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了,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还未饮下,却被昌英厉声喝止。“且慢!”卫珣转脸,惘然地望向昌英。
“卫特使去国久矣,寡人当为特使准备一杯家乡的酒水,届时登上望乡台,才不会找不到故国的方向。”
卫珣一怔,不由忍俊不禁,“大汗为卫某设想如此周到,卫某到了泉下也会感念大汗的恩德。”
昌英没有多说什么,只招手让侍者过来,对他耳语几句。侍者匆匆离开,不一会儿又端着一杯酒回帐。这一次换来的是一杯白瓷盅盛的酒,酒水清冽醇香。卫珣接过,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喝下去之后,并没有感到异样,看起来并不是立即发作的毒。卫珣把脸转向昌英,果然听他解释道:
“离毒发还有三个时辰,你可以自行决定最后的时刻要在哪儿度过。”
卫珣又笑了。再次向昌英致谢后,他离开昌英的王帐。
最后的时刻……要去哪儿呢?虽然在哪里并没什么不同,不过至少想要死在一个安静优美点的地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答案,卫珣精神一振,就那里吧。
凭借残存的印象找到那个只追着小狐狸来过一次的绿洲,卫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忽然感到身体发软,似乎累得很。他进了那间小屋,躺在里面的一张木榻上。
时间……大概还剩一个时辰左右,要做什么呢?一切费心的事、疲累的事、龌龊的事、痛苦的事终于全部结束了,要说还有什么轻松的事可做,那就是回忆。
卫珣闭着眼,脑中历历划过关于桑青的点点滴滴。明澈的目光,愠恼的话语,痛楚的眼泪,还有那令他笑起来分外可爱的小酒窝……想着想着,卫珣竟不禁笑出声来。不起然,记忆中的声音浮现在脑海:
「……我曾经,真心喜欢过你……」
「……我要你,就算跟你浪迹天涯也没关系!」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心疼……」
不知不觉,眼底开始冒酸气,心跳变得沉重。卫珣微微摇头,笑谓自己,“不想了,临死前不该想难过的事……”他翻过身,又闭上双眼。
没想到,回忆也是件挺累的事……索性,就睡觉吧,带着回忆中所有的美好入睡,搞不好还能做个好梦呢……卫珣惬意地想着,不觉困倦真的渐渐涌上来,他安然地进入了梦乡。金色的阳光斜照进屋子,映在他挂着恬淡微笑的脸上。
听锦城说卫珣不见了,桑青并不以为意。锦城实在太紧张主人了,总是大惊小怪。“他那么大人了还会丢么?再说,他又不是初到草原,可能到哪里玩去了,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锦城愁眉紧锁,还想说什么,桑青已经走开。他需要静一静,想想瑟珞发生了巨变之后,自己该怎么办——虽然不情愿,可还得找机会跟卫珣商谈……
他垂首凝思,忽然,一个阴影挡在了身前,桑青抬起头,不禁一怔。“昌英……”意识到不妥,他立马改口,“大汗?”
索仑昌英望着他微笑,笑容中含着悲戚。“青哥儿,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眼中的我不会变……”
他眼中显而易见的伤痛令桑青目不忍视,他浅浅地偏开视线。静默一刻,他听到昌英又开口道,“青哥儿,你看着我。”
桑青怔怔地照办,他看到,昌英的面孔近在咫尺,乌黑的眼瞳中闪烁着深沉的光彩。“青,我最后向你求证,你真的……没有一点可能爱上我吗?”
如果你愿意尝试着爱我,他听到昌英说着,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向你发誓,我索仑昌英,会一生一世对你好,让你幸福。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我们一起经营未来,好不好?
昌英的目光,一如多年前第一次见他时那般率真,也如他第一次坦言喜欢自己时那样火热。那满溢着真诚与执着的承诺是那样令人安心,那样吸引人,然而……
许久许久,桑青注视着昌英,宛如已经过了漫长的一季。终究,他迎着昌英充满期冀的目光,徐徐摇了摇头。望着昌英霎时凝固的神情,桑青苦涩地一笑,歉疚、痛楚、坚毅,万种情绪交织于内。
“对不起,昌英,我辜负了你,但我不能欺骗你……我跟那个人,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痛苦躲过快乐,甚至还有怨恨,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唯一能对你说的就是,但愿来生,我最先遇见的是你,不是他……”
“……够了。”默然地聆听片刻,昌英微微垂首,背光中看不清容颜。
“你的决意,我明白了。”他抬起头,面上漾着一抹怪异的笑容,更有一丝令桑青陌生的邪恶,“那么,青哥儿,作为最后的安慰,我把那个让你怨恨却不能放手的人的隐情告诉你……”
最后……?桑青只得一瞬暗疑,便被昌英接下来曝出的内幕震惊到脑筋僵硬。“他主动请缨帮你夺位?所以才接近先汗父子?他……”
“他做这些有他自己的目的,并不是真心助我。”昌英摆手,“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剩下的……”他仰首望望天色,又浅浅邪笑道:
“时间差不多了,你如果能赶在他断气之前找到他,或许还能从他口中听到其他详情。”
桑青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冰水,猛地打了个寒颤。“你说什么?断气?”
