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立刻缩回了手,一脸震惊,好像做了多么不该做的事情一样。
“将军喝醉了。”我淡淡道,从他身上传来一阵酒气,大概是今晚心情很好,喝了不少酒。
“嗯。若是没醉,怎会如此?”他低声说着,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将军怎会来此?”我振奋了一下心神,问道。
“我爹放心不下你,叫我来看看。”
“多谢世伯关心。”
“果真有碍么?”
“只是一碗宁神茶而已,今夜有些心绪不宁。”
“正巧,本帅也是。”
“将军是为何?”
“……不知,江大人呢?”
我摇摇头,吹着药茶,还是有点烫。
“即是如此,反正也不能安眠,不如一起喝一杯?”
我看着他,他已经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眼睛也蒙上一层水汽,好像罩在雾中
一样。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进屋抱了两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湛的私藏。”
龙非邪有些吃惊:“你酒量浅,竟也藏酒来喝?”
我不好意思一笑:“这桂花酿柔和绵长,不易喝醉,湛最爱它的酒香,怕将军不爱喝这软绵绵的酒。”
“倒也不是不喝得。”龙非邪径自开了一坛,捧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果然剑眉微皱。
“这种酒,该用小杯盛来慢慢品味,将军这么喝,释放不出胸中豪气,徒惹难受。”我自去取了酒具,给他斟了一杯。
“平日以为宋酒够小家子气了,这酒我倒是从未喝过。”龙非邪把玩起手中酒杯。
“宋酒微甜微酸,湛也是不喜欢的,反倒是赵酒用寒泉水酿成,入口清冽,醒人神思。”
“你懂酒?”一双星目,光耀灼灼。
“湛只是能说而已,品酒恐怕不过三五杯就醉倒了。”我脸一红。
“这倒是,上次你跟张猛喝了一碗便醉了三五天,哈哈。”
“说起来,江大人可否猜出本帅最爱何种酒呢?”龙非邪转着手中的小酒杯,没有喝下去的意思。
我淡淡一笑,起身道:“将军稍候。”
过了一会儿,我从房里抱出一个大坛子。
龙非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把封泥打开,他顿时身子一震。
“将军最爱的,恐怕就是这边关的烈酒了。湛可言中?”离开边关的时候,不知为何带了这坛酒回来,这时候能给龙非邪喝,心
里觉得很高兴。
“想不到,知我者,江含章也。”他爽朗地笑起来,抱起酒坛大大喝了一口:“京城生活虽奢靡舒适,不过不到两月,我已经很
想回边关了。”
“将军刚立大功,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之时,收敛一些为好,等过段日子再向皇上请调边关,将军威名正盛,皇上必然是肯的。”
我给自己斟了杯桂花酿,慢慢劝道。
龙非邪赞赏似的看了我一眼。
忽略掉以往刻意的疏远,我和龙非邪,说话总算合得来。两人边聊边喝酒,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烈酒劲大,龙非邪原本就喝了不
少,突然“咚”一声醉伏在石桌上。我也有些视物不清,站起来想过去扶他。
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中,飞眉入鬓,鼻若悬胆,嘴唇湿湿的,我盯着他,无意识地越靠越近,等回过神来,我
的唇正贴着他的。还来不及惊讶,突然酒劲上头,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全身忽冷忽热,头也疼得厉害,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我和龙非邪亲近的诡异画面,吓得我睁开眼睛,立
刻又被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而闭上,加上头疼,我差点又要昏过去。
“公子醒了!公子!”
我用手挡在前额,勉强睁开一只眼,看见眼角还带着泪痕的小乙,心里一暖,扯了扯嘴角,想跟他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公子等一会儿,我去给公子倒水。”
我听见小乙快步跑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被扶起来,低头大口喝着送到胸前的水。
“公子慢些喝,别呛着。”
一只小手在我后背顺着。
“我这是,咳,怎么了?”
“公子寒热交替,已经迷糊了五日了。”
我抱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一些事情,立刻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说起来,公子怎么会睡在院子里?”
我好像亲了龙非邪?
“龙大人给公子请了几个名医,自己也是一天来看你好几次,刚刚才走,公子就醒了。”
我……的确亲了龙非邪。
“公子身子弱,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
回想起来,那时候龙非邪分明是有知觉的!
“当然说起来,是皇上的错,明知道公子畏寒还晚上叫你过去赴宴。”
“公子你怎么了?”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接近痴呆了。小乙晃了晃我,我敛了敛心神:“不要乱说,怎可说皇上的不是。”
我伸手捏了捏小乙鼓起的脸颊,问:“这几天,龙将军可有来过?”
