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官微言轻;明知,这不是他们能够开口的要求。
一头,是东晴关之危,粮草运不去,死的是他们该尽忠的君、是他们该护的兄弟;另一头,是让他们在乱世饥荒中活下来,被他们视为父亲的夏叔。
「两难……」陈固闭眼一叹,多年前似曾相识的情景忽现脑海,虽未曾亲见,却听过许多人描述,那抹剑舞翩翩白衣染血的身影。
「木头,你选哪边?」
听惯的声音,掀开陈固闭阖的眼帘,入眼的,是列丹弓已有决定的脸庞。摇头,就知道这个人永远只会选择一条路。为救东晴关,他潇洒扛下纵放重犯之罪,就像当年,他也曾为了救下老臣们,自堕清白。
推开门前三人踏入屋内,和列丹弓错肩而过时,陈固自负一笑,道:「只要是你想做的,我永远奉陪。」
陈固既与你齐名,又岂可不奉陪,为家国、为天下、为太平大梦——
一生,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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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具石磨,一名罪犯。
石磨喀喀转动的声音,夹杂铁链铿锵的碰撞声,推磨的人满头华发,白须长及胸口。那人低着头,一步一步绕着石磨走着,露在粗麻衣衫外的手脚乾枯粗糙,外形魁梧却瘦得见骨,难以想像他便是白术匪帮头子夏枯草。
这儿的牢头得到通知匆匆赶来,外衣上还沾着女人的水粉香,看来是从温柔乡里奔来,又惊又诧地要迎接两位大人驾临。
牢头姓王,圆脸麻子身材臃肿,说话时左边嘴角还不自觉地下扯,见陈、列二人突来乍到,不知自己管犯人的差哪儿出了岔子,惊动两位大人前来查看,紧张得舌头直打结。
「两两两、两位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的是哪儿做不对,还请大大大、大人,提提提、提点。」
陈固铁面无私的作风早在官场中出了名,冷眼轻轻一横,便把王牢头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直奔阎王殿。
「松绑,放人。」
王牢头俨然吓得不轻,连问都不敢问便喊人拿来钥匙开了锁,将犯人从石磨拖至陈固面前,讨好又示威地对着犯人的侧腰狠踹一脚,搓着手道:「大人,犯人带到。两位大人镇日辛劳,让小的给大人们摆桌水酒款待款待,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唉呀,还有吃的?」列丹弓眼睛一亮,笑得不怀好意:「以权私放人犯,牢头不问不拒,不知这般行为该当何罪?」
「大板五十,撤官。」
六个字犹如重锤狠狠砸下,王牢头吓得扑跪于地大声哭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知错,大人饶命。」
「为官者讲究依律依法,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
王牢头满头大汗磕头连连:「谢谢、谢谢大人。」
「但你白日狎妓旷职罢责,棍刑二十,罚俸半年。来人哪!拉下去。」
「大人……大人饶命啊……」
左右官差点头应声,架着王牢头的胳膊往外拖去,牢头哭嚎的声音被越拖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唉……」列丹弓扁嘴戳戳陈固的手臂,一脸委屈:「白吃的午餐飞了,可惜。」
陈固以掌包住在臂上乱戳的指头,正色道:「别怕,我会让夏枯草答应押粮。」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越是恐惧慌乱就越爱佯装没事的脾气吗?
陈固的目光,对上列丹弓的眼,后者心虚撇开视线,没好气地啧了声。
「啧,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真是讨厌。」
陈固没有反驳,迳自跨入房内,开口的声音依旧冷硬,对着列丹弓和卫家兄弟道:「你们全都在外面守着,我与他单独谈谈。」
「大人不可。」
卫洙卫枸两人连连摇头,夏枯草的功夫有多厉害他俩是明白的,即便这些年来被锁了手脚或许损了些功力,可要对付陈固这等不懂拳脚的文人,光凭力气就能将他制伏。
「放心吧!」列丹弓勾着门上铁环将门关起,手心抵着小猪小狗的背,把两兄弟推到屋外十步,摇头笑笑。「那个死木头还用不着咱们替他担心,他说了有办法说服夏枯草,就表示那办法一定能成。能主宰百官的人,可不一般哪!」
列丹弓招来看守的狱卒搬来张方桌子和四张长凳,又让拎着卫枸在附近买了几坛好酒几斤熟肉大蒜大葱。三个人、四张凳,和五只碗,从午后喝到深夜,又从深夜喝到午后,没酒没肉了就划拳,谁输的谁跑腿去买。有时大笑畅谈、有时则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喝空碗里的酒、静静地吃着包了葱蒜的熟肉。
两日两夜,方桌子旁的三人就像幅格格不入的画,突兀摆在满是狱卒与重犯罪人的地方。
起初,许多推着石磨的犯人趁着狱卒没留意时窃窃私语;后来,连负责监管的狱卒们也忍不住聚在一块谈着方桌旁的三人。