顾不上对方如今的身份,他双手揪住昌英的衣襟,用颤抖到破碎的语调质问,“他怎么了?你……你把他怎了么?说啊!”
昌英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一黯,轻轻捉下桑青的手挥开。
“我没有逼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虽然自己是有意结果了他,可是,那杯酒确是他主动要求喝下的,在这一点上,昌英并没有说谎。
“倘若……你们的缘分真如你相信的那么深,你应该能找到他,跟他见上最后一面。”
桑青眸色深沉地凝睇昌英,目光明灭。半晌,他转身向行帐跑去,口中喊着,“锦城,快跟我来!”
望着他离去,昌英凄凉地笑了,呼吸进口中的气息又酸又苦。他轻轻眨眼,散去眼中聚拢的潮气。
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重话,可你根本没有觉察到……果然,无论我怎么对你,你的眼中还是只有他一人……不过,我也是一样,明知你不会接受,我依然……愿意为你付出……
这就是……情么?
第一百一十一回
桑青此时已然无法思考。虽然昌英没有告知卫珣的所在和具体情况,但一想到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死未卜……桑青感到自己的头快要爆掉了。一旁的而锦城尚不知情,看到桑青这副模样,不由骇然,“桑公子,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王爷他……”
桑青稍稍镇定,他望望锦城,刚要回答,余光猛然瞥见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他呼地站起来,扑过去把它按住。小家伙不满地叫起来。桑青满面异喜,“有瞬雪,就能找到他了!”
他们拿了件卫珣穿过的衣服给瞬雪嗅。被当成狗使唤似乎令小家伙极为不悦,但还是相当给面子地领着二人出发了。桑青和锦城跟在瞬雪后面,越过丹更,进入沙漠。当意料之外的目的地近在眼前时,桑青不禁错愕。
“他在这绿洲……?”
跳下马,桑青料那人必在小屋内,高喊着卫珣的名字冲进屋。看到卫珣的确在屋里,桑青心头一喜,瞬间又冷了下来——躺在榻上的卫珣并没被他的叫声唤醒。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唇角还残留着血痕。
桑青仿佛明白了怎么回事,又仿佛不明白。他怔怔地走到卫珣窗前,连连唤他的名字,伸手去拍他,却触到一片冰凉,掌下的身躯已有些微僵硬。
手下碰触到的凉意自指间扩散全身,令他整个人冻成了冰。一旁的锦城扑上来,慌乱地探卫珣的鼻息,又伸手按他的脉。确定主人已没有了气息和心跳,他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王爷……这是怎么了……?”锦城颤声叫着,骤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跳起身,紧抓住桑青双臂猛摇,“桑公子,王爷怎么会这样?你知道的吧?你告诉我!告诉我王爷他怎么会这样!告诉我……”
桑青茫然地望着嘶喊的锦城,半晌,一言不发地推开他,坐到榻边,将卫珣捞起来拥在怀里。他以掌抵住卫珣的背心,凝神聚气,真气通过掌心输送至卫珣体内。
他并非有意识为之,而是受脑中单纯却恍惚的念头驱使:身体这么凉,叫也叫不醒,一定是元气耗尽,只要给他输真气就……
然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怀中的人却依然双目紧闭,唇边淡淡的微笑也没有丝毫变化。
锦城强抑住悲痛。无论怎样,王爷已经……当务之急是为他料理身后事,其他的以后再说。然而抬起头,看清桑青的举动后,锦城不禁哑然,想唤他又怕致他分心受伤。然而,近半个时辰之后,锦城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桑公子,”他小心翼翼地劝阻,“桑公子,停手吧!没用的,王爷他……”
桑青仿若无闻,真气仍然不停。锦城见他面色渐渐现出青白,额上也渗出细密的冷汗,知他情况不好,情急之下,伸出两只在他腕上一掐,封住他会宗与内关两穴。真气被堵截,桑青瞪着锦城,模糊的目光中有一丝愠恨。
锦城的心被那眼光刺痛了,失去主人的悲哀与对这对恋人的痛惜令他完全失控,放声痛哭出来。
“桑公子,王爷已经……过身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您就让他……让他安心走吧……”