小乙摇摇头。
我心里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用力握了握拳头,我掀开被褥,起身下床。
“公子刚醒,不能下地。”
“不妨事。”我笑着阻止小乙要扶我的手,拿起旁边的青衫穿好,手微微颤抖,竟打不好外袍的结。
小乙一言不发,过来帮我打好。
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小乙在后面提醒我,我匆匆回头一笑,望了望日头,大概快酉时了,这个时候龙非邪应该去给龙中天请安
。我脚步还有些虚浮,却觉得从未走得这么快过,还差二三十步就到龙中天的居室,我扶着走廊的柱子喘息,胸口起伏得厉害。
我甚至能听见龙非邪说话的声音。突然从门口飘出一抹月白,我的手指抖得厉害。他向我走过来,我不敢抬头,只是努力平复呼
吸。
我生性随意,很少有上心之人,对龙非邪的感情此刻虽还不甚明了,但回想起两人在边关推心置腹和那夜喝酒的情景,总觉得心
中温暖。我知道他对我还有些敌意,但是无妨,先从挚友开始,可好?
只有四五步的距离,我看见他纤尘不染的锦袍下摆。猛地抬起头想和他说话,却见他面无表情瞟了我一眼,顿也不顿,径自走了
。
那样冰冷的眼神,甚至还带着厌恶。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遍体生寒。
第十章
四月二十七日,还躺在病榻上的我奉诏进宫,竟是为了给皇上看病。
年轻的皇帝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龙床上。其实那晚宴会上我就发觉他面色不好,这次把脉,果然有气血衰竭之象。
“皇上太过劳累,要多多休息才是。”
“国事何其多,朕哪来的空闲休息?”淡淡的语气,我听着却很是无奈。
“皇上不相信阁老吗?内阁大臣本就该为皇上分忧,若皇上凡事亲力亲为,要内阁何用?”
“阁老们都是能臣,朕何来不信?只是……”
“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英主所为……臣,失言了,请皇上责罚。”我跪在龙榻前,心里暗骂自己昏沉不知轻重。
“朕也奇了,爱卿平日说话总是思量再三,今日怎这么冲?”
“臣……臣久病缠身,心神失养,迷糊了。”
皇上轻笑了一声:“不妨事,卿之所言,总能让朕思虑良久,接着说。”
我擦了擦额上冷汗,认真想了片刻,才开口:“阁老们都是当世名臣精于政务,自不必臣多言。为国者只需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
的位置,让其为我所用,垂拱而治可待矣,怎可凡事亲力亲为,与臣下争功?勤政,不一定是英主,使国富民强,方可万世流芳
。”
房里静的只有呼吸声,我跪在原地不敢动。
“爱卿……听卿一席话,朕自觉惭愧。爱卿年纪比朕轻,却足可以当朕的老师了。”
“臣不敢。”背后又是一层冷汗。
“卿乃国之栋梁,朕实在……”
我等着皇上说出下文。本来有太医院的国手们在,哪里轮得到我来给皇上看病?
“朕封你做杭州令,再在京城赐一座宅院,日后返京便可定居,如何?”
“卿心思玲珑,不会不懂朕的意思。任杭州令可让卿积累人望资历,凭卿的才华,出一些政绩不难,到时朕就调你回京,必有大
用。”
我默默不语。
“朕是在救你。”
过了片刻,皇上幽幽开口道:“朕与无咎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非邪心里在想什么,朕大概都知道。龙老尚书一生没有纳妾
,龙夫人还是郁郁而终,龙尚书心中牵挂之人,无咎恨之入骨。”
我静静听着,心绪并没有什么起伏,这些事情,这几天我也猜得七七八八了。龙世伯与父亲感情深厚,对父亲牵挂在心,龙夫人
对丈夫心中另有所属郁郁不快,龙非邪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恨我父亲,自然也恨我。
“臣,并不想做杭州令。”我闭上眼,慢慢道。
“任职之地,卿可随意挑选,就是江夏,朕也同意的。”
“皇上,臣身体孱弱,不愿再尸位素餐,恳请皇上准臣辞官回乡。”
本来担心四月的绵绵阴雨会导致道路难行,万幸在父亲忌日前几日回到了江夏。我撩开马车的车帘往外开,街道没有什么变化,
回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不禁感慨。连日来的车马劳顿让我有些吃不消,回到城郊的木屋,小乙扶我进去,擦净了一张椅子,
又把窗户都打开,笑道:“公子坐好,我去烧水给公子泡茶。”
我点点头,坐着环视四周,到处都落满了灰尘,轻轻咳嗽几声,我站起来开始擦东西。
“公子怎么不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小乙把茶水放在桌上,着急着来抢我手中的抹布。
“咳咳,随便整理一下。这些书该拿去晒晒了。”我从书架上抱下一叠书。
“我来。”小乙嘟着嘴要接手。
我笑着避开,把书放在书桌上:“这个先不忙。我离开之时曾蒙七宝斋的老掌柜赠了二十两银子,你去一趟把银子送回,再说我
改日登门拜访。”
“嗯。”小乙愣了一愣,应下了。
我看外面太阳不错,慢慢把一叠一叠书抱出去,在石桌上摊开来,看书里有不少自己做的批注,顿觉怀念,遂一本一本翻来看,
看见以前一些懵懂之语不禁觉得好笑。不知在石桌前坐了多久,我伸了个懒腰,进屋倒了杯茶,又走出来躺在院中树下的藤椅上
。
父亲以前经常躺在树下纳凉。现在我仰躺在上面,看着树叶间的阳光闪烁不休,清风徐徐,回想起以前父子两论诗书辩经义的日
子,嘴角不由勾起浅笑。
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过来天阴了下来,怎么小乙还没回来,七宝斋虽说在闹市,不过城本来就不大,莫非这小子迷路了?
