他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才得以将这段创伤完美地掩盖起来……?
“王……少爷,还要买吗?”锦城发愁地望望身旁兴致勃勃欣赏着一幅卷轴的卫珣。来到溯州已有四天,锦城见天跟装扮成普通公子哥儿的卫珣出外游街逛巷,见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什么丝帛刺绣、手卷册页,每次出门,都免不了要装一马车的东西回府。
第六十一回
“为什么不买?”卫珣瞟了锦城一眼,仿佛奇怪的是他,手一扬示意,锦城只得向两眼放光的老板递上银子。
“这些东西……可是我游手好闲的证据呢。”卫珣似不经意地随口道,锦城听到了,心中不免一凛。
王爷他……
心满意足地正要出门,卫珣眼角的余光又瞥到了什么,立马又折返回来,从货架上拿起一物。锦城看清了,那是一柄团扇,青绢的扇面,上面饰有一幅水墨画,内容是采桑的图景。卫珣拿在手里,颠来倒去把玩了半天,最后连价都没问,直接扔了块碎银给老板,然后离开。
行人路见一个俊美青年如获至宝地捧着一柄女子青睐的团扇,都不免用异样的眼光侧目视之,只有锦城明白卫珣的心事,胸中五味杂陈。
青绢,采桑图,分明就是“桑青”……
与娜伊的谈话,桑青没有向包括桑瑞在内的任何人提,更不可能让昌英知道。他只是这样,将之深深封锁在心底。
娜伊果然没有说错,同桑青倾谈过后不过半月,她的兄长、图吉大汗的长子索仑戈努便率领从下回到了王都丹更。戈努回都后第二晚,大汗图吉令摆下八珍宴,为戈努接风,同时也为此次对战昭明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昌英等几位将领庆功。
八珍宴是瑟珞最高规格的宴席,只有有功之臣才有资格享用。依昌英的功绩,领受着赏赐自然当之无愧,但图吉却硬要等到戈努回来才赐宴,时刻不忘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儿子,足见其对儿子的偏爱。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因为娜伊曾说过的那番话,桑青不由地对此处特别在意,他不知道昌英会怎么看。
昌英请求桑青陪自己赴宴,桑青终究婉拒。夜间,桑瑞在旁铺展床铺,桑青则在矮几旁,点着兽油灯读一本瑟珞文的国史。
他读得两眼酸胀,又觉帐中有些憋闷,便掀帘出帐,到外面散步。
今夜月色如水洗过一般,清亮澄澈,穿过帐外几株胡杨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嶙峋的影子。桑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沁凉的空气,又尽数吐出,感觉胸中浑浊一吐而空,心中渐渐豁朗起来。桑青淡淡失笑。
那八珍宴,有一半是为了嘉奖瑟珞官兵击溃了昭明西北守军,夺取了昭明一部分土地而设下的。自己再怎么痛恨昭明朝廷,也不可能同瑟珞人一起,庆祝自己的国土沦陷……
也许……桑青的笑容渐渐变味,连浅浅的笑涡中仿佛也盛满苦涩,也许,已经背弃了故土的自己,没有资格保有这种冠冕堂皇的想法,然而,平心而论,桑青真的从没打算成为昭明敌对国的一分子。他不欲与瑟珞的权贵交缠,也不想参与瑟珞的事务,他只希望,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栖身之地,平静而与世无争地生活……
轻轻叹了口气。新鲜空气呼吸够了,桑青转身准备回帐,冷不防,有人自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桑青全无防备,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身,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
那是个陌生的瑟珞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却一身贵气,面上显出些精悍。桑青隐隐觉得,这人的长相有几分眼熟,但却不觉得自己曾见过他。
未等桑青开言问他是谁、有何贵干,那男子颇有意味地一笑,抢先道:
“听说,昌英那小子从边塞的前线带回来一个美男子,就是你吧?”
他话语中暗含的轻侮令桑青一愕,紧接着怒从心起,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反问道:
“敢问阁下是哪位?”
“你没否认,那这是真的罗?”自认为抓到了桑青反应中的破绽,男子开怀大笑,笑容中调戏的意味更浓,“昌英那家伙,福气不小啊。”
桑青没有耐心跟这个好似心智不正常的人耗下去。他转头欲甩开对方,回行帐去,手腕却被一把擒住。
桑青不料这个男人竟缠住自己不放,顿时又惊又怒,一发力,挣开了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