『这……这就是大将军吗?』
『那两人,都是列家军吗?』
『怎么地位不同的人,能在同张桌子上喝酒?说说笑笑地像自家人一样?』
『我杀人,如果不是那个地主太残苛也不会逼我拿刀杀死他,如果……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能是那张桌子旁边喝酒吃肉的一个?』
『我偷了许多东西,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果不偷不抢也能让家人过好日子,我也想加入列家军,想跟大将军说上几句话。』
想,在方桌子边有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有一小块角落也好。
想,站在那位英雄的身旁,即使自己做不成英雄人物。
希望,一开始总像是微弱的萤光,闪动着一点点的光亮。
有点怯懦、有点犹豫、有点踌躇、有点恐惧……
怯怯地试探,试试看再更亮一点的话会是如何。
只要不灭去那一开始微弱的萤光,只要不抹去希望,未来能汇集成多强多亮眼的光芒谁也无法预料。
渴望追随的眼神,一点又一点带着胆怯聚集在列丹弓的身上,背对而坐的人没有察觉,却让卫洙卫枸两人看见了。
谈笑间,兄弟俩对视而笑,被触动起他们也曾有过的经历。
当年,他们只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只是活一天过一天的小混混。没想过将来的事情,也不觉得未来对自己有何重要,只要下一餐还有得吃,只要还没饿死他们,管他的家国天下、管他的黎民百姓,都是些跟他们没丝毫屁关系事情。
却在大将军的一番话下,改变。
也许,他们还是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兵,可他们已定下主意,期许在将来能有一天,能让自己够资格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这是,他们的「希望」。
第65章
直至第三日卯时,陈固才从那间屋子走出,一会儿后,夏枯草也迈着虚弱的脚步走出。
东边升起的朝阳耀眼得让长年被禁锢屋内的夏枯草难以直视,他提起手臂遮去刺目的光线,倚仗手臂下的阴影仰望多年未见的蓝天。
夏枯草的声音沙哑如互相磨砥的石砾,刺耳难听,却又像磬石般坚定,「二十日后,军粮必达东晴关。」
屋外等了两日两夜的三人,举起各自的酒碗于半空相互撞击,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列丹弓将两只空碗一一斟满,端着两碗酒从长凳起身,走到夏枯草与陈固的面前。「二十日后,等你好消息。」
乾枯的手接过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陈固接下另一只碗,浓烈的酒气从鼻尖直窜脑门,让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却也是一个仰首喝空那碗烈酒。
军粮之急,刻不容缓。
夏枯草被带往天宁府上休息半日,隔日丑时,天宁府外早已备妥马匹粮食等待一同出发的卫洙卫枸二人,见夏枯草步出大门时已恢复不少往日神采,难掩激动翻下马背奔至夏枯草面前,双目含泪。
「夏叔……」
「夏叔……」
夏枯草凹陷的脸颊依旧,眸间却已没了昨日的颓丧,流动精锐之光。拍拍两兄弟的肩膀,多年未见的的孩子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大得像个汉子——足以顶天立地的汉子。
「娘儿们叙旧的话就甭说了。」
接着走到一匹黑的发亮的马儿旁,赞了声:「好马!」
卫枸眉毛一坍,隔着七八步的距离绕过那匹黑马,踩着马蹬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大将军的马,脾气坏得很,夏叔你可小心了。」
「哦?」夏枯草闻言挑眉,勾着疆绳也不踏蹬直接翻上马背。
背上一沉,黑马便疯狂蹬高后蹄,足足蹬了三十来下却怎么也甩不掉背上的重量。气得站定后腿人立而起,便在此时夏枯草用双臂狠狠箍住黑马的颈子,勒着它的喉管,一人一马将持半晌,马儿吸不了气终于放下前蹄。夏枯草也于同时收回双臂,用手遮住马儿的眼睛,俯身在它耳边低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夏枯草松手去握疆绳,口吹一声长哨,黑马像是与他约好似地发出一声嘶鸣。
这等驯马手腕看得两兄弟甚是佩服,没想到夏叔能驯服这匹臭脾气的马。
夏枯草一声大喝,「走!跟夏叔干一票大的!」
甩鞭策马,黑马如箭矢般射出。
「好!」卫枸也豪迈地吼了声,对着自家兄弟道:「哥你还傻在那做啥?别忘了大将军的规矩,跑输的得吃地瓜粥。」
也不等把话说完,两腿一夹马腹,火速追向前去。
「操,来阴的。」
卫洙急急上马挥鞭直追,马蹄声杂着磨牙声奔驰在初晓将明的夜色。
三人三马急奔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小镇。
夷东的大军,一日日逼近。
粮草——
刻、不、容、缓!
