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上——盗骊

“卿家心里一定奇怪，朕为何要问你这个？”皇上一双深渊似的眸子看着我，笑道。

我低头。

“龙将军推荐你做监军，我想你们一定是很熟悉的。”

“皇上，这于理不合。”我连忙拒绝。

“朕知道，江翰林做监军于理不合，可是龙将军坚持，朕亦找不出反驳他的话来，卿家于军事有独到之处，此去磨练一番，将来

必可成我朝栋梁。”

我惊讶地发现皇上对龙非邪近乎纵容，此事根本就已经决定好了，不容我反对，我只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对了，朕听说卿家住在龙老尚书府上？”

“是，臣的父亲与龙大人是旧交。”

“原来如此，你与龙非邪龙将军关系如何？”

“并不熟悉。”

“你觉得此人如何？”

“……纨绔子弟。”我微微咬牙道，现在说你坏话，最好不要让我去做监军了。

“哈哈哈，卿家说得好。”谁知皇上竟笑了起来。

“对了，卿家此去，凡是有关龙将军的，事无巨细，都要呈报给朕。”

我知道将领军权在握，皇帝没有不忧心的，不过看皇上和龙非邪不像是普通君臣关系。但是这和我也没关系，想到要去边关战场

，不禁悲从中来。

被告知明天就要出发，我直接从皇宫回了龙府。收拾了一下屋子，发现我除了书，也没什么东西好带去，就坐在窗边发呆。

“公子，外边人说你明天要去边关？”小乙把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我懒洋洋“嗯”了一声，拍拍小乙的肩膀，勉强笑道：“我等会儿去跟龙世伯说一声，让他帮你在京城找家书院读书。”

“公子不带我去？”小乙惊讶地看着我。

我低落道：“我一介书生，去边关前途渺茫，说不定就死在那里，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

小乙却笑了：“公子多虑了，边关就没有读书人了？我从小听我哥给我讲打仗的故事都很想亲眼看一看，公子你就带我去吧。”

“可是……”我为难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么好的景色，公子不想看吗？我可一直想呢。”

我看着兴高采烈的小乙，这才是符合他年纪的灿烂笑容，突然间心情也高昂起来，点点头道：“好。”

一路上我都和小乙坐在马车里，龙非邪没理我们，当然我也不想看见他，我已经打定主意，他让我当监军肯定没安好心，最好就

是别主动去招惹他。每天看看书，要不然就练练我那永远不长进的字，扎营的时候就出去走走，日子倒也悠闲。小乙就忙多了，

跟一群士兵打得火热，每天扎营后就去跟他们学学拳脚，倒是越发壮实起来。

直到到了边关重镇，我也没看见过龙非邪一次。我心里庆幸他忘了我也好，不过每天给皇上的密报还是要写，只是军中的一些琐

事，偶尔也夸奖几句龙非邪治军严谨。龙非邪年纪太轻，就算这几年名声大震，突然成了边关元帅，还是有很多将领不服的，却

都被龙非邪一一压制住，这点我还是佩服他的手段的，这人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现在还没到秋天，胡人只有小股犯边，军中事务不多，我平日除了读书写字，就在军医处帮帮忙。那天听小乙说很多士兵想写家

书回去，却不识字，我就开始帮人写家书，一天大概写十来封，全当练字了，我和军中很多人也慢慢熟悉起来，经常和士兵们坐

在地上聊天，偶尔一句话却能让他们对我肃然起敬，好像我有多大学问似的，他们也都称呼我“江先生”而不是“江大人”，我

很是开心。

这晚，我和一群士兵围坐在篝火前看小乙打拳，练了几个月，倒也有模有样的，相比之下，小乙并不怎么喜欢读书，想到这个，

我不禁有些担忧。

“江先生，俺家里给俺来了封信，俺不识字，你能不能帮忙看看。”

一个模样憨厚的士兵在我身边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王三，叫江先生念信就念信呗，干嘛扭捏地像个娘们儿！”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去你的刘大山，俺这是怕给先生添麻烦。”王三立刻吼了回去。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麻烦不麻烦，等会儿我再帮你回一封。”

“谢谢先生。”王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笑了笑，拆开信，字体有些幼稚，我凑近火堆，想努力看清楚一些。

王三见我皱眉，有些紧张：“先生，俺家没事吧？”

我笑道：“怎么没事，当然有事，还是喜事呢，你家小哥上了蒙学，这封信还是他写的。”

“俺让先生吓着了。想不到俺家那小子都会写信了。”王三喜滋滋地把信收进怀里。

“行啊，王三，说不定你家将来还能出个状元。”旁边又有人说笑。

“状元就算了，能识文断字，就了不得了，俺也不指望他能跟江先生一样有学问。”王三憨厚一笑。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要学我一手破字就好。”

