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上——盗骊

邪眼中戾气暴起，一掌震碎了桌上的茶盏。

皇上对龙非邪的执念，我心中清楚，笑道：“天家素来薄情，我看皇上却对大哥有几分真心，大哥功高震天，皇上压制正是为君

之道，总没有加害之心。大哥不想做国公，小弟自有办法。”

“你？”

“大哥放心，只要三日，我让大哥做不成国公。”我站起来拱手笑道。

京城突然传言纷纷，说西南大乱首功在阵亡的副将谭兴，而镇国将军龙非邪不曾为父守孝，虽为夺情然未曾尽孝总是事实，本来

朝中不少官员就对龙非邪年纪轻轻得此殊荣心有不满，一时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大起。龙非邪又当廷推辞，皇上不好再坚持，封

龙非邪为国公的事情就此作罢，只是赏了金银田宅，准他带剑上朝。

“含章，你是存心把我的名声弄臭。”

“大哥怨我么？我已经斟酌再三了，本来还想把大哥跟仙儿姑娘的风流往事抖露出来的。”我喝着上好的团茶，笑道。

“你……我怜惜仙儿美丽聪慧，对她多加庇护，并无什么风流之事。”

“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听他说话竟有些生硬，回过头来看他。

“大哥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传闻总不是空穴来风，老百姓和大臣们相信就好。”

“你也信？”

“我不是跟大哥说了么，传闻总不是空穴来风，大哥管我信不信。”我笑道。

龙非邪突然站起来掰正我的肩膀，双眼微微眯起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说没有。”

我呆呆看着他，突然别过脸，站起来躲过他的触碰，勉强笑道：“大哥，我想把随园修葺一下，多种些竹子，可好？”

“你喜欢就好。”

“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大哥的银子，我当然要问问大哥。”

“家里的事，你拿主意。”

“拿我当管家，怎不见给工钱？”

“我昨天让福伯新请了个糕点师傅。”

“……”

龙非邪闷笑一声：“跟你说话，总是这么有趣。”

今早拒绝了皇上的封官，我有些气闷，带着琮儿去城郊的龙泉寺散心。已经是盛夏，山腰的泉水依然冷冽如冰，我喝了一捧，只

觉得胸中畅快。

“泉水太冰，公子要喝水我去寺里取就是。”琮儿在一旁着急拦我。

我笑道：“泉水清冽者，皆为良药也，你也试试。”

“公子说得倒轻松，若是病了，少爷饶不了我。”琮儿嘟嘴道。

我一愣，笑着拍拍他的头，他道：“公子累了吗？去寺里歇歇。”

“正好，久闻方鉴大师佛法精深，我早想拜会。”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寺里人倒也不多，我被一个小沙弥引进厅里，他行礼道：“施主稍候，师傅正在见客。”

“多谢。”我连忙还了一礼，厅里还挂着不少字画对联，我捧着茶碗边走边一一细细看过，也不知道时间。突然看到一副对联，

上联道：“日落香残，扫去凡心一点”，下联道：“炉残火尽，须把意马牢栓”。

“噗！”嘴里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公子？”琮儿赶紧走过来给我顺气，我挥挥手拦下他，大笑不止。

“施主怎么了？”

“小师傅，这副对联是何人所作，为何挂在这里？”我擦擦身上的水迹，笑道。

“正是里面的贵客所作，他身份尊贵，因而放在显眼的位置。”小沙弥恭敬地答道。

“不知这位公子对我写的对联有何高见？”爽朗的声音传来，一个锦袍玉带华冠束发的人从里间走出来，看年纪大约二十四五。

身后还跟着一位宝相庄严的大师。

我心里一惊，看此人面相气度，必定富贵非凡高高在上，拱手一礼道：“不敢，只是，有些损了。”

“哦？”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方鉴大师都说我这副对联意境甚好，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损了？”

我忍住笑，心里大概猜到此人身份，恭敬道：“日落香残，是个禾字，凡字去掉一点，是个几，加在一起是个秃字，而炉残火尽

，意马牢栓，马加户是个驴字，这副对联加在一起便是秃驴二字。”说完我向方鉴大师行了一礼，大师亦还了一礼。

“哈哈，竟叫你这书生看破了。”那人被识穿了也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小檀越果然心思玲珑。”方鉴大师口宣佛号，道。

我疑惑道：“大师必然也看出来了，怎么不取下呢？”

“能来龙泉寺留下墨宝，便是缘，若没有这对联，小檀越也不会和这位施主见面，亦是缘，冥冥中自有注定，随缘而已。”

“哦？”我皱眉。

“再说若是不随这位施主的意，让他得意一阵，恐怕他心有不甘。”方鉴大师又缓缓道。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看这方鉴大师也是有趣之人，笑道：“看来楚王殿下的脾气，果然跟传闻中一样。”