第66章
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小镇。
大雨不断,地上的黄泥被雨水泡得又烂又黏,为了不让粮草进水腐败,小镇上不仅官宅,连民家能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也全给押粮的官差占去摆放重要的粮草,四周临时架起的帐子,便是这些官差们夜里休息的地方。
夏枯草领着卫家两兄弟直奔栺实而去,沿途换马匹不换人,日夜兼程七日抵达栺实。该地早已接到从皇城发来的消息,从三天前便翘首盼望着他们到来。
三人方靠近地界,便见一人蓑衣蓑帽顶着滂沱大雨坐在写着「栺实」二字的界碑上。
「来的可是夏枯草夏先生,和两位卫家小兄弟?」那人两指夹着帽缘揭高几分,露出半张脸扬声询问马上三人。
夏枯草两眼微眯,没答话,却打量着前方那人。
卫洙见夏叔没打算答话,便下了马背走向那人,客气说道:「不知您是?」
露出半张脸的男人露齿一笑,道:「你猜猜。」
说完便折了截路旁树枝蹲在地上,在黄泥地上画了起来,卫洙心想正事重要,迟一刻便多一分危机,哪还有这等心情和陌生人玩猜谜?
回头对着卫枸一颔首,提腿便要跨过那人在地上画的图去与负责押送粮草的上官报告。没想到那画图的人却是一个横手,带叶树枝重重打向卫洙的小腿骨。
「疼疼疼疼——」
树枝条上带着韧性,抽在腿骨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像被鞭子抽地,热辣辣地让卫洙当场抱起被打着的左腿狂跳喊疼。
那人撤回树枝,在泥地上又添了几笔,接着站起身子用树枝指着夏枯草,问:「认得我是谁吗?」
卫洙卫枸看着地上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图案,勉强看出有一座山,山脚下弯弯曲曲的大概是河,河边有个大头人,大头人旁有条狗。两人把脑袋左偏右歪,却怎么也猜不着这道哑谜。
夏枯草见了这图,激动翻下马背直扑那人面前,提手挥去他顶上蓑帽,露出张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脸。
那人两颊削瘦眉骨突出,凹陷的眼窝里滚动着如枭隼般锋芒锐利的眸子,脸上疤痕满布,像是整张脸皮曾被人撕去,而后又一块块缝回原处,模样甚是吓人,就连大白天里见到这张脸,也叫人背脊发冷。
「你……你竟然真的活着……」
夏枯草嗓音剧颤双目含泪,张臂与那人互拥。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还活着。」
「大哥……你也还活着……」
双掌激动拍着夏枯草的背,男子凹陷的眼眶涌着泪水,滂沱大雨打在那人面庞,却打不去久别重逢的泪。
夏枯草松开臂膀,低头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洼,地上的图正被逐渐毁去。「如今,该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样虽仍骇人,却清楚看见那残破的脸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终于、终于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浓浓的北方腔,迥异于之前的京城腔调,显然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终于……是伏汕了吗?」夏枯草双手紧抓着伏汕的肩头,道。「如今的世道,能让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吗?」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个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没有说谎,白术的兄弟,果真还有人活着。」
「兄弟也没想到,大哥您竟也还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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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白术帮被官府围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杀、十七人发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脑与其八名舵主,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是何下场。是藏于深山荒漠人烟罕迹之地?或死于非命?没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贱户。
世袭的身分,贱籍之子亦是贱籍的世道,注定了他们这等人悲苦受尽欺凌的命运。终于,他逃离残虐的主人,犯下奴隶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了白术帮,也遇上了夏枯草。
于是,他成了白术帮的一员,做尽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恶事。只要有刀,只要用着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杀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个见谁都得磕头求饶的贱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样受苦的奴隶虐杀那可恶至极的恶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浊又腐败的世道。
他说,舔血过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该从人;他说,世间污浊发臭得叫人痛恶,却无清水能将其冲刷洗净,因此「汕」字无水。
于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识的他,从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没了人而汕字没了水。于是,伏汕不存,只有一个名叫犬山的强盗,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过起舔着刀尖血的日子。在这污秽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难道还做不成一条只求活命的狗吗?
白术帮被剿,他用刀杀出条血路一路南逃,但绘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贴满了各处,只要他一个没留意露了脸,认出来的人往官府那一报,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涌来。时日一久,体力再难支撑,若非胸膛积攒着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凄惨落魄地休止,才含着怨、怀着恨,撑着已撑到极限的肉体,逃下去。
最后,逃到皇城,逃到让这世道、让天下百姓痛苦,那个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横竖是死,索性干一票大的,若能宰了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脸上抹了几道,叫人难以一眼认出他本来样貌,在酒馆里混了个差事盼望着能耳闻些昏君离开皇宫的消息。却又怎会知道,君王若离开皇宫是多么浩大的阵仗,是上千上万军队和宫娥太监们随行伺候的阵仗,别说是区区一个毛贼,就连来了一整个军营的人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再说了,一个普通的酒馆,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商贾百姓,偶尔来几位当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会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晓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馆东家瞧出蹊翘,觉得手下这个自称是「大山」的人,只要一来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热络招呼,待在客人桌子边的时间也久得诡异。特别是那张脸,初看时只觉得处处疤痕煞是吓人,时间久了却觉得不像大山自个儿所说,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给划的,倒像被什么人用刀尖一刀刀划下。
疑心一起,东家暗自请来个画师假装客人,看清楚大山样貌而后画下。拿到画后,东家反锁房门展开画纸,拿出购来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匀,以笔蘸色,一笔笔消去画纸上黑笔勾勒的疤痕。半个时辰后,画纸上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脸——却也与衙门贴出缉拿凶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