“当不了状元，打仗做将军也好啊。”小乙打完拳，到我身边坐下，我给他擦擦汗，小乙仰头问我：“公子说我说得对不对？”

“做将军俺是不敢想了，只想好好跟着龙将军打胜仗立军功。”

“你们跟着龙将军多久了？”我问。

“两年。”

“三年。”

“五年了吧，龙将军还是致果校尉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了。”

“那龙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刚要再问，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崇敬。

“江先生这么问，俺都不知道怎么说，”王三挠了挠头：“俺就觉得，龙将军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像个神仙……”

我和小乙面面相觑。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有龙将军在，就觉得肯定打胜仗。”

“而且龙将军对我们这些小兵也是极好的，吃得跟我一样，睡得跟我们一样，要是打了胜仗，还要和我们一起喝酒庆祝。”

“我这条命，就是龙将军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江先生可是没看到，去年龙将军领着我们五千将士大战胡贼两万，硬是把胡贼吓跑了，哈哈哈。”

我认真地听着士兵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龙非邪的叙述，怎么越发觉得这人智勇双全高大威武金光闪闪？我摇了摇头。

第六章

在军营里，反而少有的过了几个月平静舒心的生活，如果不是胡人来犯，我已经忘记打仗这回事了。

这天清早我正在帮军医梁伯整理药材，小乙过来找我：“公子，刚才龙将军的亲兵请你去帅帐议事。”

我愣了愣：“怎么回事？”

小乙“扑哧”笑出声来：“江先生已经忘了自己是监军了。”

我挠头：“被晾了好几个月，这时候有点受宠若惊了。”

“看样子是要打仗了，对了，小江你是监军，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得罪龙将军，以往的监军哪，都跟龙将军处不好，可是最后

朝廷责罚的都是监军，你年纪轻轻，可别耽误了前程。”梁伯刚开始还恭恭敬敬地叫我“江大人”，现在熟悉了，就一口一个“

小江”。

我为难道：“我倒是不想得罪他，可是他脾气怪异，我怎知会不会触怒他？”

“怎么这么说，龙将军待人接物都是很好的，毕竟是世家子弟，也有修养，不像那些一口一句骂娘的将军，哈哈。”

我耸肩，有修养的只是他那副皮相吧，纨绔子弟，哼。

“梁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要小心哪？”

“我不是忘了原来你是朝廷派的监军了嘛……”

“……”看来我这监军真的是可有可无。

虽然我自己早就明白这一点，我是个文人，插手军事本就不是好事，所以我本来就不打算有所作为，可是听见梁伯的话，还是为

自己哀凉了一下。

着急跑到帅帐，龙非邪正在地图前说话，一干将领在下面认真听着，我轻手轻脚摸进去，正要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江监军。”

我脊梁一挺，回过身去，勉强挤出个笑容：“龙将军，好久不见。”

帐中的将领们打量了我一番，虽然都不说话，我却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轻视。自古文武相轻，我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本帅和将领正在讨论防区布署，江监军可以听听。”

我坐下听着他们议事，心里盘算着守城的人数，军队的调动，不觉得有什么纰漏。

“江监军可有何高见？”

我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眼带嘲讽地看着我，特别是他们都站着，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更是尴尬，我站起来，微微红脸，轻

咳了一声。

“龙将军的部署，可谓天衣无缝。”

“江监军是无话可说了？那本帅就照此部署，大家散了吧。”龙非邪也勾起嘲讽的笑。

“且慢，龙将军不觉得，太过天衣无缝了吗？”

“江监军的意思是？”

我暗吸了一口气，慢慢道：“将军这般部署，胡人定然无机可趁，只能小股分散掠劫一番，抢到东西就走，我军马上之术远远不

如胡人，势必追赶不上，龙将军的部署，事实上是将我方的损失减到了最低。”

“又有何不妥？”龙非邪剑眉一挑。

“然而此次我军的目的是要大胜胡人，令边关百姓数年无忧，若总是与小股胡贼纠缠，何来的大胜？”

“照你的意思就不用守了？我们全出去追着胡贼打？外面是大漠，你知道胡贼他娘的藏在哪儿？书呆子，不懂就别乱放屁。”

周围的将领又哄笑起来，我并不恼怒，直视着龙非邪，他眼里精光一闪，忽然笑道：“愿听江监军高见。”

说着，他走到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高声道：“来人，上茶。”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诸位也请坐下吧。”龙非邪命令道。