桑青呆滞地盯了锦城片刻,脸色同怀里的卫珣一样惨白。突然,他身子猛地一抽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桑青苏醒时,正躺在曾与卫珣、锦城同住过的行帐中,已是入夜时分。神志已基本恢复清明,桑青的记忆只到绿洲上见到的如血残阳为止。是锦城带自己回来的吗?那么……敏锐地听到帐外有挖土的声响,桑青心中仿佛遭到重重一锤,他霍地从榻上下地,冲出帐门。借着月光,桑青看到不远处的胡杨林中,一个人影在掘土,正是锦城。走到近前,他看到地上放着一具棺椁,里面的人蒙着脸,白衣皎若清辉。登时,热血涌上桑青头顶。
锦城认清来人,正要开口,却见桑青没看见自己一般,躬身抱起棺中卫珣的尸身就往回走,锦城急忙扔下工具追上桑青,忍着泪水苦苦相劝:
“桑公子,你清醒些吧,王爷已经不在了。就让小的送他入土吧。”
桑青置若罔闻,一路将卫珣抱回帐子,放在榻上,目不转睛地凝睇他。
锦城望着桑青木然却轻柔地为卫珣拭颊上沾到的灰尘,心如刀剜,压抑的悲恸霎时决堤。他扑通跪倒在桑青跟前,泣不成声地道,“桑公子,锦城求你了,让王爷安歇吧!王爷生前受了太多的罪——从没见过母亲,父亲又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桑公子,你能想象王爷受过怎样的折磨和委屈吗?你想让他死后都不得安生吗……”
他的话见了效。桑青缓缓地转过脸,浑浊的目光定在锦城身上。锦城回过神,担心桑青因此受到更大刺激,不由暗骂自己口无遮拦。还想着继续好言相劝,桑青却转回视线,将平躺的卫珣重又抱起,紧箍在怀里。这回任锦城如何苦口婆心地劝,桑青却死死抱住卫珣,怎么也不肯松手。锦城一筹莫展,颓然地滑坐在地上。桑青的心已受创颇深,锦城不忍他再受伤害,而且,虽然草草下葬很委屈王爷,可是时值炎夏,如果不尽快处理,王爷的遗体……伤痛与焦虑致使他心神涣散,呆坐许久,渐渐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锦城在连声催促中醒过神来。“快,快来摸摸,”桑青的声音因异样的兴奋变了调,“他的身子是暖的!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还活着!”
锦城心中本能地一颤,顾不得细想,抚了一下卫珣的脸,又摸摸他的脉,微微涨起的希望沈了下去。“……不是的,桑公子,”他口中发苦,艰难地道,“王爷的脉搏并没有恢复,身子也还僵硬。身体发暖大概是……一直被你抱着得关系……”
桑青仿佛完全听不进这话,自顾自扶起卫珣已见僵直的身体,掌心贴住他后背,为他输真气。
锦城望着桑青小心翼翼的动作,心头悲苦。他明白,起事桑青并不是不知道卫珣已死——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而也比任何人都抗拒去相信。然而,锦城的哀痛不比桑青少,他实在没有力气把桑青从自我封闭的世界中硬拉出来,只得暂且由他去。
不知几更天开始,外面起了风雨,室内静默无声。为卫珣输真气直至中宵的桑青支持不住,昏倒在榻上,怀里还紧抱着卫珣不放。锦城心中空荡荡的,真真是欲哭无泪,便伴着凄风苦雨直到雨霁天明
第一百一十二回
翌日,虽说雨止天晴,空气还是十分湿润,天气难得地清凉。一夜枯坐,锦城的心绪也沈淀下来。无论桑公子反应如何,今天说什么也要把王爷……这大热天的找不到冰块,就算想要保存遗体也没辙。锦城打定主意,瞅瞅取来清水正在给卫珣擦洗手面的桑青,无奈地张口欲叫,却猛地瞪大了双眼。
方才……好像无意中瞟到……王爷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锦城整个人都发抖了,急扑过去探卫珣的脉,探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把耳朵凑近他胸膛,想听到心脏的跳动……然而,一切都证明,他方才只是眼花而已。锦城失魂落魄地直起身子,看到桑青仍在细致地梳理卫珣的长发,对一切视若无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这个人会疯掉的……锦城痛心地想,正要强行制止桑青,忽闻帐外传进一道陌生而醇厚的声音:
“敢问,有一个叫桑青的人住在这里么?”
锦城一呆,挑起帘门,只见一个俊雅的男子立在帐外,两边各有一个人,一个是陌生的少年,另一个,怎么看怎么面善……锦城冥思片刻,突然灵光一现。“是你!”他指着眼熟的青年,“你是桑公子身边的人!”
此人正是桑瑞,另两人则是佟郁和宝生。经对方一提醒,桑瑞也忆起了锦城。“那么说,我家少爷真的在这里罗?”他兴奋地向佟郁道,“佟先生,我们打听到的地方果然没错,太好了!”
佟郁欣慰地笑笑,对锦城拱手道,“我等是桑青的故人,因为别后挂念,所以千里迢迢从昭明南方赶到瑟珞,一路探听着找到这里。敢问小兄弟,桑青他在里面吗?我们可方便与他见上一面?”
锦城求之不得,现在的桑青最需要有人在身边劝解安慰,他连连点头,“原来先生是桑公子的朋友,三位快请进!桑公子他确在这里,只是……”
只是?难道桑青有什么不妥?三人边进帐边狐疑,而当目睹了桑青的情况,几人都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