这下子轮到锦衣人好奇起来，一双如豹般犀利的眼睛看着我：“你如何得知本王身份？”

我行了一礼道：“素闻楚王殿下一手飞白书冠绝天下，又生性豪爽不受羁绊，再观王爷风华气度，天下能有几人？学生是以猜到

。”

“你倒是个聪明人。”他锐利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垂下眼帘，拱手道：“学生不打扰王爷和大师，先告辞了。”

第十二章

从书房出来，我伸了个懒腰，看府里的人往来匆忙，到处张灯结彩，不禁奇怪，拉住一个仆人询问，只说今夜龙非邪要宴请贵客

。莫非是皇上？若是就好了。

花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我披衣站在随园的回廊上，望着墙上微微颤动的竹影。得知龙非邪宴请的是楚王李易，我心里不禁忧虑

。李易是先皇生前最疼爱的儿子，聪明好学文武双全，比起当今皇上只输在一个长幼秩序上，更何况他豪爽大方行事洒脱不拘小

节，在民间声望甚高，有这样一个兄弟，皇上恐怕时刻提防。龙非邪如今与他交好，分明是给皇上施压。我相信龙非邪是个重感

情之人，倒不至于真的想要谋逆，可是楚王李易就不知道了。

我不禁叹了口气，想起龙世伯当日跟我说，龙非邪性格偏执又率性而为，被皇上这一激，果然显露出来。

“公子。”一个家丁站在随园外唤我。

“何事？”

“少爷叫公子去花园。”

我一愣，分明是楚王要见我，难道他知道那天在龙泉寺的人是我？

“知道了。”多想无益，我进屋换好衣服，正好去看看楚王李易打的什么主意。

我走到园中，见楚王坐在上首，头戴金冠身穿龙纹锦袍，左右手各搂住一名妖艳女子。龙非邪还是惯常的装束，白袍玉冠，身边

也有佳人相伴，却自顾自喝酒。

“学生江湛，见过楚王殿下。”

“是你？”

听他的语气有些惊讶，显然并不知道我就是破他字谜的人。

这回轮到我疑惑了：“不知楚王殿下叫学生来所为何事？”

“哈哈，”他笑道：“龙兄，这就是你那几番推辞都不让我看的宝贝兄弟？”

“含章身体不好，夜寒又要饮酒恐怕不妥。怎么，王爷和含章见过？”龙非邪看向我。

“三天前他在龙泉寺破了我的字谜，还认出我的身份，后来本王后悔当时没问他名字，想不到今日又碰见，岂非缘分？”

“学生汗颜。”

“你可别以为本王是来找你算账的，本来本王是想看看传闻中连续两次拒绝朝廷封官的年轻书生到底是个什么样，想不到就是你

。”

“那王爷可看出学生有何异样？”

“普普通通。”

“这说明王爷还没喝醉。”

“哈，你果然有趣得紧。”

“王爷还有事吗？”

“本王想问你，你两次拒绝朝廷的封官，是觉得自己难堪大任还是沽名钓誉？”李易把玩着酒杯，含笑问道。

我并不动怒，淡淡道：“沽，学生待价而沽。”

不止楚王，龙非邪也饶有兴趣地看向我。

“哦，什么官职才会让你心动？你又如何证明你值得？”

“不知。”

“嗯？”李易挑眉。

“学生当下只想全力守着大哥，不作他想。”我微微笑道。

感觉得到龙非邪的身体明显一震，只是我不敢偏过头去看他。

“你们兄弟两感情果然深厚，本王煞是羡慕。”李易大笑起来：“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观赏歌舞如何？仙儿姑娘艳名远播，本

王早想一见。”

我本来想告辞，听见仙儿姑娘也要来，也起了好奇之心。

一众舞姬退下去之后，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抱着琴款款走来，柔柔一拜道：“仙儿见过王爷、将军。”

我坐在一旁看她，她穿着素色长袍外罩轻纱，秀丽的俏脸未施粉黛，皮肤白皙透着隐隐的粉红色，发如流瀑光可鉴人，最难得的

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看透尘世，这样的女子，就算沦落风尘，也同样高贵可敬。

我心里暗暗赞叹一声，真真是绝代佳人。

“仙儿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人间绝色也，本王刚到京城第一晚就想一见，谁知那瑶台画舫的位子还要预定，若不是龙将军面子大，

恐怕本王还见不到姑娘，哈哈。”

“仙儿蒙龙将军错爱，为仙儿买下画舫，如今仙儿并不见客，恐怕王爷就是定了位子，仙儿也不便见王爷。”仙儿又是一拜，声

音温柔婉转，却是不卑不亢。

“哦？这么说，若不是龙将军相请，仙儿姑娘也不会卖本王面子？”李易来了兴趣。

“龙将军对仙儿有大恩，将军叫仙儿，仙儿自然欣然前来，又得知听曲的是王爷这等尊贵人物，王爷素有侠名，能为王爷小唱一

曲，是仙儿的大幸。”