“是。”大部分将领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寻了个位子坐下来。

这下子又变成只有我一个人站着了。

我被宽大衣袖遮盖住的手已经紧紧握拳，背上也出了一层汗，面上尽量表现得淡定从容，偏头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朗声道：“

二十年前龙中天龙大人与胡人和谈，边关不过安宁了三年便又战事不断，原因何在？胡人狼子野心贪得无厌，然我边关将士虽尽

忠职守，胡人骑兵迅如闪电，往往大肆掠夺一番就绝尘而去，我方亦只能望之兴叹，偶有小胜，亦不关乎胡人根基，是以胡人年

年南犯，有恃无恐。若我军能与胡人主力决战并一举歼之，朝廷早有应对之策，湛敢断言，边关至少可保二十年平安，甚至，一

劳永逸。”

“读书人就爱说废话，要是老子知道胡贼在哪，早就杀过去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吴烈冷哼一声。

“江监军莫不是要主动出击？这倒也是一招奇兵。”龙非邪优雅地吹了吹刚端上来的茶，懒懒开口。

“奇则奇矣，若我军马匹骑术能与胡人相比，倒尚可一试，否则，白白送了将士性命，”我淡淡道：“倒不如等胡人自己集结军

队来攻更为可行。”

“你这还不是废话，你当胡贼都没长脑子。”

“吴将军不要急躁，”我笑了笑，接着说：“胡人一向轻视我军战力，就算龙将军为帅，胡人有所忌惮，但是心中狂妄亦不会稍

减，再说龙将军坐镇边关，哪里会面面俱到？湛之浅见，我们可在别处加强兵力防守，却要空出一个地方来，做出防守薄弱之状

，诱敌。”

“好啊，说得好啊！”竟是龙非邪高声称好。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也瞟了我一眼，随即起身走出帅帐，众将领也跟着出去了。早料到结果不会好，我无所谓地一耸肩，只觉得口干舌燥，看见案

上放着的两个茶碗，一碗龙非邪喝过了，我拿起另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喝完我心里开始暗骂：“纨绔子弟，在军营还喝这么好的团茶！”

第二天，我被龙非邪的亲兵请上城楼。

远远就看见城楼上那修长的月白色，在朝阳的光辉中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京城北门看他班师回朝时候的样子

。我走近他，我是监军的身份，不用向他行礼，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将领们都是一身甲胄，只有他总是穿

着月白色长袍，长身玉立，气度非凡。

“江监军。”

“龙将军。”

“江监军没有看过什么是战场吧。”龙非邪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我。

“啊？”我迷惑地看着他。

“今日江监军可要好好看看，这真的战场跟书上写的可有不同。”说罢龙非邪不再理会我，望着远方。

我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队商队模样的队伍正在缓慢行进。

突然传来了鼓点般的“隆隆”声，越来越近，逐渐响声如雷，我不明所以，看那边土丘扬起了漫天的黄沙，商队的人开始四散奔

逃。一匹匹高大异常的骏马从土丘后飞奔而出，马上是挥舞着刀的打扮怪异的胡人。

胡人开始抢夺货物，屠杀商旅，我松开已经握得僵硬的手指，颤抖着伸手抓住前面龙非邪的袖子，哑声道：“将军……不出兵么

？”

龙非邪皱眉看了看我的手，我尴尬地缩回来。

“江监军接着看。”

我苍白着脸色继续看向那边的屠场，却发现商队里的人不少已经抽刀反抗，而胡人的四周又围上了不少人，我定睛一看，是我们

的士兵。

我刚刚松了口气，那边传来的凄厉的叫喊声又让我紧紧绷住身体。刀光到处，飞溅而出的鲜血，抛向空中的断肢，满地重叠的尸

体，我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修罗场，耳边充斥着兵器碰撞和兵刃刺进皮肉的声音，战马的嘶鸣，战士的怒吼和嚎叫。

眼见一个士兵给胡人割了头颅，我捂住脖子，“啊”了一声，惊恐地往后退，鼻子里好像充斥着血的腥味，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

翻腾，扶住城墙，吐了起来。

“唐明，扶江监军回去。”龙非邪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命令了一声。

“是。”一旁的亲兵应道。

唐明伸手过来扶我，我抬手挡下，扶着墙站起来，站到龙非邪身旁。我要是被人扶下去，在这军营里，没人会看得起我。

龙非邪有些惊讶地偏头看我，我神情冷漠地盯着刚才经历过一场杀戮的土丘，士兵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

我心神一松，眼前发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

小乙有点吵，我不满地睁开眼睛，发现躺在自己的帐篷里。

“公子终于醒了。”

小乙高兴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我坐起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