突然我一阵心慌,觉得是有什么事不妥,仔细一想,差点没抽自己一下。我怎么会叫小乙去七宝斋!我着急着出门去找小乙,刚
拉开木门,却发现小乙就站在门口。
“小乙!”我一把把小乙揽在怀里。
小乙却没什么反应。我放开他,他铁青着脸色看我,我勉强笑了笑:“怎么了?”
拉着小乙走进院子,我把他按在石椅上:“累了?我给你倒杯水。”
“公子是我哥的同窗好友?”
我端着茶杯的手一抖,看着小乙,他低着头坐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幽幽一叹道:“不是,只是同为云麓书院的学生而已。”
“那公子为何要收留我呢?”
“这……”
“因为公子心中有愧。”
“是。”我又叹了一口气。
“公子害死了我哥哥,所以心中有愧!”小乙猛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不是因为他的指控,而是他的眼神,让我痛彻心扉。
“当日我只是给老掌柜出了个主意……”我不愿在小乙面前说是他哥哥作假行骗在先。
“我哥哥在书院成绩是最好的,你怕乡试考不过他,就害死他!”
“小乙!”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并不知道卖画之人是你哥哥,再说,此事我问心无愧,我只是对你……”
“如果不是我生病没钱抓药,哥哥不会去卖假画!”小乙整个眼睛红彤彤的,咬牙不让眼泪流下来。
“小乙……”我伸手想去揽他。
他一把推开我,转身跑了出去。
好像一直处在溺水的感觉里。好不容易有了力气睁开眼睛,我看着帐顶,心知这不是我家,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含章!”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上方。
“书正……”说两个字都让我费尽力气。
“知道你回来了本想去找你,谁知道看见你昏倒在家门口。大夫说你身体虚弱又伤了心气,需得好好休养。”
我闭上眼睛。
请杨方帮忙找小乙,好几天都没有消息,我知道他没有回去,可是还是忍不住想回家看看。杨方现在接手了他爹的生意,每天都
很忙,我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就拜托管家租了辆马车。果然回家四处空落落,我呆呆坐在院子里,觉得冷了,赶紧回房躺好。
现在我身边谁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照顾自己,拖着一个越来越弱的身体,我却比以前更加珍惜,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第二天杨方一大早过来看我,我只有这一个亲近的同窗,又对我多方照顾,前几天我挂念小乙的事,也没有跟他好好道谢,看见
他来,既感激又内疚,想起身给他泡壶茶,却被他一把按住。
“坐好坐好,我是来赔罪的。”说着,杨方对我一揖。
我不明所以:“书正兄,要赔罪也是我才是。”
“昨天不该放你回来的,可是我被茶楼的事缠着,回去管家告诉我你自己走了,我看天色已晚,就今天来看看你,怎么,感觉好
些了吗?”
看着杨方真诚的脸,我心中一热,笑道:“知道你杨大老板事务缠身。”
“取笑我?臭小子。”杨方过来哈我痒痒,我卷着棉被往里打了滚,笑着笑着喘了起来。
“小心点,病人。”杨方帮我把棉被拉好,我坐着任由他给我拍背。
“一年不见,你好像开朗了不少,很开心吗?”
我笑一笑。一年前我和父亲刚刚搬到江夏,父亲病入膏肓,我在书院也没有什么好心情,若不是杨方天生热忱,我也不会和他亲
近。只是这一年来经历的事,让我看开了许多事情,心境已经大大不同。
“还好,你怎么样?”
“落榜之后就回来接手爹的生意,你看到了。”杨方有些无奈地一笑。
“这也不错啊,看你现在多气派,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