一番话说得大方得体滴水不露，李易颇为受用的样子，我也对她心生好感。

“仙儿姑娘是京城的清乐第一人，本王早想倾耳一听。”

“不过是外人抬举仙儿，仙儿哪敢妄称第一？唯恐污了王爷清听，到时王爷不要怪罪。”

清越的琴声响起，仙儿柔柔开口，配合着曲调，重起轻杀，浅斟低唱，却有无限之柔情蜜意，听的人酥软。

众人听得陶醉起来。

一曲唱罢，李易高声笑道：“好好，仙儿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我也忍不住赞叹出声。

“公子谬赞，公子就是江湛江含章？”仙儿对我微微一福。

“怎么？仙儿姑娘听说过在下？”

“莫说公子两次拒官，读书人赞公子有隐士之风，没听过公子名字的恐怕才是少数，再有将军来画舫小坐，也经常提起公子。”

我看向龙非邪，他依旧自斟自酌，看不出什么表情。

“看来我真成了沽名钓誉之辈，汗颜。”我笑了笑。

“公子乃是乾佑三年的二甲头名，可否品评一下仙儿的琴音？”仙儿又是柔柔一拜。

我笑道：“温香得抱，软玉在怀，四无人声，声自在心。”

仙儿轻轻说了几次，美目流转，道：“多谢江公子，仙儿告辞。”

李易挥了挥手，示意仙儿可以走了。仙儿走之前略微偏头看向龙非邪，见其并无挽留之意，不由神色黯然。

送走了楚王，我和龙非邪一起在挂满了灯笼的回廊下往回走。

“想不到仙儿姑娘是这般出尘脱俗的女子，我也不禁倾心呢，大哥果然好眼光。”

“仙儿冰雪聪明，若是生为男儿必然大有作为，只可惜生作女子，沦落风尘。”

“为何不接回来？”

“嗯？”

“大哥可不像是个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仙儿姑娘的身份虽然只能为妾，但是总比呆在烟花之地要好。”

“与你无关，你不用管。”龙非邪冷冷道。

“那说另一件事，我看楚王此人面相，生来大富大贵，却没有帝王之象，恐怕他自己也安然做一个王爷，而且他性格豪爽不羁，

兴之所至任谁都能称兄道弟，倒和大哥有几分相似，大哥能和他结交，从私心来说，小弟也是高兴的。”

“然从大处来看，大哥手握重兵，楚王素有侠名，你们二人若是亲近，恐怕皇上要寝食难安了，虽然大哥本心并不想做出什么逆

天之事，只是想向皇上示威，但是君臣相疑，对大哥没有好处，再说大哥和皇上多年手足之情，何苦生出嫌隙，不如开诚布公谈

一谈。”

“这么多年，他若是放得下，自然最好。我这次不过是给他一个警告，此事与你无关，你以后不要跟楚王有接触。”

走到随园门口，龙非邪正要转身离去，我背对着他，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哥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吗？”

我感觉到龙非邪站在原地不动，继续说：“本来大哥与楚王相谈甚欢，我去了之后，大哥脸色一直铁青着呢，若是不喜欢，可以

直接跟我说，我以后少出现便是。”

他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自嘲地笑了笑：“大哥若是因为我今天对楚王说要守着大哥的那些话不快，大可不必，我不过是遵守对龙世伯的承诺而已。”

说罢我走进园子推门进屋，觉得很累。

第十三章

有一段日子不想呆在府里，经常出去走走，晚饭的时候回家等着龙非邪一起吃饭，还是像家人一样。

经常回北门外的华清观看看，这里是我第一次看见龙中天和龙非邪的地方，那个时候身边还有小乙。一直以来我总是随波逐流，

以至于二十多岁，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如果我尽力去争的话，又能有什么？

“喂！”

突然被人用力拉了一下，我迷茫地转过头：“王爷？”

“江含章！”

“啊？”

我被他拉着走下石桥，他看了我一眼，皱眉道：“还有人跟我说你聪明？石桥没有栏杆，你差点掉下去知不知道。”

“多谢王爷，学生想一些事情，走神了。”我感激地对他一笑，望了望他身后，几个带刀或执剑的护卫远远跟着。

“王爷来此看风景，学生不打扰了。”说完我行礼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本王说是跟着你来的，你信吗？”

我抬头直视他，笑道：“在王爷心中，学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弄臣一样的人物，王爷跟来何意？学生自是不信。”

“你？你怎么知道本王所想？”他有些惊异。

“王爷虽然对学生以礼相待，然眼神总带轻蔑之色，言谈间也大有不屑之意，学生耳聪目明，自然知道。”我拱手一礼，就要离

开。

“等等，既是如此，你证明给本王看，你确有真才实学，如何？”